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另一麵,季青珣也收到了京城裏的消息。
阿蘿收了一位義子?
燭火搖晃之中,季青珣湊近看信,燭火打在清絕的半張臉上,視線似在細細摩挲上麵的字。
好似親眼見著阿蘿是怎麽趾高氣揚地進了驍衛府,當著一群男人的麵親了帕子,還丟與他們爭搶……
真是好樣的!他不在,她倒是很會給自己找樂子。
季青珣慢慢把紙揉碎,任其洋洋灑灑地落在炕下火盆裏。
“手。”老人擺上脈枕,簡短的一個字。
季青珣將手放上脈枕上,老人閉目把起了脈,“你說這陣子總有幻覺?”
說及這個,他翠色的眼睛沉得連燭火的光都消散了。
“是。”
“什麽樣的幻覺?”
阿蘿墜落雪地的畫麵閃過眼前,季青珣閉目搖頭,“有些真切,好似真的發生過一般……可絕對沒有!是不可能發生的事。”
“不可能發生的事……”老人診過脈,並不見半點異樣,他寬慰道:“慧極必傷,還是勿要思慮太多為好。”
當真是思慮太多嗎?
老人一副江湖老大夫的油滑,診斷不出病灶,便閑扯其他,“前頭你尋我拿家中遺物,怎的,還未送出去?”
他看著季青珣的手上的戒指笑。
季青珣指腹觸摸戒指上的夔紋,道:“不過蠢物,形貌不佳。”
“是你嫌蠢還是人家不想要?”老大夫可記得,這人聽聞他在明都,巴巴地就找了過來,就是要拿回寄存在他這兒的父母遺物。
“我也勸你,這雖然小小一枚,但明都也不是沒人能認出它了。”
“我知道。”
似不想再閑聊,季青珣站起朝木門走去。
推開木門,山風盈袖,將冷雨送進門中,瓢潑的大雨頃刻打濕了袍角,燭火劇烈搖晃。
老大夫見他就要走,不大讚同:“這麽大的雨,不再等一等嗎?”
“既然無事,就不好再耽擱一刻鍾。”
天際電光割裂黑暗,在他麵上晃出雪亮刺目的弧光,有幾分波詭雲譎的味道。
不快點辦完事回去,還不知道阿蘿在明都又會攪出多少事來,認多少個義子。
甚至連插閔徊案子的事,也沒有提前與他商量。
明都也下起了夜雨,大得連大理寺瓦上的青苔都要衝刷幹淨,天隆隆地響,和著雨聲,輿車裏連說話都聽不清楚。
春信用狐裘擁著公主,嘟著嘴:“公主何故要今夜就來,要是著涼了怎麽辦。”
李持月禁不住打了個噴嚏,擁緊了狐裘,自重活一世,她就分外怕冷,現下逢著夜雨出門,心情更是不好。
“豫王府都知道本宮,咳,本宮要插手這件事了,肯定要做點什麽的,本宮還是越早來越好。”
雨一刻不停地敲打大地,幾乎在街麵上匯聚成了小溪流。
大理寺已經到了,侍從打起琉璃宮燈,知情站在輿車旁,“屬下的靴子已經髒了,公主勿髒了玉鞋。”
李持月裹著狐裘,吹過夜風的嬌容冷白如玉,她手臂環上他的脖子,“抱穩了,本宮給你多做幾雙靴子。”
知情“嗯”了一聲,想收緊手臂又怕勒疼了懷裏金尊玉貴的身子,轉身由人撐著傘,穩當地踏上了大理寺的石階。
衙署裏雖有別的官吏當值,但成少卿亦未回去。
聽聞外麵守門的通傳持月公主來了,成少卿那常年整肅的臉變得更加黑沉,看來這位公主還真要插手閔徊的事了。
出門隔著雨簾就見著人了,就見到那位驕縱的公主剛從隨從的懷中落了地,將帕子遞給負她的隨從。
見公主的衣裙鞋履卻不見一點水跡,成少卿心中不屑。
“下官見過公主,”他迎上去拱手,“不知昏夜駕臨,不知所謂何事?”
“少卿不必多禮,繼續回值房休息吧。”李持月眼睛都不朝他轉,抬步就往監牢的方向去。
成少卿忙擋住李持月的去路,“那頭是大理寺監牢,實在晦氣,還請公主莫要再走了,況也於規矩不合。”
李持月揚眉:“少卿特意等在這兒阻本宮,驍衛府之人又喊冤,莫非真有冤屈?”
少卿繃著一張臉:“有冤與否,大理寺都會查明來龍去脈。”
“不就是刺殺豫王嗎,你不讓本宮去,是疑心是閔徊是本宮派去殺豫王的?”
“公主說笑,這事怎麽會與公主相幹呢。”
“既本宮沒有嫌疑,你又百般阻撓,本宮是不是可以認為,少卿得了豫王府的好處,要替豫王冤死左郎將?”
