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李持月並不知道季青珣來過, 醒來的時候憶起昨夜,以為自己隻做了一個夢。
太真實的夢,她還沒感覺到上官嶠溫暖的懷抱, 讓她懷疑叛軍入城才是假的。
秋祝等人都不知道季青珣到底和公主說了什麽,總之睡醒之後, 她終於能說兩句話了。
開口就是要給上官嶠和春信扶靈回京。
隻要公主肯吃東西,好好養著身子, 說什麽秋祝都應好。
鄭統領聽到了, 也不說什麽,這事輪不到他置喙,隻要趕緊把公主好好送回明都,他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這一趟真是波折不斷,希望回京不要再生事端了。
丹溪城逃走了吳樹, 又來了新客。
羅時伝受皇帝命, 從河內道進東畿道支援,**洛都, 順利捉拿了準備逃走的府尹。
聽聞公主在丹溪城,羅時伝正好來見一見, 誰料正好撞見逃竄的吳樹與其殘部, 順勢將人抓住了,可以說是立了首功。
如今其他失陷之地也在慢慢平定收複。
羅時伝一進丹溪城, 就聽到了一些奇怪的消息,他心裏存了個疑影。
在衙門裏,羅時伝終於見到了李持月。
“臣來遲了,請公主恕罪。”他上前行禮。
李持月看著這位同她有婚約的節度使, 高大英俊,眼神炯炯。
她說道:“羅仆射不必多禮。”
羅時伝意味不明地問道:“臣一進丹溪城就聽聞, 公主死了駙馬?”
說著,視線還看向李持月袖口的白布,鬢間白色的絹花。
這副打扮,竟是在戴孝。
不過公主果然如傳聞一般,很美,憔悴成這樣子仍舊不減容色,宛如靜謐盛放山茶,隻是未免太過瘦弱。
李持月聽他“控訴”,麵不改色道:“確實如此,本宮心中已認定上官嶠就是駙馬。”她不怕告訴天下人。
羅時伝並不著急,斟酌說道:“若我沒記錯,當初是公主點頭下嫁,聖人才賜的婚,如今又是怎麽回事呢?”
“本宮會退了這門親事,到時有勞羅仆射點個頭就好了。”
“公主,出爾反爾可不好聽。”
羅時伝未必非要娶她,可是就這麽莫名其妙地召之即來揮之即去,顯得他堂堂一道節度使太過窩囊。
“東畿道為何發生叛亂,本宮身處其中已有了解,你還未與本宮成親,就先惦念起隴西的地盤,擅自去了關陵,讓隴西節度使趁機派兵偷越河內到了東畿,暗中幫助叛軍一路壯大,逼東畿道府尹見是不可逆,不得不與叛軍勾結,致此大亂。
你們在這邊狗咬狗,害得百姓流離失所,如今隴西節度使是走不掉了,你雖與此事無幹,但難辭其咎,如此,仆射覺得這親事還有必要繼續嗎?”
羅時伝越聽,麵色越沉。
羅時伝和叛亂自然沒有關係,但他是早已知曉的,姍姍來遲也是忌憚隴西節度使背後使刀,又想看他引火自焚,才在河內道按兵不動的。
這位公主還真是洞若觀火,娶回去看來也不是個會聽他的話的,也罷。
不過表麵上,他也不想被這個小娘子唬住,抱臂倨傲道:“公主說這樣大膽的話,不怕走不出東畿嗎?”
“之後你就要擔心自己能不能回河內了。”
說完這話,她揚手讓人送客。
四月初,公主扶靈回京,並昭告天下自己早已在丹溪成親,她隻當自己遠在芮城,不知道皇帝賜婚一事。
河內節度使上書,言及感佩公主和上官禦史為民守城的義舉,既然他們已結為夫妻,羅時伝願。
賜婚雙方一同悔婚,朝野嘩然。
持月公主一向任性妄為,如今舉國皆知皇帝已賜婚,此舉不啻打了皇帝的臉。
然而上官嶠已死,又有守城之功,以命換一城百姓的忠勇之舉,為丹溪百姓稱頌,皇帝也苛責不了一個死人。
公主同樣也有功績,但她悄悄從芮城出走,令其侍女假扮公主,又假傳聖諭,更是與其曾經的老師無媒無聘結為夫妻,功過難抵。
皇帝為著怎麽處置這個妹妹頭疼。
李持月萬事皆不關心,將上官嶠安葬在了大覺寺,又為春信選了一處山清水秀的地方。
安葬了二人後,她隻做了一件事。
力主查清當年雁徊鎮安琥邊軍冤案,監斬秦如玉等人。
接著就領了自己任性妄為,假傳聖諭的懲罰,關在京畿道邊緣的山渚行宮裏,兩年閉門不出。
