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大覺寺越往後越是清幽, 沿著廊廡見到一株古鬆,李持月攔住了一位知客僧。
“寂淳禪師可在?”
知客僧雙手合十:“今日侍郎府夫人來做法事,師父還在講經。”
李持月便打發了人, 坐在欄杆上仰頭望著古鬆,知情問:“公主就這樣等著?”
“不急。”
等了許久, 寂淳禪師才出了佛殿,往禪房這邊走來。
李持月幼時曾在宮中見過他的師父普廣禪師。
那時普廣禪師雲遊才歸, 回到明都, 僅著粗布袈裟麵見女帝,少論佛經,說的是天下間的奇事趣事、農桑之事,李持月聽得倒不枯燥。
隨行的小沙彌和她一般年紀,靜默一旁, 雙手合十。
李持月坐不住, 跑來跑去撞到了他,他也隻是默立著不動, 垂目的樣子像個小菩薩。
如今著錦襴袈裟的寂淳禪師並不是當年的小沙彌,而是普廣禪師的第三位弟子, 與他師父和師兄的秉性相去甚遠。
見到李持月, 寂淳忙上前:“不知持月公主大駕光臨,小僧有失遠迎。”說著將李持月迎進了禪房去。
李持月一路看來, 連這禪房,也是久未修繕的模樣了。
因為季青珣的關係,公主府和豐德寺來往更加密切,而東宮則多去寶定寺, 皇上素喜皇恩寺和妙勝寺。
而這大覺寺,因預言興, 也因預言敗。
在先女帝殯天之前,普廣禪師也自言命不久矣,為防有人用預言生事,普廣禪師有言,大覺寺再無預言,此後避世而立。
宗室們謹遵遺旨,無人在明麵上與大覺寺相交,多是明都百姓來此上香祈願。
既不與宗室相交,寂淳禪師大抵是不認識她的,李持月蹀躞上連印信也不曾掛,他一眼便認了自己,可見對皇室之事多為留意。
寂淳佛門出身,卻有著商人的市儈。
時明都的寺廟多有放貸牟利之事,大覺寺私下也做上了這門生意,他六根不淨,油鍋裏的銀子都要撈出來使,卻礙於先師之言束手束腳,如今正是想找靠山的時候。
前世西北軍費見絀,季青珣尋由頭抄沒大覺寺田產之時,就從這位禪師身上抄出了金銀田產無數,充到了軍費上去。
李持月如今還用不上他那點銀子,卻惦記上了大覺寺的聲名。
禪房中,小沙彌給二人上了茶。
“連日大雨,京畿道黎民日子難挨,本宮也難免生出些憂思,此番來大覺寺,是想求一個雨停的日子祈福,求上蒼憐惜這天下生民,莫讓櫆河水漲。”她垂下眼瞼,話中憂慮甚深。
“善哉善哉,公主心誠,定能逢難化吉,不若小僧在那天王殿中為公主點燈祈福,須菩提,菩薩無住相布施,福得亦複如是不可思量[1]……”
寂淳東拉西扯,說出的全是廢話。
李持月借喝茶之時默默翻了個白眼,找了個氣口打斷了他,“菩薩可說,這雨幾日能停啊?”
