第25章
季青珣堅持要和李持月一道去淳縣。
然而夜半就有消息傳到明都, 櫆河決堤了,水淹沒了七縣的田地,衝毀了房屋無數。
“洪水潰堤, 泛濫橫流於七縣。”
李持月聽知情說完,有些怔怔, 隨即問道:“百姓們都挪走了嗎?”
知情道:“回公主,百姓們已經轉移在高地上, 不過……還是免不了有些遲遲不願走的, 但都是少數。”
“罷,本宮知道了,下去吧。”她閉上眼睛,久久不能成眠。
大抵是這一世插手利用了洪災的事,才讓她產生了與七縣百姓息息相關的感覺, 真的聽到櫆河決堤, 李持月的心沉甸甸的。
豫王府裏一樣有睡不著的人。
一扇八開竹石屏風隔開內外廳,豫王的影子從左邊移到右邊, 伴隨的是摔砸咆哮之聲。豫王妃在屏風後雖能坐定,但心情比豫王好不到哪去, 閉目掐著佛珠。
聽到洪災真的來了, 豫王哪裏還能安睡,心焦得隻一盞一盞地灌涼水, “人還沒找到,這洪水就來了,本王不就成罪人了?”
門客們懦懦跪著,不敢搭話。
“你們!”他大步上前踹了一腳, “還有金吾衛那些廢物,明明拿著八字, 怎麽還能找不到人呢?”
手下忙回話:“王爺,整個明都都尋遍了,便是宗正寺……也找了,都沒有,倒是找出一兩個相和的十七歲女子,隻是相貌尋常,寂淳禪師見過也說不是。”
豫王幾乎要瘋了,天下人都知道他領了這件差事,看上去這麽簡單的差事,他辦不好,聖人怎麽看他,天下人怎麽看他?
接差事的時候他沒想過失敗,現在才後知後覺,自己若找不到人,那七縣生民之災豈不是要怨怪到他頭上來……
豫王擔不了這個罵名!他原是想救兒子的!
越想越火大。
一位門客戰戰兢兢說道:“會不會根本沒有這個人?”
豫王咆哮道:“本王也想這麽說,聖人信嗎,百姓信嗎?”
又一位說:“不若隨意尋一名女子,就說她的八字與禪師給的一樣。”
“寂淳不認呢?”而且李持月也一定會去查的……
該死!李持月是不是早就知道他找不到,才會警告他這一句,讓他不敢輕舉妄動?
自己難道一開始就著了李持月的圈套?
怎麽可能,不可能的!寂淳禪師是真的活佛,他給的八字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但這個猜測跟往火堆裏潑了油似的,豫王燒心地急。
要真是李持月算計了她,那她到底想要幹什麽?
越想越覺得自己要大難臨頭了,豫王怒吼:“你們這群廢物,都給我想一個對策出來!”
這邊動靜頗大,招得豫王妃終於走了:“你不就寢也不須這兒犯瘋病。”她已經想到了對策。
豫王見她出來了,氣得把茶盞朝門客砸出去:“你們都滾出去!”
人都快步退出去了,豫王繼而頹然坐到椅子上,喃喃說道:“我怕不是被李持月給算計了。”
豫王妃見他如此,皺起了眉來,“李持月有什麽本事做到這個地步,又幹嘛要費心來害你?你不要這樣疑神疑鬼的。”
“你不知道,我落了她的麵子,她看我不順眼。”
說來說去,不就是因為李靜岸和閔徊的事,李持月真是陰毒啊,為了一句堪比戲言的承諾,就能將自己的堂兄置於死地!
豫王妃見他一副膿包樣,更是恨鐵不成鋼,既救不了兒子,還被李持月嚇住了,真是沒用。
那日講經會之後,她回了府越想越覺得害怕,立刻派人悄去尋上了吳家,才知道吳七郎好端端地在家裏,根本沒有被擄到公主府去,她又被李持月糊弄了!
豫王妃又氣,又不敢告訴豫王,現在聽到豫王提起李持月,就覺得他是和自己一樣,也被李持月給糊弄了。
王妃的話沒有安慰到豫王半分,他一手抓著衣袍,一手直戳心口:“可這件事我到底是沒有辦好,現在河堤絕了,隻怕人人都說是因為我沒找到神女,沒能及時祈福退水!”
王妃說道:“這也好辦,你就說帶金吾衛挨家去問,有百姓不肯將妻女八字相告,這其中肯說的,裏麵說謊者不知凡幾,才致使王爺尋找神女無果,到時,你也就擔一個辦事不力的責難。”
豫王眉毛一展,對啊!
把這件事推到百姓身上,是他們不願自家女兒拋頭露麵,刻意隱瞞了八字,結果被他偶然發現,之前查過的又要再仔細查一遍,自然就耽誤了許多工夫。
神女沒及時找到與他何幹,一切都怪那些百姓!
