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許懷言帶回了一個消息, “主子,丹溪的援軍已至,而且, 上官嶠死了。”
“你是說,上官嶠死了?”季青珣轉過臉來, 罕見地將一件事多問了一遍。
許懷言點頭:“是,屬下親眼所見。”
當時他就在高坡上, 看著上官嶠墜下去的, 緊接著那個假扮公主的侍女也死了。
主子曾經多次想殺了這上官嶠,不過是礙於公主才沒有動手,後來情斷,就懶得理會這人了,沒想到他反而自己死了, 還真是命數無常。
可季青珣眼下想的, 實則是另一件事。
前世上官嶠就沒能壽終正寢,死在了亂石之下, 這輩子還是沒能善終,那她呢?
難道重活一世, 誰都逃不開命數一說嗎?
他的指尖輕顫了一下。
無端的猜測罷了。
默了一會兒, 他又問:“她如何了?”
許懷言愣了一下,猜出了主子問的是誰, 沒敢遲疑太久,說道:“公主哀痛不已,屬下急著回來稟告消息,餘下的事暫不清楚。”
季青珣聽罷不再關心此事。
“如今朝廷鎮壓已到, 你們一路救助流民,名號也打出來了, 自己機靈著點。”他看向吳熾。
吳熾抱拳道:“屬下定不辱命。”
“都出去吧。”
簷下又恢複寂靜,隻剩他一個人。
傷愈之後,季青珣就不再飲酒,他將一盞茶傾在庭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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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如何了?”知情問端飯食進去,又原樣端出來的秋祝。
秋祝搖了搖頭,無奈地歎了口氣,“公主不肯吃飯,也不肯休息,怎麽熬得下去啊。”
知情也不知道該怎麽辦,隻能更加專注地聽著裏麵的動靜。
李持月不願設靈堂,她就在廳中,將門關了,看著兩個人的屍呆。
無論多少人來勸,她都沒有動一下。
丹溪的兵禍已經平定了,吳樹帶著殘部逃脫。
李持月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的屍身回城,什麽都不想管,一直在想一些不明白的事情。
分明援軍馬上就到了,上官嶠為什麽一定要堅持到最後一刻,春信假傳聖諭的罪過,為什麽不讓她扛?
她都求他們了,為什麽沒有一個人聽她的呢?
隻差一點點時間了,上官嶠當時跟她走,一樣可以救丹溪的百姓,他就是不肯!
眼前躺著的上官嶠,拚死留守都不跟她走的上官嶠,都讓李持月痛恨!
他們本可以相守的幾十年,因為這一點耽擱的時間,就全都煙消雲散了,隻剩下天人永隔。
真的狠心!
為什麽要對她這麽狠心!
李持月打著自己的腦袋,怎麽都想不明白。
她的思緒像一隻迷途的飛蛾,一直偏執地撞著那堵牆,不肯尋找其他的出路。
扶著椅子咬牙站起來,她眼睛已經熬紅了,整個人憔悴不已。
走到上官嶠身邊,看到那雙眼睛緊閉,再也不會睜開看她,手碰到他,一點溫度都沒有,已經酸脹疼痛的眼睛又滾下了眼淚,
“我可以原諒你的,你睜開再看我一眼,一眼就好。”
連著幾天不吃不睡,就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李持月過度折磨自己的身體,終於支持不住,她身子晃了晃,黑暗在眼前降臨,人直直栽倒在地上。
知情聽到裏麵的動靜,立刻就闖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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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公主在屋中睡著,秋祝幫她沐浴,換過衣裳,坐在床邊一陣一陣地歎氣。
兩天前公主才喜滋滋地在她耳邊說,上官禦史是駙馬了,那明媚的樣子,秋祝雖知不妥,但也為公主開心。
當時的情景還曆曆在目,才不過兩日,人就這麽沒了,還有春信,萬事都不肯商量……
二人的死讓公主竟然傷心憔悴成了這個樣子,誰看了都不忍心。
解意守在一旁,擦眼淚的袖子就沒有幹過。
他和春信吵鬧,但也是玩伴,她走了,解意比誰都傷心。
知情站在那,看著公主的睡顏一動不動。
隻有鄭統領進來,瞧了一眼又出去了。
吳樹跑了,但他並未去追,朝廷的兵過幾日就到了,他如今首要的是護送公主回京去,可是公主如今的樣子,怕是又要耽擱行程了。
難得人醒了,秋祝擔心她的身子,又請了隨軍的醫正來。
“公主這是悲傷過甚,鬱氣凝結五髒,長此以往有損心智。”醫正收回了診脈的手,說道:“藥物隻能為輔,萬事還是得公主自己想開才行。”
李持月躺在迎枕上,凝滯的眼神一動不動,整個人沒有半點血色,單薄得好像一片被太陽下幹枯的葉子,輕輕一碰就能碎掉。
秋祝小聲勸道:“公主,我們給春信和上官禦史扶靈回京好不好?”