寂淳頓住,訕訕道:“這……先師有言,大覺寺再無預言了。”
“大覺寺再無預言?可本宮為何得普廣先師托夢,夢中先師讓本宮來大覺寺,說寂淳禪師會為本宮排憂解難。”
寂淳隻道這托夢隻怕是托詞,公主駕臨大覺寺他自然欣喜,可自古貴人的飯哪有好吃的,還不知道公主究竟為何而來,他尚不知如何權衡。
不過公主這座靠山都親自來了,他早有心思,也該抓緊才是。
寂淳未將話說死:“公主有何吩咐,盡可說便是,小僧力所能及,沒有不應的。”
“本宮知大覺寺之困,聖人如今器重皇恩寺,禪師佛法精妙,卻不得器重,本宮也為禪師心生不平。”
李持月嘴上為寂淳禪師惋惜,心中卻知此人秉性,空論道法,心無慈念。
這便說到寂淳的心坎上了,但他也知道自己絕無預言之能,隻怕吃不上這碗飯。
可他也是上道:“公主心懷萬民,小僧身為佛門中人,亦有普度眾生之誌,還望公主指一條明路。”
她將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字條推到了寂淳大師的麵前,說道:“隻要將此人找到,請她開壇祈福,那麽大靖朝這場大雨可解。”
寂淳禪師皺眉:“這……空口之言,如何能取信於人。”
他深知自己絕無占卜預測之能,就是當初的普廣禪師,也不過是女帝登基之前授意的,為的就是為登基造勢。
當然可以,她重活一世怎麽能浪費掉那些記憶,就算不比季青珣算無遺策,至少她占一個料定先機,這是她的籌碼。
“你道方才本宮說普廣禪師托夢是玩笑不成?他就是指著大覺寺的方向,說他的徒弟能幫著,度過這次天災。”
這……
寂淳懷疑這位公主是來消遣他的,他又拿過那生辰八字看了一眼,平平無奇。
李持月說道:“普廣禪師在夢中說,這是一位女子的生辰八字,就在明都之中,算其年歲,該有十六了,生得仙女一般,正是上天派下來靖水仙女,若是找不到此人奉燈祈福,那七縣百姓危矣。”
聽她信誓旦旦的,寂淳禪師忍不住開始信了,難道他的師父真的給公主托夢了?
“小僧找到此人,就能治水了?”
可這揚名的不就是這什麽靖水仙女了,與他何幹?
而且這麽玄乎的話,就是他信水停水漲的和仙女有關,那聖人也不該信啊。
李持月意味深長道:“普廣禪師還說,後日申時雨會停,但隻會停兩日。”
“那……有什麽用?”
“這是欽天監都不知道的事,普廣禪師說,你隻要將此事上達天聽,聖人自知,這大覺寺的預言,又顯靈了。”她低柔的聲線誘人沉淪。
越是精準的預言,越讓人深信不疑。
當世人知道第一個是真的,又有大覺寺的聲名作保,第二個再是真的,那對於第三個,還是無法驗證真假的預言,就隻能深信不疑。
她繼續哄勸:“禪師若能救此天災,便是這在世的活佛,聖人也要請您進宮去講經布道吧。”
“這說到底隻是夢罷了,如何能取信啊?”寂淳雖心動了,但仍保有一絲理智。
“聽聞濟芳坊要興建一座寺廟,主持僧侶本該是從附近的豐德寺、安定寺撥過去,本宮若在聖人提點兩句,那這主持人選便能在大覺寺裏找,那一代富庶……”
李持月信口開河,空話說得跟真的一樣。
若是真如公主所說,那可是既有名又有利,寂淳的心髒鼓噪發熱,跳得越來越快。
他也是見過師父和帝王閑步相談之景,也見過信眾遍天下,講經之日人從座下一直排到了山門之下,尋常見的是天子,與王孫談笑,而不是像他如今這般,一個侍郎夫人就要勞動他親自接見。
大覺寺不在都城之中,放貸的生意就不如別處,若是能盤踞濟芳坊,那往後進項之巨不言而喻。
要不要賭這一把……