梁珩道和遠在南郡的太子原本擔心李持月借此機會回到明都,如今一看,也算心下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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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
長龍一般的儀仗慢慢從坊門收攏回公主府中。
李持月扶著秋祝的手下了輿車
不過兩年,這座公主府竟然也感覺陌生了,李持月看著朱門繡戶,雕欄畫棟,竟有寂寥之感。
季青珣私挖的暗道已經填平,重修的公主府與從前大不相同,但又有些許舊時的影子。
明堂不在,雲閣已去,隻剩芙蓉廳還是舊時擺設,讓她能依稀想起一些和上官嶠待在一起的感覺。
那日夢裏,上官嶠說得好像沒錯,隻要找很多的事做,就不會那麽想他了。
可是一歇下來,還是會因為被回憶裏的遺憾磨得心尖鈍痛。
在山渚行宮裏,李持月拚命地給自己找事做,對朝事的監視甚至比從前更加嚴密,無事可做時,她就看書,看上官嶠看過的所有書。
她將上官嶠舊宅的所有東西都搬了過來,閑暇時就擦拭整理,又在行宮裏開辟了一畝地,種上了瓜果,嗅著泥土的微腥味在一旁翻著《汜勝之書》,沉迷在田地裏。
慢慢地將從前和他說過的話一一踐行。
可收獲的瓜果無處相送,又成倍地讓人心碎。
明都一如既往地熱鬧,李持月在公主府剛剛落腳,各方的帖子紛至遝來,好像要帶她回到飲宴出遊、呼朋引伴的日子。
可惜這些熱鬧她已提不起興趣。
解意這兩年穩重了許多,隻是一回到公主府,就不免想起從前種種。
春信好像還在這府裏,指不定從什麽地方就跳出來,揪他的耳朵,和他爭寵。
見解意眼睛紅紅的,李持月輕揪了一下他的耳朵,“好了,連日奔波,去休息一會兒吧。”
“是……”
宮中派來的內侍等候已久,說道:“公主,聖人請您休息之後,盡早入宮麵見。”
李持月點頭:“本宮知道了。”
紫宸殿中,皇帝見到暌違兩年的妹妹,招手讓她近前,上下打量了一下,沒什麽變化。
“兩年不見,阿兄安否。”
“阿兄很好,你瞧著也很好,”打量完,他劈頭就問:“你究竟打算什麽時候選駙馬?”
李持月將頭一甩:“我已經嫁人了,如今孀居不過兩年,不想選駙馬!”
“胡鬧!朕都知道了,你和那什麽上官嶠在丹溪根本沒有成親,無媒無聘,連天地高堂都沒有拜過,他根本不是什麽駙馬!”
皇帝豎起了眉毛,他絕對不能放縱妹妹胡鬧下去了,哪有人不成親的。
李持月不說話了,強著脖子不肯點頭。
皇帝不吃這一套,替她做了主,“過幾日是朕的生辰,未有婚配的官員子弟都來了,你隨便選一個喜歡,不選,朕就給你亂指一個。”
“怎麽能這樣!”
“怎麽不能!從前給你機會你不中用,不看看自己什麽歲數了,知道這兩年多少大好男兒婚配了嗎?朕這一次說什麽都要把你嫁出去。”
見他如此堅決,李持月也識趣地不跟他頂撞,“好!那陪嫁你先得給我歸置出來吧?”
“陪嫁……阿兄當然得給你陪嫁,”皇帝看向別的地方,“這事有得辦,你先選人,就這麽定了。”
“要是陪嫁我不滿意,照樣悔婚,還到處說是阿兄吝嗇妹妹的陪嫁,我才賭氣不嫁的。”她膽大包天地說。
皇帝氣得一下一下戳她腦袋:“你敢!朕把你發配到瓊州去。”
“玩笑,玩笑罷了,”李持月抱著皇帝的手臂,“咱們這麽久沒見,我逗你說說話呢。”
“你仔細到外頭也這樣亂說胡話,我是一定要罰你的!”
皇帝覺得應該讓自己的妹妹警醒一點。
“知道啦——”
用過了晚膳,她才出了紫宸殿。
李持月麵上的笑意慢慢散去。
兩年了,還是躲不開賜婚這件事。
未走幾步,就撞上了李牧瀾。
他早了李持月一個月回京,這兩年在南郡可謂政績斐然,回京之後還得了皇帝誇讚,看起來從前的事算是一筆勾銷了。
見到她,李牧瀾執晚輩禮,“聽聞姑姑今日歸京,侄兒特來拜見。”
李持月不理他,甚至誇張地避開他的禮,繞了一大圈躲開他走,好像避什麽瘟神一樣。
“姑姑這是何意?”
“本宮都遇刺兩回了,不繞著侄兒走,擔心又出什麽事,侄兒,從前有什麽得罪之處,還請多擔待,本宮想多活幾年呢。”
李牧瀾“姑姑,這玩笑可開不得。”
“為何開不得,你真怕呀?”
