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章
那城門隻差幾下就要被撞破。
吳樹卻坐不住了, 再這樣下去,就算他衝進了丹溪城,也會元氣大傷, 沒有必要。
原本以為攻打一個小小的丹溪城不過兩日功夫,沒想到他們的援軍竟然來得如此之快!
還這麽恐怖!
可惡!吳樹原想用這一仗更天下昭告他吳王威名, 他絕不能敗了這一仗上,不然軍心渙散, 就成不了氣候了。
“暫且收兵, 在十裏外安營紮寨!”
坐在大帳中,吳樹有些心神不寧。
不過這也沒有耽誤他吃飯。
手下跑進帳中,說道:“老大,洛都來了消息,朝廷已經準備派兵鎮壓, 那位節度使仍舊按兵不動, 隻說若是……若是不能拿下丹溪,就沒必要浪費時間了。”
吳樹哪能聽不出裏邊的蔑視, 將手中飯碗往桌上一砸,“真當老子是他手下不成, 逼急了老子打到他的地盤上去!”
接著一碟菜砸到了手下身上:“你就這麽原樣回他!”
手下連滾帶爬地出去了。
吼完, 吳樹也知道自己絕不能再耽擱了,不然於威名有損, 如何讓手下信服。
他吃完了,召集手下:“後日,繼續攻城!”
吳樹也不是半點準備也沒有,能換掉攻城木, 可見他也是個膽大心細的人,之前準備的人現在也可以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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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溪城樓上, 看著叛軍普通潮水般退去,李節長舒了一口氣。
他拱手問道:“敢問公主,那是哪路奇軍,當真是神勇啊!”隻是怎麽也跟著叛軍一起退去了,不進丹溪城?
李持月平複下震撼,說道:“雖是奇軍,但是用計請來的,他們不會再出現第二次了。”
不過她至少知道,季青珣和這樣叛軍不是一路的,反而在幫百姓。
還不知道他究竟圖謀什麽,李持月暫且留了個心眼。
李節聽不明白公主的話,這從天而降又消失無蹤,沒法再來第二次了,難道公主是請神不成?
李持月無法解釋,隻能吩咐他:“李節,趁吳樹忌憚那些奇兵,本宮讓秋祝趕製出他們的軍服,你召集城中會針線的婦人仿製百件,給守在城樓上的士兵穿。”
她要借宇文軍的威懾,再嚇唬吳樹幾日。
上官嶠也想不明白,為何來了一隊援軍,卻打一仗就跑了。
下城樓時,他才問:“那隊兵到底什麽來曆?”
李持月說出了石破天驚的一句:“那是季青珣的兵。”
她拿出那枚戒指,將來龍去脈說了,“現在有沒有麻煩,我也不知道。”
眼下守住丹溪最為要緊,上官嶠也想得明白。
隻是她將自己的玉佩還了,卻一直帶著那枚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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烽煙散去,海東青盤旋在空中。
許懷言往後看,說道:“主子,吳熾回來了。”
季青珣不在時,吳熾便是宇文軍的領頭。
吳熾沒想到主子這麽快就趕過來了,看到頭上的海東青,立刻策馬追尋指引來到了這兒。
許懷言質問:“你們為何集結攻打叛軍?”