李持月知寂淳已蠢蠢欲動,知道魚兒這是上鉤了,便開口打消了他最後一層疑慮。
“禪師也不必上書天子,隻需在開壇祈福,人若問起,就說是為七縣百姓所設,十二日的申
時雨必會停,這事傳得越廣越好……”
“若是不停……”
“若是雨未停,又不是到聖人麵前去說,他不會罰你,也就丟點麵子罷了,這是投名狀,中了,禪師一切所望皆得實現。”
這般進退皆宜的法子倒是可以,舍棄一點麵子也無關緊要。
寂淳禪師終於沒了這後顧之憂,欣然同意了此事。
出了禪房,李持月長吐出一口氣,將帶著水汽的微涼空氣吸入肺中,她不喜禪房中的檀香。
天地一片潮漉漉的,李持月又見到了那棵古鬆,不知幾百歲了。
她忽然累了,坐了下來,撫摸著古鬆粗糙的樹幹,陷入沉思,知情就在一旁安靜守著。
天水和洪水哪一個都救不及了,現在將堤壩搶修高些已經晚了,服徭役的工人更趕不及到壩上,她也沒有那個權力,沙土和人手在這幾天之內都聚不齊,唯有讓百姓們搬走。
出門之前,她已經寫了手諭,令人快馬帶到臨近櫆河的縣去,強令縣令盡力轉移沿河的百姓。
考慮完這些,她可說是殫精竭慮了,又要來這大覺寺忽悠這和尚,若是寂淳不願意,她就隻能往豐德寺去尋了。
一天裏做了這麽多的事,她當真是累極了。
到時候阿兄若問起,隻說是這位寂淳禪師的預言,她才先行了一步,總不可能有人猜到她是個再世之人。
知情念及公主大半天沒有吃一點東西,將懷裏的糕點遞給她。李持月推開,搖搖頭。
“沒想到公主也在此,下官見過公主。”一道清朗人聲在背後響起,打斷了她的思緒。
李持月回頭,見著了一身青袍的上官嶠。
一見到此人,她就想到了在禦花園中的事,臉當即沉了下來。
上官嶠未料她臉色變幻得如此明顯,看來自己真是惹惱了她。
公主在禦花園遭世子調戲之事他也有耳聞,李持月會在禦花園中久留,想來也昰因他作弄,上官嶠自覺尚欠她一個賠禮道歉。
而且先頭又聽聖人提起,這位公主想找自己做她的先生,上官嶠立刻就想到了李持月並非是為了進學,隻怕是要找他麻煩。
上官嶠口才過人,在聽皇帝吩咐之後,愣是用三寸不爛之舌扭轉了聖人的心意。
幸而聖人體察,並未太過勉強於他。
上官嶠不想她再記著這仇,往後鬧出亂子,便主動拱手請罪:“前次冒犯公主,下官給公主賠罪。”
聰明人開門見山,李持月也給他這個機會:“起居郎既有心賠罪,”她指著那已經雨水漫溢而出的荷塘,“不如對著這荷塘,讓本宮再踹你一腳。”
上官嶠歎道:“這水還未淹到百姓田園,就要浸死臣這小小書生,看來公主一怒,堪比河伯啊。”
聽到他說水淹田地,李持月心中一動,問道:“起居郎也覺得這雨會讓櫆河水漲成洪災?”
上官嶠搖頭:“就是欽天監也說不準這事,誰也說不準。”
“若要救百姓,如今就該下令各縣疏散了吧。”她喃喃說道。
上官嶠本以為公主隻是一問而過,可這一問,她想是上心了。
“櫆河的堤壩臣也是在上麵走過的,算得上牢固,若隻是因為幾天的雨就讓他們遷走,隻怕百姓不會聽,強勸還要和官兵起衝突。”
李持月猛地抬頭,有些不解,“這是救命的事,怎會有人不願意?”
她向來高高在上,說什麽底下的人聽令就回去辦,那百姓為何會不聽呢?
“田產屋宅哪一樣不是命呢,人活著,沒飯吃了一樣要命,況且百姓心存僥幸,覺得這雨說不定明日就停了,什麽事也沒有,縣官也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若不停呢,拿命去賭?”李持月眉間橫生了些戾氣,“那上頭下強令呢?”
