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然而皇帝想“看好戲”的心思沒有被滿足。
兩個人跟不認識一樣, 三娘沒有多說一個字,季少卿也未刻意攀談,和前麵無數個讓三娘提不起興趣的男子一般, 敬過酒,說了祝詞就退了下去。
李持月轉過臉來, 見他不說話,“皇兄?”而餘光中, 那身緋色官袍在慢慢消失。
“嗯, 你可還記得方才那人?”皇帝問她。
李持月點了點頭:“記得,不過自我與上官嶠成親,便與此人再無往來了,隨意打發了他,此人能考取狀元, 我也沒想到。”
她知道明都對於她和季青珣的關係有些風言風語, 表現得坦然。
皇帝恍然,原來是喜新厭舊才打發走季少卿, 這妹妹倒是比他過得還瀟灑。
“等成了親,行事斷不可再如此荒唐了, 要給駙馬麵子。”身為阿兄, 皇帝要提點她。
既然季少卿不必考慮,他拋到了腦後。
“知道了, 阿兄,我們何時才能看完啊?”她打了一個哈欠,神色已經倦怠。
皇帝品出來了:“你這話的意思,是有人選了?”
李持月點頭, “妹妹瞧著驍衛府的中郎將閔徊一表人才,最合心意。”
“閔徊啊——”皇帝低頭想了一下, “就是兩年前妹妹被豫王父子強占那個?”
“正是他。”
“他出身不顯,家中又隻有一人,三娘為何看上了他?”皇帝覺得不般配,也不大吉利。
“我兩年前就認識他,敬佩他有情有義,剛正不屈的品格,這樣的人一定會對我好。
至於出身,普天下誰出身能貴過宗室去,何必要那些世家貼金,家中隻剩一人,倒省了蔭蔽他家人,沒有侍奉婆母之憂,沒有大族口舌煩擾。”
“你說的倒是不錯。”
但妹妹真挑定了人,皇帝又不好立刻拍板,顯得草率,隻說再看幾日。
李持月隻說:“阿兄前頭恨不得把我白搭出去,現在我樂意了,阿兄又猶猶豫豫的,真不想搭嫁妝,我守寡一輩子也無妨。”
皇帝閉目沉氣:“擬旨,今夜就讓人擬旨。”
雖然這麽說,但他還是要再多了解一下準妹婿,又將他召上殿來。
閔徊在壽宴上被點名,眾目睽睽之下重新走了上前,給皇帝行禮。
今日陛下在羊頭底下賣的是什麽,眾人都已經清楚了,眼下見閔徊走了上去,誰都有點沒想到,閔徊的出身實在毫無可說。
被叫上前去的閔徊從眼前經過,季青珣不但毫不關心,還有一點走神。
兩年了,如今她想起上官嶠,應該不會再哭了吧?
從見到起,這話一直徘徊在嘴邊,但季青珣沒有問出口,身份不對,場合也不對。
許懷言坐在一旁,見主子漠不關心,甚至還走神了,安然地喝起了酒。
公主重新出現,還要招駙馬,主子仍舊無動於衷,看來真的從多年情網裏掙脫出來了。
他們借著這兩年在朝中立住,但時日到底尚短,如今李牧瀾和李持月前後腳回京,注意不可能不放在他們身上,以後相爭的時候還很多,必不能在無用的感情上浪費時間。
閔徊走到皇帝麵前,皇帝開門見山地問:“公主欲招你為駙馬,你是什麽意思?”
