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皇帝見豫王如此情狀,問道:“侄兒傷了病了?怎未見豫王府請醫正啊。”
豫王慌了,這件事明明瞞得密不透風,李持月是怎麽知道的。
“豫王。”見他久不答話,皇帝擺出了威嚴的樣子。
豫王收回看李持月的視線,忙挪出來,拱手走到中央跪下。
“聖人恕罪,臣弟那孽子蠢鈍如豬,給人勾纏出了府去,未料遭了馬蹄,被踏斷了腿。”
說著老臉一皺,眼淚就掉了下來,一副老父無能的模樣。
李持月在他回話的工夫走上堂來坐下,涼涼說了一句:“要是我不問,堂兄就把這事瞞過去了吧。”
這是欺君的大罪,豫王當然不敢讓皇帝知道。
自己的話不被人當回事,皇帝自然不快,麵對豫王也多了幾分嚴厲。
豫王忙道:“不是,絕對不是,臣弟今日就是要與皇兄說及此事,隻是心中惶恐遲遲未敢開口,沒想到三娘你先開口問了。”
還真是一條狡猾的泥鰍。
不過李持月怎麽會給他翻身的機會呢,“真要來請罪,昨日請醫工便是,何必偷偷摸摸找別的大夫呢?”
“實在不是!孽子不馴,臣弟才無顏麵請宮裏的醫工,這份請罪表便是他昨夜帶傷寫下的,請阿兄過目。”豫王將一卷卷軸高高舉起。
幸而他怕事情瞞得不夠好,事先壓著李靜岸寫了一份請罪表帶著身上,如此便是有罪,也能證明李靜岸的悔過之心,還不會牽扯到他豫王府。
皇帝也不傻,看出了些豫王的貓膩,但是請罪表一送上來他又消了幾分懷疑,“豫王,你既知罪,卻先開口求朕主持公道,這是什麽說法呢?”
李持月假作不明:“堂兄有何公道要阿兄主持?”豫王低頭不敢說話。
皇帝點著她的腦門:“還不是你去驍衛府鬧了一通,出來就說了給閔徊申冤,閔徊若是冤枉的,你堂兄又成什麽了?”
李持月捂著額頭,說得義正詞嚴:“阿兄,前頭那侄兒才調戲了我,緊接著又不將聖諭當一回事兒,這豫王一家可真是越發地猖狂了,沒準不隻一樁事瞞著阿兄呢。”
什麽叫越發!還不都是這孽子鬧出來的事,與他豫王有何幹係。
豫王哪能認不清形勢,忙斷尾求生:“阿兄,我這兒子實在頑劣不堪,臣弟請撤去他驍衛將軍之職,貶去守陵,好教靜思己過。”
李持月窮追猛打:“世子敢如此,左不過一個上行下效,我想問問豫王,世子效仿的是誰?”
這混蛋!豫王咬牙切齒。
弟弟妹妹在麵前鬥嘴,皇帝雖有偏愛,但也是講道理的人,此事他還真不能對豫王一家下死手。
開口道:“都是自家姊妹,互相齜著牙像什麽話,但欺君之罪實不可恕,就照你說的,撤去驍衛將軍和世子頭銜,貶去守陵吧。”
連世子頭銜都去了,豫王心中惶惶。
但皇帝這般已算放一條生路了,若是讓外頭的士大夫們知道,隻怕輿論更盛,到時就不好再開口求了。
隻是府中王妃怕是要哭瞎眼睛,可事到如今,豫王唯有磕頭謝恩而已。
李靜岸得了教訓,又留著一條命在,李持月便不急著打這條落水狗了。
她說道:“阿兄,閔徊一案,實起於李靜岸強擄民女,又獻於其父,才致那女子兄長憤而提刀殺上王府,此情可憫啊。”
豫王目顯老態,可憐巴巴地抬頭說:“臣弟實是不知這女子竟是良民,兒獻上來的時候隻說是江南買來的瘦馬……”
“她家世居明都,你連口音都聽不出來?”