“縣官自是滿口應是,派衙差一戶戶去勸,大抵行不通,上頭再急,衙差態度便不好,百姓心中不安鬧出亂子,又得請示上頭,這文書往來幾趟,要費多少時日……”
到那時候,百姓的屍體都浮在水裏了。
李持月忽然發覺,自己前世居於再高的廟堂,怕是也治不好這國,她念再多的詩書,懂的還是太少了。
現在宮中的阿兄,怕是也想不到這許多吧,很多事沒有經曆過便不明白,就容易被底下人蒙蔽,輕易聽信所謂的“心腹大臣”。
她已經吃過教訓了,沒想到還會再犯。
李持月問:“你覺得要怎麽勸他們離開?”
“若是臣,請縣官不如請鄉紳幫忙,他們在地方上的比縣令更能說得上話,唯有他們開始動了,百姓才會知道真的要生水患,而縣衙能做有限,就是存好文書,再將本縣糧草往高地運,維持秩序,讓各家帶好財物田契,鎖好家門,之後就是等朝廷撥款救災的事了……”
李持月眼珠子轉了轉,看來她得再抓緊寫一封信。
這一回,要他們絕沒有推拒的借口。
問完了這事,她又拿另一件問上官嶠:“若本宮要救一位忠臣良將,不知起居郎有何高見?”
上官嶠未答,他看向李持月,眼中帶著奇怪。
李持月要救閔徊是眾所周知的,現在她問,顯然是認真想知道。
那前麵的問題不大會是興之所至,可公主怎麽知道會有洪水,還想著疏散百姓……
李持月被他看得不自在,低頭將手裏的馬鞭甩得“咻咻”作響。
他問:“公主說的是閔徊?”
“起居郎覺得這閔徊該死嗎?”
上官嶠垂下了眼,說道:“法者,天下之儀也。豫王和閔徊都觸了律法,不能因豫王有錯便要寬恕閔徊,法紀便愈加混亂,則朝綱難振。”
他的話李持月能聽明白,二人皆有罪,但如今隻抓得了閔徊,所以他就該死,以彰律法綱紀。
“豫王還能好好的,這法紀不是已經亂了嗎?”
上官嶠方才說的是法紀,現在要說的就是現實。
“陛下絕不會因此事處置豫王,不然,整個明都貴胄就殺得不剩幾家了。”
他抬眸,眼中帶著銳氣,“公主何必義憤填膺,您久居人上,可知底下人也多有亂法者?今日如此大義凜然,倒是出乎臣的預料。”
無利不起早,這公主是真為了一個戲言如此認真,還是說另有所圖呢?
聽他奚落自己,李持月麵未改色,她站起身來,握住馬鞭的鞭尾,套到他後頸上往下一扯,將人扯得躬下腰來。
上官嶠原是想避但又忍住了。
四目相對,他收斂起了呼吸。
李持月一字一句道:“你說得對,這法是絕拘不了上頭,本宮和豫王都在法外,都是目無法紀之徒,這閔徊想救便救了。”
上官嶠想不通現在還能怎麽救閔徊,他隻想到夜劫天牢一個可能,他正色道:“還請公主做好表率,莫要藐視天威。”
律法之上還有皇權拘束著。
李持月隻問:“若有一日,你被冤殺致死,會想要有人救你嗎?”