吳熾不明白,不是主子……他麵色一變,下馬跪在季青珣麵前,“主子恕罪,屬下看到那信件上的紋樣,以為是主子吩咐。”
他就在龜茲,隻聽命行事,少了對明都之事的了解。
“你無錯,那紋樣不是假的。”
季青珣伸手,吳熾將書信呈到他手上。
他掃了一眼那張紙,確實是自己的字跡,仿得粗劣,一看就知道學得不用心。
不過季青珣也實在沒想到,李持月會發現他的人也在東畿道,還敢借他的刀震懾叛軍,算有勇有謀,也算她撞了運氣。
“主子,那枚戒指……”許懷言看到了那信上的夔紋,沒想到主子會把那東西給她。
也是,詔書都給人燒了,隻怕整個家當都讓人知道了。
這話他隻敢想,不敢說。
“往後再有這樣的命令,不必再接了。”季青珣一句話,李持月手中的戒指再無作用。
“那丹溪城的兵禍……”
季青珣說道:“不必再理會,你們一齊出現太過顯眼,照先前安排,援助流民,等朝廷的援兵到了再說。”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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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是一日偷生。
李持月同上官嶠巡視了一遍城樓上下,又讓李節找人搶修城門。
衙門裏聚集做針線活的繡娘,正如火如荼地趕製衣裳,天已經黑了,上官嶠又出門盯著施粥放糧。
李持月留在衙門之中沒有別的事做,一邊看著婦人們製衣,即使秋祝不要,她也學著打打下手。
將布料裁好之後,李持月坐在一旁走神。
她不是沒想過讓乙樞去殺了吳樹,但如今吳樹身邊深淺不知,她已經不能折損自己的人。
“有新的料子送來了。”
“放在這……”聽到聲音,她回過神來,可眼前一個身影晃過,讓她定住了。
太過熟悉的身形,李持月心跳漏了一拍,但是定睛一看那張臉。
不是季青珣。
她扣緊椅子的手又緩緩放鬆。
看來是自己思慮太多了,才會眼花的,這般體格高健的人雖少見,但不是沒有。
“娘子,請您清點一下數目。”
他將布料放下,因為身量太高,不得不躬下身,李持月這才看清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也在打量著她,不同於床榻上的素淨,此刻打扮如此樸素的公主,他也新奇。
“你的眼睛為什麽是綠色的?”李持月猛地揪住眼前人的衣領。
聽到這邊起了衝突,繡娘們停下針線看了過來。
突然被人揪住衣領,他半點沒有驚訝,“草民的阿娘是胡人,所以眼瞳異色,我們那兒,很多人都是如此。”
宇文軍久待龜茲,確實和當地女子通婚,多了許多深目異瞳的後代。
真的不是他嗎?
她還是想問個明白:“你是不是季青珣……”
“此刻夜深了,娘子如果還要料子,怕是要帶人去鋪子裏自己挑了。”他說完,拉下李持月的手。
僅僅是一下的觸碰,他就發覺了李持月的手上,有很多細小的口子。
說上官嶠廢物也真是沒冤枉他。
他站直身子,走了出去。
李持月遲疑了片刻,追了出去,直到走到一處昏暗的拐角,她撞到了那個人。
“季青珣——是不是你!”
那人頂著一張落進人群就找不到的臉,搖了搖頭,頗有些遺憾地說道:“主子似乎聽了你的話,如今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李持月微微睜大了眼,有些不敢相信,季青珣真的聽了自己的話,吃了個所謂的能讓人失憶的藥?
這樣……這樣也好,既然兩不相欠了,忘掉最好。
將她神情盡收眼底,季青珣眸色深沉,說道:“公主得償所願,本來應當是相安無事的,但是,為何還要牽扯上來呢?”
李持月信了他隻是季青珣的一個下屬,避重就輕道:“本宮隻是碰碰運氣罷了。”
“真是好運氣,不過今日的事早晚要驚動主子,他還不知道戒指怎麽會到公主手上呢,為防不好收拾,草民隻能來取回他的東西了。”他伸出手。
那戒指如今已經沒用了,更不是她想不還就不還的。
李持月取出來,放在他的掌心。
她問道:“你們主子在東畿道,究竟意欲何為?”
“主子如今已是新科狀元,忙著吏部試,又怎麽會來這兒呢,而且他要做什麽,誰也不知道。”
季青珣沒有耽誤會試,主考難道沒有看到自己的信嗎?
李持月揪緊了衣角。
到底還是讓這個人走上了仕途。
“對了,往後公主在京中見到主子,還請當作不認識吧,當然了,得你能活著回去才行。”他將戒指收起。
李持月忽然問:“這麽好的機會,為何不殺了本宮?”