她的眼睛動了動,“埋到土裏,是不是就一輩子都見不到了?”
隻一句話,秋祝扭頭去擦眼淚,不知道要怎麽再勸。
秋祝喂過了藥,安神的效果上來,李持月又睡了過去,她將內臥的燈吹熄,走了出去。
季青珣走進了公主所居的院子。
外麵在修整房屋城門,安置流民,給親人辦喪事,到處鬧哄哄的,隻有這個院子,一片靜悄悄的,偶爾有幾聲啜泣。
知情第一個發現季青珣,擋在公主的門口。
季青珣說道:“我要是想殺她,她等不到你來丹溪。”
就算是這樣,知情也不想他靠近公主,始終沒有退開一步。
秋祝卻並不似知情強硬,她一直覺得季郎君不會傷害公主,他在此時出現,說不定能幫幫公主,“知情,不如就請季郎君……”
“公主兩次差點殺了他,早已恩斷義絕,你覺得他來,會安什麽好心嗎?”
秋祝驚詫,也不敢再說話。
這話也讓季青珣不舒服,殺他沒有半點猶豫,死了個上官嶠就要死要活的,確實教人心寒。
他隻是來欣賞一下這人如今模樣……罷了。
“你當真不讓開?”
知情不作答,嚴肅的神情已經做好了要動手的打算。
季青珣沒有動手的心情,反而“好心”給他提了一個法子:“你身上不是還帶著那瓶藥嘛,給她灌下去,她就什麽痛苦都忘了。”
秋祝嚇了一跳,什麽藥?
知情想了起來,是上紅葉寺時,
他果斷將藥取出來,丟進了井裏去,以示態度。讓公主失去所有的記憶,定然是一個蠢主意。
見此,季青珣毫不意外,他取出一張□□慢慢貼在臉上,對麵幾人愣愣看著,懷疑自己的眼睛出了毛病。
“你不讓我進去,那這樣呢?”
月色下,已死的人又活生生站在了眼前。
季青珣清楚得很,易容術並未以假亂真的東西,這□□也絕不天衣無縫,尋常拿來騙人是做不到的。
隻是如今夜色昏暗,才讓人恍然以為是上官嶠複生,加之公主神誌不清,又思上官嶠心切,若她見了,也絕不會有半分懷疑。
“知情,讓他進去吧。”秋祝說道。
知情也不知道說什麽了,若是季青珣要見公主,他絕不肯讓,可換做上官嶠,他卻不知要怎麽攔。
或許這是公主最後一次見上官嶠的機會。
秋祝將門打開,把知情推到一邊去。
季青珣要邁進屋時,她求道:“季郎君,求您勸勸公主,讓她將此事放下吧。”
他沒有答話,走入了屋中,沒在黑暗裏。
臥房內沒有點一根蠟燭,隻能借一點月色辨路。
分開紗帳,李持月正在睡覺,懷裏抱著一塊紅綢。
這塊紅綢子原本一直放在櫃子上,入睡之前,她看到了,一定要伸手去拿,握在手裏才肯入睡。
李持月想要好好收著,之後就算上官嶠要給她再好的婚禮,這塊紅綢子也會是她最珍視的東西。
季青珣坐在床邊坐下,借著月光看她睡顏,憔悴蒼白。
從被子裏摸出她的手來,那晚沒有看清楚,現在一看,又添了許多新的口子。
李持月睡得並不安慰,夢裏的一切都是亂的,一會兒她夢到,可是上官嶠沒事,笑她虛驚一場,一會兒又隻剩她一個人,從城外跑到城裏,哪兒都找不到上官嶠。
她隻能大聲地喊他。
“上官嶠!”