眼前一身青袍的上官嶠若與這山中山水化為一色,風神秀逸,可她卻透過他,看到了那個被亂石砸得血肉模糊的年輕禦史。
上官嶠並未立刻作答,隻是察覺李持月的語氣怪異,恍然真有一種自己真要命不久矣的感覺。
他輕咬了後槽牙,說道:“若臣亦遭此冤屈,便望為臣申冤之人莫要走上歪路,再次霍亂法紀,以惡製惡,終招惡果。”
“那你真是活該死了,事多……”李持月鬆了馬鞭,“本宮今日來此不過閑遊,見到你,是半點雅興都沒了。”
“公主要救閔徊,也請以律法為先,證明閔徊無辜,若是能讓豫王因其欺男霸女之事獲罪,更是再好不過。”
她懶得再聽,臨走了還不忘抽了一鞭子鬆枝,淋了上官嶠一頭的雨水。
上官嶠擦掉臉上水跡,心道這也比被踹進荷塘裏要好上許多。
看她踏鐙上馬,上官嶠拱手遙遙說了一句:“未能授……小郎君課業,還望海涵。”
“當本……本公子稀罕,你也不過如此,”李持月跟他鬥角,“道不同不相為謀,讓你做夫子,聽了也是膈應。”
說罷,李持月馬鞭一揮,勒韁出了山門。
上官嶠望著那如同少年般神采飛揚的背影,直到朱衣人影消失在山石折道之處。
“真是驕縱壞了的……”
—
快馬回到了公主府,李持月來不及歇,命人去找七縣的地圖來,也不管是不是季青珣的人了,隻揀了消息靈通,見聞廣博的,將各縣鄉紳的名號一一報了上來。
她書讀得不精,又請了文墨出彩的許懷言來,什麽家國天下、蔭蔽一方的溢美之詞都往上麵加。
李持月還連夜劃定了每大戶負責的所在地的多少百姓,更是揚言要出巡一趟,負責的百姓遭水淹傷亡少的幾戶,她會奏請聖人頒“賢德郡望”的牌匾,往後到明都科舉的子弟更會得公主府的蔭蔽。
眼下正興科舉,恩蔭入仕不過外流官,科舉在世人眼中已是入仕的康莊大道。
舉子進京都要尋權貴投名刺行卷,能投到公主府可是上佳之選,鄉紳們多是告老還鄉,對於族中孩兒讀書取第寄予厚望,得公主這一應諾,當真是極大的好處。
李持月這麽折騰了一頓,待信寫完,天已經徹底黑了下來。
秋祝和春信已經來勸了幾次讓她用飯,她都沒有抬頭,二人在屋外相視歎氣。
終於,李持月吩咐送信的人:“將這些信交給當地的縣令,叫他遞給的各戶鄉紳,且在二十日之前,不準縣令再回任何話來。”
貿然遞信到鄉紳家中,還要勞神證明是公主府來的,不如讓縣官走這一趟。
“是。”下人領命之後快步走了出去,許懷言也起身告退了。
等人都走了,李持月似脫力一般,臥倒在胡**,喃喃說道:“盡人事,知天命罷。”
秋祝見人都出來了,走進去說道:“公主,這回總肯用飯了吧。”
李持月一聽她說起,方覺得肚子餓癟了,“嗯,想吃光明蝦炙、白龍臛、小天酥……”
“好,隻要公主願意吃飯,要吃什麽都能去做。”秋祝高興地去吩咐廚房。
吃過了晚飯,李持月還是沒有休息,而是給季青珣寫起了信。
臥房中淡香嫋嫋,是李持月特意吩咐秋祝點上的春燳香,這香用料最是金貴,除了宮中,也就公主府能點得上了。
秋祝在她擱筆之後,過來幫她揉捏肩頸,李持月舒服又懶洋洋地歎口氣。
“公主在寫什麽?”
李持月道:“本宮在給十一郎寫信,以訴相思之情。”
她不止寫些情情愛愛的絮語,還把自己這幾日的所作所為寫了上去,頗有些邀功之意,寫完了還不算,又到那海棠香爐上熏了一陣兒,之後便鄭重地按上了自己的印信。
“交給外頭的人,讓速速送到十一郎手中,切莫耽擱。”
等人出去了,她將知情招進來,說道:“把本宮一日送了三次信的消息透露給東宮的人,還要讓他們知道,信的去向。”
“是。”
“即便如此,季青珣也能治得了太子吧。”她自言自語,躺在床榻上美美地閉眼睡覺。
—
“殿下,剛剛截獲了公主府的一封信。”
送信的人尚宿在驛站之中無知無覺,手下並未將信取來,而是謄寫了一份,交由李牧瀾定奪。
李牧瀾從一疊賬冊之中抬起頭,燭光在高聳的眉骨下投出一片陰影,本是個英武的年輕人,卻因為常年蹙眉,顯得有幾分老成。
“確定是公主府的?”