“臣見到美人已是目眩神暈,怎會有心思聽她說話呀。”
李持月真是遇上無賴了,不過豫王能混上掌管武備庫的位置,除了太子扶持,自己也不算太蠢,和他鬥,確實要費一點力氣。
有前頭皇帝應諾,豫王終於看到了點獲勝的苗頭,說道:“阿兄,臣弟是賜死了一個女子,但放在明都,哪家沒有這麽幾樁事啊。”
說著他就曆數裏了明都中那些事,話裏話外都是李持月在小題大做。
李持月的神情不似先前輕鬆,她念著裙上的絲絛,一臉不大服氣的樣子。
皇帝也開口了:“三娘,此事沒什麽好追究的,也不必鬧得這麽大。”
這事就不該有人去查,若豫王有罪,那宗室、士族、貴家,沒一個經得起查的。
“可是……”
皇帝真是聽了一腦門的官司,已經不想給他們斷案了,他說道:“三娘,你就莫要任性了,閔徊妄圖刺殺王爺,此罪絕不可恕。”
她蹙著眉小聲說:“那我的麵子呢,答應下來的事,難道就這麽放著,那我不就成了整個明都的笑話了嗎。”
皇帝道:“你就裝個樣子去查,隻是最後,這件事仍舊是閔徊的過錯,那些為他喊冤的,捉一個帶頭的殺掉就是。”
“裝著查是怎麽查啊……”李持月嘟著嘴不滿,但到底是沒反對。
豫王逃過一劫,心中長舒一口氣,告罪了幾聲就退下了。
李持月見人都走了,戲也唱累了,起身也要走,皇帝卻說:“你不是跟朕求先生嗎,現在可去文德殿見一見。”
她扭過頭問:“阿兄選的,是我想要的那個嗎?”
這倒不是。
皇帝左思右想,還是不能滿足妹妹荒唐的要求。
“三娘,那上官嶠到底是進士出身,你起意要尋夫子,就好好學著知事明理,而不是借著找夫子給自己尋什麽樂子。”
“不是他,那我不學!”李持月丟下這句,甩著袖子就出了太昊宮。
知道妹妹因為自己偏袒豫王不快,皇帝也沒生氣,隻是長歎了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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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出殿門知情就知公主心情甚差,她一手推開了自己,直接踩在了濕漉漉的石板路上,登上了輿車。
秋祝捧了涼瓜與公主:“可是聖人不願公主再查?”
李持月擺擺手,臥在軟狐裘裏,懨懨說道:“是啊,不過也不是一事無成。”
她隻要一個名頭就夠了,至少李靜岸受了罰,她再盯緊一點,豫王府也不敢悄悄關心,李靜岸這條腿便不必再要了。
李繼榮在驍衛府沒有了靠山,閔徊回驍衛府後,受到了壓製會小許多。
解意不明白:“公主為什麽要做這麽費力不討好的事呢?”
“這裏麵的好處多著呢,”李持月下巴一揚,“不必灰心,路都是人走出來的,此道不通就另找一條路。”
春信道:“公主,剛剛就你在灰心。”
“……”李持月拿涼瓜堵了她的嘴。
不過話說得輕巧,既要給閔徊脫罪,又要保住他在郎將府的職位,武備庫那邊也要早早備著人……可不容易啊,她苦著臉撞車壁。
千頭萬緒,且走且看。
李持月在搖晃的輿車裏閉目養神,車內奴侍相視,皆是安靜了下來。
輿車經過廣德門,匆亂的馬蹄聲幾乎驚著了公主的馬,輿車外的人連忙告罪。
“無妨。”李持月睜開了眼,朝外頭看去。
能疾行至此的,莫不是有什麽緊急的軍務?