他總得問一問,畢竟人品再好,不願意對她妹妹好,也無濟於事。
“臣願意。”
閔徊想了想,又加了一句:“臣願意對公主好。”
皇帝點了點頭,既然郎有情妹有意,身份低點就低點,他還能往上提一提,千金難買他李家人高興。
這件事算是定下來了,沒有半點波折。
壽宴一直熱鬧到了晚上,李持月視線掃過正整個鹹池殿,大理寺少卿的座次並不靠前,看不到也屬尋常。
她喝多了酒,心口發悶,扶著椅臂起身出去吹風。
公主府的格局已經變了,但太昊宮沒有變,她撿僻靜處走,扶著欄杆繞著禦湖吹風,不必知情跟得太緊。
她走累了,就倚著欄杆眺望遠方。
這兒能遠遠看到集賢殿的飛簷,望之令人惆悵,但更顯眼的,還是不遠處的凝暉閣。
如今再見,李持月已經沒有波瀾,前世種種對她的影響,已經慢慢消散。
內侍們劃著小舟,將禦湖裏的石燈點亮。
遠看星星點點,石燈照亮了荷葉荷花,在飲宴的熱鬧中能品出一幅靜謐美好的畫卷來。
突然眼前如飛蛾撲掃,暗了一下,緊接著後背壓上來一個強健的身軀。
李持月一驚,困住她的手臂一個用力,二人的位置翻轉,她被帶離了欄杆邊。
等和人麵對麵時,李持月立刻就認出了來人,那雙碧色的眼睛不再像方才殿上那般低垂,此刻直視著她,瑰麗盡顯。
“你怎麽出來了?”
她鬆開揪住他衣袖的手站穩。
季青珣立刻鬆開了手,見是她,慢慢低頭行禮:“公主恕罪,臣以為有人想投湖,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李持月按住心口,長出了一口氣。
回想起來,她剛剛趴在欄杆上的樣子,確實像要尋短見的宮女。
可李持月卻不覺得季青珣是個古道熱腸。
“季青珣?”
“在。”
見他如此陌生的反應,李持月想起來了,季青珣失憶了,這件事是在丹溪的時候他的手下說的。
真是新奇,這樣的人會主動吃下那種藥?
季青珣如此多疑,別人跟他說的話,他能相信?
這兩年的書信之中,李持月也密切注意著此人的動向,看起來倒是循規蹈矩,隻是官運未免太過亨通。
兩年坐到大理寺少卿的位子,非得破了幾樁大案不可,更重要的是,還要剛好有人給他讓位。
還有那些出現在東畿道的宇文軍,突然出現又突然消失了,查不出去向,讓李持月十分擔憂。
眼前這位大理寺少卿,真不記得她了嗎?李持月還是不能盡信。
“你不記得本宮了?”
季青珣搖頭,“不記得,但知道。”
“臣遭逢巨變,有些事記不得了,但聽聞自己曾得公主府庇佑,臣還未多謝公主大恩大德。”
李持月道:“少卿審理刑獄,督捕奸盜,難道沒有查清楚自己的出身,這京城的風言風語,少卿也沒聽過?”
“臣查過,隻是……罷了,如今既為君臣,隻當公主是恩人,”他撇過頭,似不願麵對那些流言,“那些隻是流言罷了,公主心中不是一直記掛著那位駙馬嗎?臣不須去查與公主的舊事。”
“你在公主府幾乎待了十年,這麽多的時間在做什麽,真的不好奇?不都說,沒有空穴來風的事嘛。”
“臣……”
季青珣上下打量了她一眼,有些艱難道:
“臣自認不是為了權勢屈就之人,在府中十年,怕是隻有日夜讀書而已,怎可能與公主有什麽,還請公主顧念彼此聲名,莫再拿流言調笑臣。”
李持月也看了看自己,季青珣這話什麽意思?
他不是為權勢屈就的人,就是覺得以他的眼光,也不會看上她的色,兩個人絕對是清白的?
荒謬!他什麽東西,對她用上“屈就”二字!
現在跟她裝清高!