“是,上頭有公主的印章和春燳香的氣味兒,確實係公主的手筆。”
“念吧。”
手下將信件從頭到尾念了一遍,李牧瀾稍鬆了眉頭。
信中內容看上去和自己的巡鹽事務並不相幹,不過是男女情愛和可能會有洪災之類的憂心。
不過雖與自己無幹,但透露出來的信息也很多了。
自己這位姑姑似乎養了一個很不尋常的麵首,甚至可以說是對他言聽計從,而且這麵首不在公主府裏待著,反倒跑到山南道來了,行跡著實可疑。
自己這位姑姑向來動作頗多,有先帝皇後的前車之鑒,李牧瀾一直對女人沒有放鬆半點警惕,更何況是和自己一起擁立父皇登基的李持月。
她插手此事怕是為著掙個美名和人心所向,但若真有洪災……這美名可不是這麽好掙的。
李牧瀾揉著腕上菩提珠鏈,他並不打算阻止,甚至想上奏讓她負責此事,救得了一時,洪災之後無錢無糧,看她如何救那些災民一世。
“看來孤這趟巡鹽之行並不孤單,加派人手盯緊各處,另外悄跟著那送信之人,可別讓人鑽了空子,讓魏公過來一趟。”
他倒想看看公主姑姑如此器重的……麵首,有幾分本事。
魏公魏簡行正是山南道的鹽鐵使,也是李牧瀾的心腹之一。
山南道也是連夜的雨,但比之京畿道好上許多,天明之時雨便停了,送信的人絲毫不知自己信中的內容已經被看過了,繼續往啟程。
季青珣拿到公主的信時,尚有些轉不過彎來。
許懷言的信是早了三個時辰到的,在看到上麵的事時,季青珣是有些想不通的,天晴天雨她如何得知,又為何對七縣百姓不知會否發生的洪災上心至此?
莫非是有人指點她這麽做的?
一離開她就忙碌出了這麽多的事,讓季青珣不得不懷疑自己被她避開了,而阿蘿,另有了親信?
萬千謎團本以為得等到他回去才能解開,阿蘿的信就到了。
季青珣的人腳程更快一些,這麽一算,二人的信是同一日送來的,阿蘿在做完這些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全告訴他。
知道這個,他的疑慮暫且放下了些。
信中說的與許懷言所述差不多,不過卻多了她去大覺寺遊玩,還有在宮中皇帝偏向豫王,讓她隻是胡亂查一查的事。
一應俱細,想來都說幹淨了。
信寫了有好幾張,除了交代自己每天在做什麽,又說如何想他,問他什麽才能回來,她鬧出這些事要不要緊。
渾然像絮絮叨叨又掩不住得意,真像阿蘿就在眼前和他說著話,一臉求誇獎的樣子,讓他臉上不知何時浮現起了笑意。
信末是一句:“在寺中卜了一卦,知有長風,盼送君早歸。”季青珣反複看了幾遍,舌尖微甘。
季青珣從信中抬頭,想早些與她寫一封回信,起身去研墨。
然而客棧內外過於靜謐引起了他的注意,長箭破風而來,季青珣側身躲過,箭頭深深釘入木壁之中,尾羽顫動不止。
手下快步走上來,“主子,有殺手!”