豫王有了成算,整個人都放鬆了下來,前思後想,越想越妙,起身摟著王妃往臥房去:“我得夫人,真一大幸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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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李持月仍然坐上了去淳縣的馬車,季青珣隨行在側。
一夜未得好眠,李持月在搖晃的馬車裏打瞌睡。
再睜眼,涼風一陣一陣地拂著臉,雨後悶熱,季青珣幫她打著扇子,而自己不知何時枕在了他的腿上。
季青珣身子骨好,背上還有傷,臉上的血色卻回來了,見她睜開了眼,笑問:“睡得可好?”笑意舒展而明淨,令人恍惚。
李持月咕噥一聲,點了點頭。
“睡多了身上要沒力氣的。”他輕易就把人撈了起來,喂了一口茶。
路上無聊,李持月便問起山南道的事情。
她本以為季青珣回來得這麽急,山南道的事情定是沒辦好,沒想到他已經安排好了。
“你是說,太子真要大難臨頭了?”
“不錯,山南道雖然沒有洪災,但連日的雨讓山道被堵死了,太子雖對我有防備,卻算不到天災,才給了我機會提前去截了賬冊。”
季青珣隱去了李牧瀾派人追殺他的事,不想讓李持月擔心,但哪有什麽天災相助,不過是恰好山石鬆動,他順手為之罷了。
李持月隻是覺得,下了這麽多雨,山體滑崩也不奇怪,看來是天也在幫她。
“那賬冊查出問題了?”
“有。”
雖很隱蔽,但隻要文書夠多,和當地鹽商、鹽場的賬冊兩相對比,季青珣就能查出裏麵的貓膩,事情不少,這也是他要親自去的原因。
李持月道:“就算賬冊遞到明都,我阿兄手裏,他也會壓下來的。”
這裏麵也有他的一份銀子,皇帝不會讓東窗事發。
“那就看是誰遞的證據,”季青珣道,“為這賬冊,死了一個禦史,另一個被太子的人堵截,但很快就要到明都了。”
到時候,公主府地牢裏的人也會出來,指認太子采買江南女子之事,雙箭齊發,端看李牧瀾要捂哪一頭。
果然和前世一般無二。
李持月袖子下的手用力掐著,她道:“東宮既有貪贓枉法之事,我公主府就沒有這種把柄嗎?”
季青珣沒有隱瞞:“自然也有,但太子喜火中取栗,公主府不趟險水,難叫人立時發難,火勢尚遠,便能輕易割舍去。”
李持月歎道:“你本事大,我還有什麽好憂心的呢。”
她說完不等季青珣再說,勾著他的脖子枕在他肩頭,又閉上了眼睛打起了瞌睡了,季青珣繼續給她打扇子。
季青珣低頭看她,即便是睡著,阿蘿臉上也有不曾消散去的愁緒。
不過一個月未見,阿蘿有了很大的變化,這變化是怎麽來的呢?大抵是那位叫上官嶠的起居郎吧。
那人短短一月,就讓阿蘿掛念起了百姓,開始想自己去籌謀事情,並發覺到他已有坐大的可能,此中影響不可謂不大。
即便沒有兒女私情,此人也絕不可小覷。
不過既事情不可回寰,季青珣也不會後悔些什麽,更不會對李持月的決定行動進行阻撓。
這樣也好,他抬手將睡著的人唇邊的發絲撥開,輕揉她柔軟的耳垂,阿蘿想做什麽都好了,他也想瞧瞧她的聰明勁兒。
馬車晝夜行了一日半,就到了淳縣,他們已經不能到達真正的淳縣了,馬車沿著山道往高處走。
季青珣仰頭看山壁,便知此處安全,不會被雨水衝塌。
遠見一處開闊的平地出現了百姓們紮起的草棚,還有圈起的雞鴨豬牛等,人和家禽家畜擠擠挨挨地住著,青壯都到堤上去了,留在平地上的是都是老弱婦孺。
李持月從車窗看去,把一切都看在了眼裏。
住在那兒的人形容都不大好,蓬亂髒汙的臉和手腳,有些還有草鞋穿,大多都光著腳,腿大多細碌碌的。
原本綠油油的草地被踩成了爛泥地,周圍的樹被伐來搭了許多草棚,小女孩瘦瘦的胳膊抱著小娃娃,能走的小男孩看守著自家雞鴨,有些膽氣的婦人就吵著架,給自家圈地盤……
李持月從未認真看過這些窮苦人,現在隻覺得他們像極了一顆種子,落到哪兒,就在哪兒努力地生根發芽。
見到有馬車在山道上出現,百姓們放下手上的事,群鹿似的往這邊張望,李持月放下了車簾。
“靖水神女?那是靖水神女來了?”有人問。
一人啐他:“洪水都把我的屋子田地淹了,她現在來有什麽用啊!”