李持月驚醒過來。
在看到床邊坐著的人時,她愣了一下,坐起來欣喜若狂地抱住他,“原來你在這兒啊,嚇死我了。”
她完全不問分明已經死了的人,怎麽又忽然活過來了,也不細究嚇自己的是什麽事。
此刻的上官嶠有著溫熱的體溫,李持月失而複得,不肯讓他再消失。
季青珣隻覺得懷裏的人跟紙片一樣,瘦弱,還有微微的顫抖。
如此久違的懷抱,卻不是給他的。
他一手環著李持月的腰,放在膝上的另一隻手握緊。
季青珣並非事事聰明,就如此刻,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來,為什麽要做這麽蠢的事。
親眼看到她傷心至此,好像更清楚,阿蘿已經將舊情徹底撇棄了,所以季青珣不能再騙自己,繼續站在原地。
若是此刻撕下麵具,會不會看到她崩潰呢?
季青珣不想看到,隻能無力地扮演著她心心念念的人。
“我剛剛一路回來,看到了很多人在辦喪事。”他說道。
李持月皺眉,鬆開些距離看他,“別家辦喪事,和你有什麽關係,我們不是要辦喜事嗎?看,紅綢子在這兒呢。”
季青珣隻覺紅綢刺眼,
“我的喪事呢,三娘,我該入土為安。”
李持月看著他,有些不可置信,“你在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我回來看看你,就真要走了,你好好的,保重身子,不要太記掛我,好不好?”季青珣除了這個,真的不知道說什麽。
他不了解二人尋常究竟是怎麽說話的。
“我不讓你走,你就得陪著我,我們已經成親了!”李持月眼睛又被逼紅了,“上官嶠,你不當我是你的娘子了嗎?”
季青珣的手狠狠顫了一下,眼瞳如同那塊被她砸出裂痕的玉佩。
“我……是你的夫君了?”
“對啊,你是我的夫君,為什麽不肯聽我話,不肯跟我走,也不肯留下……你什麽都不肯,我真的……我,
你別哭呀,你先惹我的,做什麽要哭?”
李持月隻能去擦他的眼淚。
季青珣搖了搖頭,執起她的手說道:“我最舍不得你,可是阿蘿,你忘了嗎,你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嗎,還有很多人在等著你,我們來丹溪是為了什麽,你還記得嗎?”
她固執地搖頭,“我不要管了,我就要你留下,別這麽狠心,你分明還好好活著,你要到哪兒去啊?”
李持月沉浸在傷心裏,根本沒有注意到那一聲“阿蘿”。
她對上官嶠的執念,比季青珣想象的更深。
他隻能換了語調:“那就當我不是不在了,隻是出了趟遠門,就像去了雁徊鎮一樣,好不好?
可無論到了哪兒,上官嶠都會記掛著你,他心裏全都是你,我們隻是……要先分開一會兒。”
季青珣點著她的心口,說出這一句時,聲線是從未有過的顫抖。
“分開多久?”她問。
“怕是很久,我有很多事的,剛開始你會很想我,但後來,你慢慢的就不會太想,你有好多事要忙,今天見這個人,明天見那個人,還要去好多地方……
漸漸地,你偶爾想起我,也不會哭了,
但是我會一直記掛你,阿蘿,我好想看到你長命百歲,看到你得償所願,身邊熱熱鬧鬧的,每一天都能開心地笑,不是像現在這樣,
等到你開開心心地老了,到那時我來接你,好嗎?”
李持月搖頭,抱緊他,“我們真的不能在一起嗎?”
季青珣一下一下撫著她的背脊,“可那是一件很重要很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做,你忘了嗎?你也有自己的事要做,
我知道的,你要做很厲害很厲害的人,這件事比我的還麻煩,能讓幾十年一眨眼就過去了,等你再見我的時候……我們就永遠在一起。”
“那我……我答應你,你也要保證,無論多久,多久你都要等我好不好?”
李持月貼著他的臉,泣不成聲。
“你不要先走,我會怕……”
眼淚打濕了兩個人的臉。
“我保證,到那時,我一定求你同我說一說,這幾十年發生的開心事,你答應我好不好?”
“好……”
哭到累了,她的精神又變得困倦,季青珣抱著她慢慢放回枕上。
“別走……”李持月一直就拉著他的手。
“睡吧,我陪著你到天亮了,明天替我聽一聽外麵是什麽鳥兒在叫?”
她迷迷糊糊地答應:“嗯,我替你聽一聽。”
等人睡熟了,季青珣小心抽出了手,無聲撕下臉上的麵具,攥緊在手中。
他抬手撐住了額角,慢慢將情緒平複下來,餘下的時間,隻是靜靜陪著她。
天剛破曉,李持月還在睡著。
臨走,季青珣低頭吻在她的額上,又一滴淚珠滑落在李持月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