“嗯,走吧。”季青珣不見驚慌,他也能猜出這些殺手是誰派來的。
大抵是公主府中出了細作,阿蘿的信走的又是官驛,被太子看去了也不奇怪。
他現在是被太子盯上。
不過幸而信中並未透露出他來山南道詳細的事宜,但公主府的人預謀插手山南道鹽務的事顯然是已經暴露,這是太子的警告。
不過一場刺殺罷了,季青珣怎麽收手呢。
樓下殺手正在廝殺,見那二樓窗戶人影微動,箭矢射入卻不見動靜,便立刻脫出戰局躍上了二樓。
這是東宮的一名高手,自能在戰局中來去自如,主子交到手裏的任務,沒有完不成的,能奔襲萬裏,殺人無形,也能帶兵打仗,決勝千裏。
李牧瀾有意在登基之後,讓此人由暗轉明,成為能夠信重的一方守將。
猜測到目標要走,殺手半點不見急亂,身形彈地而起,輕躍幾下就到了二樓。
門大開著,就見一白衣人正將什麽放進懷中,其人形貌昳麗,殺手立刻猜出了這就是持月公主的麵首。
此時正是機會!
殺手腳不沾地,借著踩在欄杆上的衝勢躍入屋中,長劍的殺招已經起勢,這樣快的速度和常人幾乎做不到的動作,殺手之中,也隻有他有如此。
麵前這白衣人,會像他從前的目標一樣,死得幹脆,不會有任何害怕。
可那麵首抬眼看來,一雙淺碧色的眼睛無波無瀾,不見意外或害怕。
是忘了害怕還是……
“唰——”
眼前銀亮的光幾乎割痛了眼睛,殺手眼瞪突著,震驚的神色凝住,喉間一道血口慢慢顯現,繼而迸濺,原先靈巧的身子摔在地上,發出悶響。
染血的劍身狹長,握在白衣人手中,他看著敗者,微微皺眉。
殺手倒在地上,眼珠子震顫不止,破碎的喉嚨更發不出一點聲音,這麽快就能抽劍……他在明都之中,從未見過此等人物。
見過之時,也是命絕之時。
季青珣將未放好而掉出的撿起,皺眉看著上麵的幾個血點,長指輕撣紙麵,重又折好了放入心口衣內。
將劍尖血跡震落,翻轉手腕收劍入鞘,他戴了鬥笠下樓,步履從容,未將周遭兵戈死傷放在心上。
李牧瀾得知手下铩羽、心腹身死的消息,麵色立時難看了起來。
姑姑如此看重這個麵首,竟派如此重兵保護。
他攥緊了拳頭,如今這人到此究竟要做什麽,他還尚未可知,還是不要擅自亂了自己的陣腳,把差事辦完要緊。
—
季青珣被追殺的消息還未來得及傳到李持月耳中。
她好好地睡了一覺,寂淳那邊也辦起了事來。
寂淳講佛法讓人犯困,搞場麵倒是很有一套,大覺寺既不在都城之中,他便賃了一條大船,在船上做了個開闊的道場,橫幅上赫然是為七縣百姓祈福。
船在河中走,寂淳隻端坐其中喃喃念經,並未多做些什麽,雨水打濕了他的袈裟,仍巋然不動。
旁邊站著的幾個小和尚則開始往河裏投粽子,有人問,就說要討好魚兒,等魚兒吃飽了,就會去告訴龍王,讓龍王爺不要再下雨了。
這新鮮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崇天河兩岸就聚滿了撐傘看熱鬧的人,大家互相嘰嘰喳喳地傳遞消息。
大船就沿著橫貫明都的崇天河往前走,就這麽半天內,這場法事從西市外一直做到了,整個明都差不多都知道了。
有人湊趣問他:“和尚,那龍王爺與你說了什麽?”
寂淳睜眼,一臉的悲天憫人,歎氣道:“十二日申時,七縣的雨便會停下,隻是……唉。”
他不再說下去,隻是又閉目喃喃念起經文來。
誰都不信這和尚說的,十二日申時京畿道七縣就會停雨?竟連時辰也算到了,這也要玄乎了點。
但又有人說:“這位禪師可是大覺寺的主持,大覺寺啊!”