李持月深吸了一口氣,她隻是被這裝模作樣的狗東西氣到。
還不待她說話,季青珣又說了一句:“臣恭喜公主再覓佳婿,往後還是盡量……莫要碰見了,這對駙馬也好。”
她當初說的話,又被還回來了。
李持月氣得笑了一聲,季青珣起身告退。
“你想不見本宮很容易,自己辭官就是了。”
季青珣腳步停了一下,繼續走遠了。
李持月轉身抱臂看湖,可惜心情已經敗光了,幹脆要出宮去,讓宮人去知會皇帝自己不勝酒力,先回去了。
可沒走幾步,又遇上一個人。
許懷言是跟著季青珣出來的,可是落後了一步,就不見了主子的身影,然後就撞見了公主。
“臣見過公主。”
“這算什麽呀,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李持月把剛剛堵住的火撒到了許懷言頭上。
許懷言心道升天的雞犬可多著呢,不過這公主發的什麽無名邪火,他問:“不知公主可看見到季少卿?”
李持月答得鏗鏘有力:“沒見著!”
這不像沒見,像不歡而散。
許懷言忍不住說道:“主子已經不記得舊事,還望公主往後也莫要再提起,免得徒增煩擾。”
他能肯定主子已經不念了,但李持月要是又去搔主子癢處,惹出麻煩可不好。
“你說什麽,本宮就要信什麽?”李持月又不是被騙大的。
“公主是不願意相安無事嗎?”他話中暗含威脅
李持月笑道:“你會和登堂入室的竊賊相安無事嗎?”
“既如此,那臣也沒什麽好說的了,當初要主子忘記一切的人是公主,現在真忘了,又要來百般試探,公主,這有何必要嗎?”
“本宮有一言想問,既然季青珣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你又深恨本宮,為何不告訴季青珣,本宮是他的仇人?”
許懷言腦子轉得極快,說道:“不是我們說什麽主子都會信的,他句句都要驗證,自己會查個一清二楚,沒人能騙得了他,他會吃那藥,也是對公主徹底冷了心思,不想再被情愛左右,如今看來,不是做對了嗎?”
李持月接受了這個說法,季青珣似乎沒什麽騙她的必要。
不牽扯不是更好?各安其位就是了,該鬥就鬥,誰也別手軟。
許懷言目送著李持月離開,暗自鬆了一口氣,他也不知道主子這吩咐到底是什麽意思。
賜婚的聖旨很快就頒了下來,兩方都接了旨,一切都十分順利。
看不懂內情的人多談論的是閔徊的出身配不上,但是公主從前養麵首,私自給成親找駙馬,又與節度使退婚,名聲也不大好,這高低也算第三門親事了,結果還沒能看見過一次公主出嫁,十裏紅妝的場麵呢。
被賜婚的二人根本不被流言所擾,同陳汲蘇賽等人相聚在令賢坊之中。
“誰選的地兒?”李持月敲著扇子,要從裏麵揪出不正經之徒。
陳汲道:“蘇賽!定是蘇賽!”
蘇賽擺手:“是雲寒說的,這坊中有一家酒釀得極好,特別是其中的乾和葡萄酒,滋味淳美,明潤樓都比不上,君子立身清正,我們若是見了令賢坊就避之不及,就鬼祟了。”
閔徊默默將頭低下一點,防止被人認出來。
賜婚第二天他就出現在令賢坊,要是讓人看到,會覺得準駙馬迫於**威,對公主不滿,才來令賢坊買醉的。
要是被傳出和公主一起來,更是不妙。
今日李持月穿著男裝,也沒什麽忌諱,說道:“走吧,美酒在何處?”