“侄兒不如姑姑有將老師認為駙馬之勇,更顧念名聲。”
李持月狀似恍然大悟:“哦,沽名釣譽是吧,同你老師一樣。”
明都的事她可知道得清楚,太子太師持身不正,明麵上是一代鴻儒,實則暗地裏扒灰,還上演了一出父子反目的醜劇,實在一貽笑大方。
“太子從前日日稱他為恩師,得他教導,真是分毫不差。”
李牧瀾要和李持月鬥嘴,還是差了一點。
氣完了人,她也不給回嘴的機會,施施然回府去了。
閔徊趁著夜色出現在公主府,這兩年他和李持月的書信就沒有斷過,朝中他知道的事,事無巨細都要稟告,讓李持月很是省心。
陳汲則是她讓閔徊順道帶過來的。
“陳汲,你也知道,本宮死了駙馬吧?”
陳汲點頭:“臣知道。”可這都是兩年前的事了,他不知道要不要再補一句“公主節哀”。
“正好你也不打算再娶——”她的眼神在詢問陳汲的意思。
他說道:“臣心中妻子已經過世,此生斷不會再娶了。”
“那很好,到阿兄生辰那日,本宮指你,你點頭就行了。”
“是,公主。”
不過點頭,點什麽頭?陳汲下意識就應了,根本不知道自己答應了什麽。
閔徊直接問了:“聖人是要在生辰之日,為公主再指一位駙馬?”
畢竟,上官嶠和公主在丹溪成親之事,在聖人聽來,確實太過牽強。
“什麽?”陳汲大驚失色,那公主指他,不是就要他……
“公主,真是要指駙馬?”
李持月帶著頗為倚重的眼神看他:“多給你一個官做,別怕。”
“公主,這個官,臣實在是……”陳汲很為難,做人手下為何還要做這種事。
還是大舅子開了口:“公主吩咐的事你就辦,你就算答應了,最多也隻是這公主府的一件擺設而已,和尋常幕僚沒什麽差別。”
陳汲看到了禍水東引的機會,說道:“公主,這件事……不如讓閔大哥,他官職更高,年紀也匹配……”
李持月未嚐沒想過閔徊這個人選,但這到底是耽誤人姻緣的事,陳汲既然不打算再娶親,正好合適,何必再選別人。
“對啊,閔徊,你為何遲遲沒有成親?”李持月想起來了。
閔徊老實答道:“臣公務繁忙,從前沒空去相看,後來鄰裏介紹,也沒瞧見自己喜歡的。”
那人家還是要正經娶娘子的,李持月看向陳汲:“你當真不願意?”
陳汲左右看看,搓著手:“公主,也不是說不願意……”
見他實在答得艱難,閔徊也知道陳汲心係自己的妹妹,索性道:“公主,此事不如就讓臣來吧。”
李持月也懶得體貼下屬,“那閔徊,到時本宮就點你的名。”
“是。”
閔徊給陳汲好好示範了一次什麽叫聽命辦事。
兩個人都毫無波瀾地接受了這個湊在一起的安排。
陳汲看他們公事公辦的樣子,暗道是不是自己成長得還不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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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生辰這日,擺宴鹹池殿,百官匯聚。
連著鹹池殿的禦花園,雲輝樓都擺了席,把能請到的、身份合適的男子都召來了。
李持月並未和女眷坐在一處,皇帝在他下首設了位置,就是要湊頭跟她說話。
他在宮裏無聊的時候太多,生辰年年過,哪有跟妹妹一起挑妹婿有意思。
不過坐在皇帝身邊,也證明李持月仍舊還是那個一人之下的公主。
她剛回明都沒幾日,都道人走茶涼,但她麵前敬酒說話的人就沒斷過。
這幾年李持月雖閉門不出,對朝中局勢可謂了如指掌,比遠在南郡的太子方便多了。
朝臣都以為她自稱上官嶠的孀妻,不過是為了避免外嫁的手段罷了,愈發覺得公主不同尋常。
而那些未有婚配的官員和世家子弟們,自覺做駙馬隻有屈居妻子之下的份,雖公主容色傾城,但他們更懼女人位高權重帶來的威嚴,真有意做駙馬者實則不多。
可皇帝鐵了心,隻要李持月指的是一個公的,他就要把人嫁出去,他不管對麵願不願意。
李持月百無聊賴地舉著酒杯,看著眼前流水上前的人,走了一個,皇帝就要跟她點評一遍,還問她的意思,偏偏敷衍不得。
皇帝非讓她看完一輪再挑,不然自己這麽多人就白請了,李持月的眼神越來越生無可戀。
直到一個人出現,將無聊打破。
“臣大理寺少卿季青珣,見過陛下、公主。”季青珣一襲深緋官袍站在眼前,語調如清泉潺潺。
滿朝再無人能有他的好體格,將一件衣裳穿得如此清逸脫俗,斯人風華無匹,卻低斂著眼眸,如先前的官員一般,給皇帝和公主敬酒。
皇帝眼前一亮,才想起這位新晉的寵臣,剛封的大理寺少卿,和三娘曾經有些……旖旎的關係。
他看向妹妹,果然見她神色不似剛才懶散,注意顯然都被吸引了去。
皇帝的眼睛在二人之間滴溜溜地轉。
三娘與羅時伝的婚事告吹,這兩個人……莫不是能舊情複燃?
不過這身份還不好說適不適合做駙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