得了公主的寬恕,那氣喘籲籲的參軍將一卷卷軸呈交給了內侍,內侍亦是行色匆匆地往宮中走。
李持月著意看了一眼參軍的腳麵,汙泥浸了小半截腿,那馬的肚子也沾滿了黃泥,顯然是趟過了什麽地方。
這幾日的雨……
似一束暗芒劃過了心頭,李持月驟然記起了這場水患。
櫆河水淹七縣,百姓流離失所,餓殍遍野,水患褪去,伏暑的熱氣讓那些來不及掩埋的屍首腐壞,瘟疫就滋長起來了,最終落得封城治疫、十不活一的結局,是大靖立國以來又一觸目驚心、幾傷國本的禍事。
解意見公主看那參軍出神,也瞧出了端倪,說道:“這雨一直下個不停,聽欽天監那邊的消息說,怕是夏汛要來了。”
李持月眼珠碌碌轉了幾圈,忽然知道自己要怎麽救閔徊了。
“走吧,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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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回府,李持月隻是換了一身男裝,連輿車也不乘,又騎馬出了門。
她隻帶了知情,隱了身份往大覺寺去。
大靖朝尚佛,正是上香日,即便下著雨,大覺寺中往來香客也是絡繹不絕,李持月在門口就勒停了馬。
這大覺寺在城外,是一座有名的千年古刹,原聲名不顯,但寺中大師曾有批言,大靖朝將出一位女皇,時無人作真。
等這位女皇帝真的出現了,才舉世嘩然,歎其靈驗,古刹更得了先皇帝青眼,香火愈發鼎盛。
步入寺中,聽到的不是梵音清神,而是推搡擠挨的吵鬧聲。
“別擠了,這石板路滑,哎喲!”
正值時雨,外頭很多香爐都浸濕了,一群人擁著往架了雨棚的香鼎裏燒香,不免擁擠了起來。
李持月本掃一眼便不再看了,卻被一個孕婦吸引住了視線。
她肚子已經隆起,李持月看著像七個月的樣子,婦人一手拿著香,一手護著自己的肚子,似乎是顧慮著身孕,沒有同上香的人擠到一塊兒去。
李持月想起了前世,她剛有孕,本不信佛的人也常來這大覺寺,想給孩子求一個安穩喜樂,眼前的婦人大抵也是如此。
可婦人即便站得遠,擠出來的人還是碰到了她,她後退一步,卻踩到了生著青苔的石磚,濕滑打腳。
臃腫的身子晃了一下,顯見是站不穩。
李持月驚了一跳,她忘了吩咐知情去救,自己就跑了過去。
踩到一個鬆動的石板,濺起的泥水弄髒了袍角也沒管,伸直了手去夠她。
她竟是不忍再見一個女人失去孩子。
婦人晃了幾下,眼見是穩不住了,以為終要摔倒,閉上眼睛心中戚戚。
可後背卻感覺到被人穩穩托住,未真的摔到地上去,婦人按著心口長出了一口氣,幸而被人及時扶住,不然怕是要生悲劇了。
睜眼看,是個著男裝的小姐,容顏皎如秋月,天仙一般,大靖朝民風開放,尋常小姐出門多有穿男裝的,所以無人覺得李持月這打扮有什麽奇怪的。
她萬分感念道:“多謝娘子。”
李持月將人扶穩才鬆開了手,道:“不必,小心腳下。”
夫人那去捐香油錢的郎君回來了,婦人和郎君說了方才的事,郎君默念了幾句菩薩,又對李持月千恩萬謝,之後方往山門走去。
李持月望著夫妻兩人離去的身影,默立的好一會兒,才繼續往前走。
這一切,都被剛進山門的上官嶠看在了眼裏。
緣何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會對素不相識的孕婦,露出如此哀傷之態呢?
“公主為何這麽著急,摔著如果是好,諸事屬下來辦正好。”知情皺眉看著她的靴子,方才李持月忽然衝了出去,隻為扶一個布衣婦人,讓他有些不解。
李持月擺手:“無妨,沒有浸到裏麵去,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