雲寒去的是正經的酒肆,隻賣酒,連樂師和胡姬都沒有,不過酒客要是有需求,可以請隔壁的胡姬過來跳舞助興,價格也不貴。
一行人要了個靠裏的位置,點了酒菜。
兩年未見,雖有書信來往,但這是第一次又重聚在一起,幾杯酒下肚之後,席間不見陌生,各自說笑甚是輕鬆。
這外頭,李持月也無意說什麽機密事宜,隻是聽他們說起日常在衙門裏的瑣事,也覺得十分有趣。
蘇賽湊到公主邊上,興致勃勃地說起這兩年來自己做倉監的活計,休沐的時候他也待不住,走遍明都附近的田間地頭,和百姓談天說地。
雖然無法親自走遍天下,但是借著司農寺的卷宗,天下糧倉脈絡被他摸了個清楚。
蘇賽越說越嚴肅:“說起來,明都附近的土地記在司農寺卷上的,實則不足十之一二,其中自然也有皇莊的緣故,但士大夫借出身之便,生出了許多隱田,隱戶,長此以往,朝廷賦稅也會受到影響,
臣年尾大休的時候還去了京畿道其他的地方走訪,由京畿道推天下之田,真正在納稅的田戶絕不到一半,而且還在連年減少,
百姓賦稅日重,不堪重負便生叛逆,兩年前的東畿道叛亂未嚐沒有這個原因,公主,絕不可再助長此事了。”
說著說著,他又義憤填膺起來。
換做從前,蘇賽一定要想方設法上書給皇帝,將此事鬧大,但他漸漸也知道,皇帝不關心此事,世家如一棵棵遮天蔽日的大樹,讓人觸不到天空。
眼下,在乎此事的人,有能力改變的人,隻剩公主了。
蘇賽不但和她說,還將一卷厚厚的卷軸帶了出來,上麵記錄詳實,條目清楚,李持月還看到了他寫在旁邊的見解。
蘇賽顯然在探尋一種新的稅法,但是還未成型。
大家聽著,也沒人在說笑,不止蘇賽有事,他們這兩年在別的衙門做事,也能看到種種亂象,但身為小小的流外官,那些想說的話,也隻能憋在了心裏。
他們等公主回來,也等了很久了。
李持月倒是能體察,隻是如今還不到時候,想要改變,就是要把世家的桌子掀了,偏偏
“你們還不足以根深葉茂的世家相鬥,”李持月看向蘇賽,“今年該考成流內官了,到戶部去,本宮保你,但記住,隻能看,不能說,本宮讓你開口的時候,你再開口。”
戶部掌天下錢糧,他去那地方,能看到更多。
說完這句,李持月不欲再多談政事,將話題帶到了別的地方去,眾人都知道公主和閔徊被賜了婚,大家互相對視,等誰開第一個玩笑。
蘇賽躍躍欲試,“公主,閔大哥是要娶親了還是永遠都不能娶……”
還沒說完就被閔徊打斷了,他注意到酒肆外的動靜,提醒李持月:“公主,外頭是四方館的人。”
李持月不動聲色看了出去,那群高鼻深目,衣衫各異的異邦人瞧著確實惹眼,帶頭的人陽光下一頭燦爛的金發,正是摩訶。
不過摩訶等人卻不是來酒肆,也沒有看到他們,而是奔著隔壁的青樓去了。
很快,隔壁就來這邊買了酒,看那分量,看來這群人是準備歡飲達旦,連宵禁都不打算回去了。
李持月問:“這群人經常這樣嗎?”
“公主……”
陳汲喊她,李持月看過去,就被他身後的窗戶吸引了注意。
對麵窗戶裏翻出了一個人,高大的身形襯得那花窗格外狹小,有門不走要奔窗戶,如此品貌,實在不適合做此宵小之事。
那窗戶,正是隔壁青樓的。
掌櫃的還感歎了一句:“那可是隔壁花魁的窗戶呀,又是一樁風流逸事。”
“那不是……”蘇賽指著翻窗的人說道。
陳汲“啪——”一掌拍在他嘴上,不讓他說出來,舊相好來令賢坊,公主臉怎麽掛得住呀。
李持月見到季青珣,也有些震驚。
想起來自己說過,讓季青珣來令賢坊賣的話,但是此刻見著,當真是滋味複雜。
就算情愫已盡,但是滾過了她的床榻的人,再去跟別的女人……
一不小心想到那種場麵,那雙手去解別人的衣裳,親過她的嘴去親別人……李持月打斷自己的幻想,將杯盞放下,皺緊了眉。
她確實沒有那麽想得開。
季青珣一眼就看到了那張瑩白的臉,還有她臉上不虞的神色。
他也未料到李持月會出現在這兒,但眼下他還有正事,李持月又坐在一群男子之中。
二人實在沒什麽好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