一時間,大家真以為靖水神女來了,都吵吵嚷嚷的,有些聳動起來。
這些雖然百姓撿回了一條命,但他們的半條命也丟在水裏了,他們不會多感謝救命的人,隻會恨那些沒有幫自己保住那半條命的人。
“哼!要是她早點來,我們的田屋也不會保不住!”
“來年的口糧都在水裏了,賣了田再熬一年,後年沒田賣了,咱們都得為奴為婢去了!”
“就是啊!”
有認識那馬車徽製的縣丞,忙嗬斥道:“瞎了你們的狗眼,不要命了,那是持月公主的儀仗,不許再看!”
百姓們麵麵相覷,來的竟是一位公主。
聽鄉紳們說,就是這位公主連夜派了命令,讓他們挪到高地上來的,不然他們就得在夢裏沒命了。
原先還在罵的人忙下跪,山呼“公主千歲。”
李持月沒有聽到他們埋怨靖水神女的話,聽說他們跪下了,隔簾子吩咐馬上的解意:“讓他們都起身吧。”
“是。”
馬車似乎隻是路過,並沒有停留,往更高的地方去。
待車停了,季青珣扶著李持月下來,給她披上了鬥篷,二人攜著手往一小塊伸出的空地上走。
高處罡風很大,將衣裙吹得飛揚,推著人遠離危險的崖邊。
這麽高的地方嗎……她有點遲疑地站定了腳。
看著腳下的路,李持月的頭一陣陣發暈,前世她墜下去的地方,也有這麽高嗎?
那股失重的感覺好像又回到了身體裏,讓她的腳腕使不上勁兒,另一隻手攀住了季青珣的手臂。
發覺她的猶豫和陡然蒼白的麵色,季青珣問:“怎麽……”
後麵的話他頓住了,碧瞳帶著驚疑不定的輕顫。
眼前不知為何,又出現了阿蘿墜在雪地上的場麵,她大概從什麽很高的地方掉下來的。
季青珣竟能感覺到將這樣的她抱在懷裏的感覺,過於柔軟的身子,骨頭全碎了,怪異得讓人毛骨悚然。
他心髒緊縮,額頭沁出了汗來。
又急急凝眸看向李持月,她還好好的,隻是臉色仍舊蒼白。
現在不是冬天,阿蘿身上也不是那身衣裙,更沒有身孕,那隻是幻覺而已……
隻是幻覺而已。
季青珣再開口,聲音被風吹得有些破碎,“阿蘿,你是在害怕嗎?”
李持月深吸一口氣,平複下翻湧的情緒,勉強笑道:“嗯,此處沒有圍欄,我怕高……”
隻是因為怕高?這也尋常,這兒確實很高。
季青珣稍鬆了一口氣,安慰地攥緊她的手:“我就牽著你,咱們離遠一些,就在這兒看吧。”
她好好在這兒呢,其他的事都是假的,何必去深想。
“嗯。”李持月略定了心神,抬眸遠望,腳下一片汪洋盡收眼底,是她從沒見過的……破敗和可惜。
當真如知情說的一般無二,泛濫橫流於七縣,什麽都浸在水裏了。
百年的大榕樹也隻露了個樹冠,稍高一點的地方,能看到黑瓦覆蓋著的屋頂,像小小的胭脂盒子,在淺水處,許多黃泥壘的房子都被衝塌了,可想而知靠近的大壩的地方更難幸免。
這兒還能看到了櫆河大堤,確實潰了一個大口子,兩邊堤壩上有工匠來回,都是縣裏的青壯,遠看著小小的,像螞蟻一樣忙碌。
洪水滔天,長風滿袖,李持月目光邈遠,憶起上官嶠的話,似真看到了前世,洪水中漂浮的無數屍首,屋頂哭泣的嬰兒,還有腐壞屍骨上亂飛的蠅蟲……
那些被吞沒的房屋,也不知道洪水退去,還有多少能住人,不過聽上官嶠說,若是及時發種子銀,那些田地,應該還是能種上一茬晚稻的。
知道得越多,她越為自己往日的淺薄羞慚。
也算稍能明白上官嶠說的那一句“興,百姓苦;亡,百姓苦”是什麽意思了。
種糧的是百姓,納稅的是百姓,為大靖征戰的是百姓的孩子,這些踩在泥地裏的人,才是扛住整個江山的人。
可真的百姓有難的時候,朝廷卻吝於撥銀救災,她的阿兄還在緊捂著國庫。
季青珣亦不免歎息。
天災不可預測,一旦發生便是毀天滅地之難,再詭譎的謀劃在這樣直白強勢的摧折下都渺小不堪。
便是太平富足之年,這一場大洪下來,也讓千萬百姓一夜之間便能一無所有,打天下難,守天下更難。
二人靜立良久,季青珣見她眼中滿目哀憐,問:“可是傷心了?”