強調出這三個字後,有年紀大的漸漸想起來了,“就是那個預言出大靖將出女帝的大覺寺?那可真是不得了啊!”
莫非大覺寺真的又要顯靈了?
“別是招搖撞騙吧。”
“反正馬上十二,到時候聽聽七縣那邊的消息,看究竟是不是。”
“誒!我明日正要去那邊一趟呢,等我瞧瞧到底是真是假。”
這事兒鬧到了這兒,所有人都記住了十二日申時這個日子,雨勢連綿的這幾天,大家不愛出門,這可是難得的新鮮事了。
有關這場奇怪法事的消息甚至傳到了宮裏去。
皇帝前一日才拿到七縣恐有水患的上表,說是雨水已經淹了不少的禾苗,但他並未放在心上,這雨總不能一氣下這麽多天吧,他想。
“明天雨就該停了……”皇帝喃喃說道。
他並不覺得會有什麽好擔憂的,櫆河的大壩顯然是頂得住的。
大靖朝建國以來有過兩場連綿的大雨,第一場釀成了嚴重的洪災,災情蔓延整個京畿道,災民達十萬之巨。
之後朝中出了一個治水奇才,修建了如今的櫆河堤壩,開霖二年的雨比第一次洪災時的還要大,可櫆河也頂住了,這一次不會有任何問題的。
人人都說,那大壩可鎮守一方平安上百年呢。
殿中監傳了這新鮮事,不見皇帝有什麽反應,也就悄悄退了出去。
十二日申時。
這個原本不大會被人在意的日子被反複念叨起來,大覺寺也重回了百姓視野。
雖然大家都知道事情在十二日就會見分曉了,但街頭巷尾都在傳這件事,甚至已經有開盤將此事做賭的了,很多人都在湊這個熱鬧,當年女帝登基的預言也被拿出來反複咀嚼。
若十二日停雨,大覺寺將從重新回到明都乃至天下百姓的視野,若沒有,就變成一樁笑話了。
寂淳連早課都沒有,已經在自己的禪房中默念了一天“佛祖保佑”。
他忽然有點後悔了,怎麽能因為公主所說的師父托夢,就真的敢去裝神弄鬼,況且這預言這也是離譜。
師兄知道這件事,過來問,聽他說完隻是搖了搖頭,又轉身走了。
寂淳不知他緣何這般,隻能依舊默念“佛祖保佑。”
時間一溜就到了十二日,明都的人都在翹首望著,隻是他們不在七縣,隻得等消息。
李持月臥在廊下擺出來的紫檀胡**,三麵屏風圍起擋著風,她讀著解意買回來的話本,萬事不放在心頭。
申時到了,知情見不到七縣的雨是否停了,但見公主眉頭都未動一下,便知一切在她意料之中,放下心來。
和李持月截然不同的是寂淳,他心突突跳了一天,坐立難安,恨不得立刻飛過去,看看那天上的雨究竟停了沒有。
大覺寺的一場法事讓所有人都盯著七縣,縣裏的百姓卻無知無覺,隻是仰頭望天的次數變得多了。
地勢低窪的田地,禾苗已經救不了了。街麵都是水,商戶也做不成生意,家家園裏的菜都被打爛了,村裏塌了幾間土屋……
櫆河水日複一日地拍打著大壩,百姓們就算在夢裏,也夢到了這聲音。
這雨怎麽還不停啊。所有人心裏都在想著這句。
縣令接到了公主的令旨,沉沉歎了一口氣,這雨水還不一定會釀成洪災呢,他何必走這一趟,浪費唇舌呢。
但公主幾乎已經算是下了死令,縣令也不想得罪她,便叫人備了馬車準備去各家傳信,至於他們聽不聽,就不關他的事了。
今日是今月的十二,一大早雨就明顯地小了下來,到了下午申時縣令將出門的時候,雨竟然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