這話像是提醒了他,季青珣笑起來,步步緊逼:“把公主引到這兒來,就是為了動手呢。”
她悚然一驚,自己真隻是隨口問問,以此猜測季青珣到底有沒有失憶罷了。
怪自己跟出來太過急切,根本就忘了自身安危這件事。
李持月後退著,嚇唬他道:“本宮出來之前已經知會過別人,若沒回來即刻告知暗衛,主使就是你的主子!”
季青珣無趣地站住了。
戒指既然拿回來了,他無意再留,走之前隻漠然提醒了一句:“想要向朝廷揭露主子的身份,勸公主還是不要想了,如今他對公主可不良善。”
看他轉身離去,李持月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的話,季青珣對她……不良善。
季青珣對一個陌生人是什麽態度,李持月清楚得很。
從前他能把詔書給她燒,把家傳的戒指給她,原諒她再三下殺手……往後這些縱容絕不可能再有了。
能相安無事,自然是最好的。
那人已經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李持月低頭往回走,還沉浸在剛剛的話中。
季青珣若真的失憶了,有尹成和許懷言在,季青珣如今能想起的,隻剩自己的大業了吧。
那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低頭的人看見地上出現的人影,還未抬頭就被遮擋住了視線。
是一塊從天而降的紅綢,將眼前的一切遮蓋出明亮喜慶的紅色。
“你剛剛是從哪兒回來的?”
李持月聽到了上官嶠的聲音,她抬手將綢子撩起,卻沒有扯下,“這話該我問你,這是哪來的紅綢子?”
看著紅綢下的嬌俏的臉,上官嶠心中溫柔流瀉,
“我看完施粥之後才回來的,在正堂沒找到你,秋祝說做軍衣用不上這塊紅綢,讓我拿過來放到你屋中去,得空她給你做兩件……”
他忽然不說話了,要把綢子取下來。
李持月後知後覺秋祝要給她做什麽,等上官嶠取下來,她支吾了一聲:“現在隻是一塊紅綢子而已。”
上官嶠輕咳了一聲,“餓了嗎?”
“餓了。”
“但是不吃胡餅——”兩個人異口同聲。
上官嶠笑了起來,拉她去廚房,“你一說去吃胡餅就臉都白了,我給你做一碗熱騰騰的羹飥好不好?”
他說著挽起袖子,找出麵粉來。
李持月高興地嗯了一聲,坐在灶台邊的長凳上,撐著臉看他忙碌。
“真的不用幫忙嗎?”
“安心坐著。”
看著燭火裏上官嶠柔和的側臉,李持月暫且將那些煩心的事都忘了,手指在那塊紅綢子上劃來劃去。
“若是咱們守不住這城,今夜成親也好。”李持月忽然說道。
被戳中心事,上官嶠和麵的動作一頓,卻說道:“你不必多想,我們能撐到援軍來的,就算不行,大家都會護著公主安然無恙的。”
李持月說完也覺得不好意思。
她在剛重遇上官嶠的時候,才把玉佩還給人家,現在又說這樣的話,真該抽自己嘴巴子。
可要是她真的不小心死了,遺願裏確實有這麽一件事——嫁給上官嶠。
要是他們這條命就走到丹溪了,那也等不到什麽以後了,不如好好珍惜眼前人。
可上官嶠好像沒多大興趣。
他一定在鬧脾氣呢,李持月一會兒說二人之間就算了吧一會兒又要成親,每次都是她把人推開,實在不占道理。
她喃喃道:“對不起,上官嶠,你沒有做錯什麽,是我一次一次地對不起你,仗著你對我的感情欺負你、耽誤你……”
“你隻是為了我的安危,我怎麽會連這點事都弄不明白。”
“我很討厭自己,總是出爾反爾……”李持月陷入了矛盾裏。
她退回了玉佩,卻不可能對上官嶠真的死心。
這一路走來,自己一直依靠著他,沒有拒絕他的親近,都是她的不該。
上官嶠和好麵,水也燒開了,他端起裝麵的碗,把麵一片片削進滾水裏。
李持月因為剛剛的話,臉還臊著,耳朵紅紅的,把臉埋進了手臂裏,隻剩一雙眼睛在看著他。
等麵片煮到漂浮起來的功夫,他坐過來。
手被還微微濕潤著的長手拉過去,上官嶠認真地問:“我更想問的是,你願意嫁給我?”