李持月又笑:“我又不是紙糊的人,怎麽就傷心了。”
季青珣拉著她轉身回馬車上去,將李持月吹涼的手揣在懷裏,“你雖不是紙糊的,我卻總是忍不住有些多餘的小心,阿蘿多擔待吧。”
“十一郎,先前我們爭吵,你傷心嗎?”
“自然傷心,沒吵過這麽凶的,再不想吵了。”
“可知我的傷心,比你更甚千倍萬倍,”李持月慢慢撫著他的臉。恨最濃烈,繼而是悔,但傷心也不少,還有屈辱……
她慢慢說道:“你根本不會明白,你讓我多傷心,十一郎,我多看重你啊……”
自己的懷疑真的讓她如此傷心嗎?
季青珣頭一次覺得自己瞧不懂阿蘿眼中的情緒,有什麽事能讓她墜下……
!
什麽在萌芽破土,讓他深切不安,季青珣猛地將人抱緊,問道:“阿蘿,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這個反應……難道他也……
不可能,要是他也回來了,一定不會是現在這樣!
李持月眼瞳微震,她不該將情緒如此外露。
但她很快就重新偽裝好,不解地問:“事情,你說的是哪方麵的事情?”
“我,我不知道……”季青珣隻感覺到一股深深的無力感。
“奇奇怪怪的,”李持月捏了他的臉一把,推開人坐正了,指尖在他高挺的鼻子上點點,“你啊,是不是根本沒有悔改,不想認錯?”
見她認真望著自己,明亮的眼睛眨啊眨,季青珣道當真是自己精神不濟,錯把她的話意會成了別的。
握住她的手,他道:“不是。”
“走吧,我還要去見見淳縣的鄉紳呢。”
季青珣心緒漸平,藏起那份探究,轉頭吩咐外麵趕車轉道。
—
高處未淹的別院裏,李持月坐在正堂上首。
七縣凡是參與了轉移百姓的鄉紳都過來了,列坐兩旁。
他們中也有當過官,見過世麵的,行禮舉止皆是得宜,李持月也不拿架子,對他們辦好的事嘉獎感謝了一番。
一鄉紳拱手道:“是我等要多謝公主慈悲,我等故土在此上千年也,血脈相連,是我們要感謝公主慈心指點,苦心勸導,才不至於讓骨肉離散,家破人亡啊。”
其他人連連應是。
李持月問:“可有傷亡?”
“死了幾十人,多是住在大堤邊死活不肯走的,傷的人不及百數,住得遠的聽到聲響也起來了,多是走夜路和堤上幹活傷的,大夫都還應付得過來。”
七縣隻這些傷亡,李持月已經心滿意足了。
之後她又問了其他各縣百姓安置的地方,看起來是要一一巡視過去。
最後,她欣慰說道:“有勞各位耆老,匾額已請了聖人,也盼著秋闈能見到各家文韜武略的郎君。”
她知好處不能落下。
公主說出此言,那些鄉紳們把心放回肚子裏,多是“回報鄉裏,不敢受賞”之類的客套話。
李持月起身回到馬車上,季青珣並未出現,而是在馬車裏等著她。
她開口便問:“我公主府還有多少白銀能用?”
“朝廷不肯撥銀子,我想找個由頭支援一些種子糧。”
順道她可以借機查一查公主府的賬,看看自己多年的賬房有沒有背著自己,投到季青珣麾下去。
季青珣道:“種子銀罷了,這自然是有,不過被人有銀子,何須你自己出?”
“誰?”
“太子。”
他竟和自己想到一塊兒去了,李持月問:“你要給他翻身的機會?”
“太子樹大根深,沒有這麽容易扳倒,這次山南道之事不過是為了打壓他,讓其無功有過,便不能沾手科舉,隸屬東宮的崇賢館士子們下場就不能占優勢,能多讓寒門出頭,阿蘿,太子自小和崇賢館伴讀為伍,他天生就隻能站在士族一邊,而與之相對的寒門士子,這些人往後才是你手中的劍,該多多培養,
你先前不是說過要小心成少卿嗎?讓太子在七縣找到的自救之機,成少卿就沒有冒頭的機會,說不得,他就要轉投公主府了。”
季青珣……果然小覷不得,他是走一步算三步的人,李持月心驚不已,但也知道這話於她有用。
對此,她隻能雙掌一拍:“不用花我自己的銀子,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