成少卿見公主一張嘴說話厲害,不見到人決不罷休的樣子,他也不再螳臂當車,道:“公主慎言,下官未離官署,不過是有些積年的卷宗要看,攔公主也是因為這是國朝規矩。”
“少卿盡了職責,自去繼續看卷宗吧。”
她未再駐足,帶著隨從揚長而去,成少卿目送一行人,隨即轉頭將消息遞出去。
轉角亮起微光的時候,閔徊就醒了,鷹隼般的眼睛躲在亂發後麵,一眨不眨地盯著那個拐角。
監牢裏的氣味很不好,騷臭還有草稈潮濕發黴的味道讓李持月作嘔,但還是拒絕了春信遞過來帶著的帕子。
那儀態萬方的公主走到他的牢房門口時,閔徊尚不知為何,隻覺得宮燈映著金裙,刺得人眼睛疼。
引路的牢頭恭恭敬敬:“公主,這就是閔徊。”
李持月也在打量著閔徊,他坐在幹草堆上,支著一條腿,身量舒展體魄修健,一看就是個練家子。
“洛無疾如今是本宮的義子,他求本宮來替左郎將沉冤昭雪。”
聽到洛無疾的名字,閔徊動了動,卻不見半分驚喜,“小人並無冤屈,勞煩公主走這一趟,還請莫要為難洛家兄弟。”
他本意就是要殺了豫王,沒有什麽冤屈。
閔徊對權貴沒有半分好感,這些人全是為一己私欲肆意妄為之人,眼前之人又何嚐會真的好心來救他。
李持月見他眼中桀驁,也不禁玩味幾分:“你就這麽死了,甘心嗎?”
不死的話,他還有機會殺了豫王和豫王世子嗎?閔徊的眼珠子動都沒動。
李持月吩咐:“把牢門打開。”
“這……”牢頭犯了難。
“本宮不會帶走他。”
鐵鏈響了幾聲,牢門被推開,玉鞋踏進了昏暗的牢房,裙擺掠過草稈。
李持月在他麵前蹲下,舉起宮燈細看了看。
光照亮了閔徊胡子拉碴的臉,他的妹妹是絕色美人,這位哥哥也能看出曾經英俊冷冽的棱角,隻是受了傷沒有及時包紮,形容潦草。
知情在一旁握緊了劍,若閔徊膽敢對公主有一點不軌舉止,就一劍殺了他。
閔徊隻是一動不動地盯著李持月,眼睛眨也不眨,那股不屑仿佛在說:你們這些權貴都是一般貨色。
她湊近,驅散了腐草的氣息,閔徊沒想到,繃緊了身子。
“活著,當上中郎將,本宮還可以讓你殺了豫王。”她在閔徊耳邊說道。
閔徊的眼睛瞬間睜大,下一刻又熄滅。
這事顯然不可信,豫王是她的堂兄,李持月為何會聽了洛無疾的一個請求,就願意助他殺一個皇室中人。
李持月知他心中所想,將兩張紙丟給了他:“好好看看。”
信上是伺候閔知柔的丫鬟的口供,講了閔知柔如何被擄到豫王府,在世子後院的遭逢,又被獻與其父,遭受的屈辱被一一細數。
可知閔知柔最後賜死,是怎樣的心如死灰。
閔徊便是錚錚鐵漢,也心如刀絞,為自己不能護好妹妹而悔痛萬分,微顫著手翻到第二張,竟是閔知柔的筆跡。
上頭隻字不提自己的境遇,隻道:
“阿兄若回,知柔憾不能相迎,阿兄尚有康莊大途,將來必能光耀門楣,萬莫為知柔傷懷,此番一去,便當知柔遠嫁,珍重勿念。”
閔徊逐漸看不清上麵的字句,眼淚打在紙上。
他乖巧溫柔的妹妹,本該歡歡喜喜地嫁與一個好人家。
怪他無用……
李持月見他麵色已有觸動,道:“這是柔娘子死前絕筆,伺候她的丫鬟遞到閔宅中去的,卻遲了一步,沒有交到你手上,閔徊,你想就這樣死了下去見她嗎?”
閔徊搖頭,他不能死,他沒臉這樣下去見妹妹。
李持月仍舊附耳與他說道:“本宮也不是來當菩薩的,隻有豫王死了,本宮就能從太子手裏把武備庫搶過來,你也要供本宮驅使,殺了豫王之後,這些你應不應?”
李持月會盯著這個案子,不隻是想扶植閔徊成為自己親信,暗中蠶食禁軍,更是因為掌著武備庫的豫王,是太子的人。
閔徊不傻,很快就想通了其中的關節,“公主是要……效仿昭祖皇帝?”昭祖是女帝的廟號。
李持月眸寒若星:“你應不應?”
紙張在手中捏緊,閔徊咬牙:“我應。”
他沒什麽可以被騙的了,隻要李持月讓他殺了豫王和李靜岸,他什麽都應。
李持月滿意地笑了,將一瓶傷藥丟給他,“現在和本宮說說,那晚發生了什麽事?”
雨一刻也不肯停歇地下著。
李持月第二日就進了宮去,豫王似是專門盯著她的,兒子的事都沒料理幹淨,就敢搶先一步到了皇帝麵前訴苦。
“三娘玩心重,但也不該來拆臣弟的台子,阿兄啊,那可是要拿臣弟性命之人,劍都到脖子了,半點不將我這王爺放在眼裏,株三族都不過分。”
殿中,豫王絮絮叨叨地哭訴和雨聲混在一起,讓人犯困。
皇帝因為連日的雨水沒能避去行宮,不免鬱卒,看著殿門外的雨走神。
不過豫王所說之事也對,刺殺宗室,確是大罪,絕不是三娘如戲言般應諾一個小府兵就能顛倒了這事。
但要是下了三娘的麵子,她又要不依不饒的了。
皇帝深吸一口氣,說道:“朕會著大理寺秉公處置,你不必在意三娘的話。”
“多謝阿兄。”豫王聽見這句話,猶如吃了定心丸。
正說著,殿外人就來傳話了,“聖人,持月公主來了。”
李持月進了殿來,就見豫王雖一臉苦相,但看向她的眼神帶著幾分快意,顯是該說的話也說完了。
李持月抿著嘴笑,問道:“真巧,堂兄也在,侄兒的傷勢如何了?”
一句話,驚得豫王掉了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