上官嶠這麽正經地發問,讓李持月更加羞臊。
她晃著他牽自己的手:“我們不是在大覺寺拜過天地了嗎?”
所以她才會為自己和季青珣做的事而愧疚,想要兩個人分開。
上官嶠說道:“哪有人在寺廟成親的,我想同你有一場正式的婚事,能騎馬去迎你,將你從轎子裏牽出來,和你洞房花燭,可是……”
可是無論怎麽看,都希望渺茫。
在朝,皇帝要給公主賜婚;在野,他們正處於戰亂,聚不起那份喜慶。
李持月卻不想理會這麽多了,她抱住上官嶠,“我現在就要正式嫁給你!三書六禮這些,你往後再補給我,上官嶠,你現在就是駙馬!”
再沒有比這更動聽的話了,上官嶠問:“可是這兒什麽都沒有,三娘,你再等我一會兒……”
她鬆開手,將那塊紅綢抖開蓋在自己頭上,搖他手臂:“快!掀開了,我就是你的新娘子了!”
上官嶠看著眼前的人,不知不覺變得認真,他深吸了一口氣,鄭重地掀開了蓋頭。
燭火照在紅綢上,將李持月的笑顏色映得明豔,羹飥還在灶台上咕嚕翻湧,她就在這個簡陋的廚房裏,帶著新嫁娘的歡喜,嫁給了他。
上官嶠想笑,可是眼睛先酸澀了起來。
“多盛大的婚禮我都見過了,那些都無所謂,我嫁的是想嫁的人,很歡喜。”李持月說道。
上官嶠低頭吻住了她,李持月眼中湧起一點驚訝,又心滿意足地閉上眼睛,任他在漸深的親吻中將自己抱緊。
她終於嫁給上官嶠了。
再睜開時,那枚玉佩又重新回到了手裏,他說:“幸好沒來得及埋進墓裏。”
李持月看看玉佩,有點不好意思地靠在他肩頭,“我是想等以後都安定了,你也沒有別人的話,咱們再在一起的。”
“我如何不知道,不過……”
“不過什麽?”
“不過我們再說下去,麵片就要煮爛了,我還沒加佐料呢。”
“上官嶠!你不許惹我!”真是煞風景。
“好——娘子,羹飥要一碗還是兩碗。”
她被那句“娘子”弄得又羞惱又想笑,“多得問,都是我的!”
已是夜深。
二人對坐著吃起了羹飥,時不時視線碰在一起,又垂下眼睛喝湯。
李持月和上官嶠心中認定他們已經是夫妻,二人關係如撥開雲霧,明朗了起來,此刻心情甚是鬆快。
她說道:“你放心,就算阿兄已經賜婚,我也不會嫁給羅時伝的。”
“你已經嫁了我,當然不能嫁給別人,皇帝賜婚也不管用。” 他頭一次說這麽狂妄的話。
李持月咧開嘴笑,正想臊他,解意就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公主,李縣令出事了!”
二人收斂了笑意,李持月問:“出了什麽事?”
“李縣令巡視糧倉的時候,突然有流民闖入,黑燈瞎火的不知道誰刺傷了李縣令,之後又有人縱火,現在糧倉被燒了一半,縣令……也快不行了。”
“走!”他們不再耽擱,快步往糧倉趕去。
趕到的時候,李節已經奄奄一息了,他連家中妻兒都沒來得及見到,隻說了一句:“丹溪城的安危,就拜托公主了。”
能等來他們,李節已經盡力了,說完之後,他的生命也走到了盡頭。
李持月無可奈何地站起了身,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救火,衝天的火光映照著每個人或嚴肅或悲憤的臉。
上官嶠說道:“流民之中隻怕混進了叛軍,丹溪城內已經不安全了。”
因為一場刺殺,一場大火,讓局勢陡然變得艱險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