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三娘的兩個學生中, 狄平性格沉靜,很耐得住性子,平時跟在三娘身邊經常拿著小本本做筆記, 偶爾鄭瑩都忍不住多看他幾眼,覺得這家夥遲早會搶她的活幹。

狄安性格跳脫多了,跟著三娘提審完犯人就開始痛斥人販子的可恨之處。

像剛才那個人就是因為妻兒被拐賣後變賣祖產到處尋人, 結果人沒找著,家也沒了,很快成了官府最頭疼的那類人:無家可歸、沒事可做,且還身強體壯。

這種人吧, 心裏頭已經沒什麽可在乎的, 有人一牽頭他們就能去幹壞事。

當初張九齡他們商量來商量去,就是在商量怎麽解決這些無產流民可能帶來的治安問題。現在這個問題依然挺要命, 全塞軍隊裏朝廷養不起, 塞邊境讓將領自己養又怕養出問題來。

剛才那個犯人就是個典型例子,本來家裏有點田地, 日子雖然不算富裕, 卻也過得去。後來連那點地都沒了,他就隻能跟著那些三教九流的人混日子,混著混著就把自己混進牢裏去了。

勸人向善不容易,但人要變壞可太簡單了。

三娘目前在藍田縣所做的事都還隻是在摸底,所以牢裏這些人的情況她也想了解了解。

刑罰的存在不是單純為了懲罰和泄憤,更重要的是要震懾住那些潛在的犯罪分子, 敲打他們不要越過那條線。要是起不到這個作用,抓再多犯人也無濟於事, 治安該變壞還是會繼續變壞!

三娘正忙碌著,就聽繞梁過來說家裏來人了, 是王維過來了。

三娘聽後馬上把手頭的卷宗收拾好,回家去招待自己的老師。

見了人,王維就笑著說道:“你怎地連冬至都待在縣衙裏頭?”

三娘道:“有許多事是我牽的頭,能守著還是守著的好。”事情都已經安排下去了,真正需要她出麵的事其實不多,三娘也是記掛著人販子的案子而已。

既然王維來了,三娘便給他介紹了狄平和狄安,說是她在藍田縣收的兩個學生。

得知王維是三娘的老師,狄安麻溜喊人:“師祖!”

王維:?

這活潑的勁頭倒是和三娘小時候挺像。

王維淺笑道:“我隻是教了阿晗彈琴作畫之類,算不得正經老師。”

三娘道:“彈琴作畫怎麽就不正經了!”

既然王維來了,三娘便拿了個張婆婆雕好的印章送給王維。

印紐是座很有王維山水畫風格的山,光從那把皴筆表現得淋漓盡致的雕工就看得出張婆婆的水平有多高。

王維隻看這印紐,心中已生出幾分喜愛來。再看印文,寫的竟是“坐看雲起時”,乃是他暫居終南別業時所寫的詩。

“我找人刻的閑章,老師你不喜歡也沒關係。”

三娘說著又給王維說起張婆婆的情況,丈夫教給他的手藝興許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執念了,所以她準備時不時過去委托張婆婆雕些閑章送人。要是可以的話,以後她還打算給張婆婆物色幾個品行和悟性都不錯的學生。

這樣好的技藝,若是失傳了就太可惜了。

年輕人學成以後也不愁沒生意。

別的不說,至少文人這個市場就蠻大的嘛!

王維耐心聽著三娘說話,心底莫名有種“吾家有女初長成”的感慨。

別人到了地方上都是琢磨著怎麽找關係升遷,她卻是真的想在這位置上幹點事,這一點著實不容易。

王維道:“這手藝確實很不錯,合該有人繼承下去。”

得了王維的肯定,三娘自是高興不已。

王維冬至這幾天都住在輞川莊那邊,今天也是聽人說起冬至大集的熱鬧才過來看看,順便瞧瞧三娘在忙什麽。

他問三娘要不要去輞川莊走走。

三娘道:“老師您都來了,我肯定是要去的。”眼看狄安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三娘便幫她們問王維能不能多帶幾個人。

王維自然沒意見。

一行人浩浩****地往輞川莊出發。

王維出去的時候隻帶了兩個仆從,回來的時候卻帶回了這麽大一群人,著實讓別業裏的仆人都驚了一下。不過王維性情淡漠,平時不喜底下的人多說話,眾人也沒有多嘴。

隻有個王家老仆上前向王維稟報:“裴郎君來了。”

王維笑道:“倒是巧了。”他轉頭對三娘說,“你上回不是說想見裴兄嗎?這次他正巧在。”

這裴郎君說的是裴迪,早些年在張九齡幕府幹過活,如今在終南山讀書備考。

說是備考,其實和隱居差不多,他和王維誌趣相投,都屬於常年在仕途邊緣試探的那種人。想不想當官?偶爾也是會想的,世上哪有那麽多不想當官的讀書人。但是一想到當官難免要幹許多違心事,他們又覺得隱居挺好。

王維與他一見如故,時不時在終南山中攜手賦詩,關係十分親近。

三娘有次讀了他們和的詩,便和王維說想見見這位裴秀才。

王維說裴迪行蹤不定,有機會再讓她們見個麵相互認識認識。

這次便是機會來了。

三娘提著酒進門,一眼瞧見了站起來迎接他們的陌生男子。

裴迪年紀比王維小一些,長相與氣質自然是清俊出塵,一看便不是俗世凡人。

三娘是個自來熟,不必王維介紹便和裴迪聊了起來,末了還說既然王維與他相交莫逆,她便該喊聲師叔了。

王維:“……”

裴迪:“……”

裴迪哈哈大笑,樂不可支地對王維道:“你這學生可一點都不像你。”

都是相熟的人,王維也就不辯解什麽“隻是教彈琴”了。

幾人坐下喝酒,鄭瑩屬於一杯倒的那種,便沒厚著臉皮往前湊,負責領著狄安她們在別業裏玩耍。

酒過三巡,三娘便和裴迪埋怨道:“你和老師感情可真好,老師來輞川莊這邊小住,你聽到消息就過來看他了。我有一好友同樣在終南山這一帶隱居,我到藍田縣這麽久都沒見著他人。”

裴迪聽後笑問:“你說的這個好友可是姓李?”

三娘驚疑地看向裴迪。

一看三娘那表情,裴迪就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微微笑道:“你若是想他來見你,我可以幫你代為轉告。”

終南山非常大,幾乎對長安城形成半包圍狀態,所以想在裏頭找人其實是挺不容易的。不過如果是長居終南山,總歸還是會有那麽幾個熟人。

隱士也是需要社交的嘛。

三娘沒想到自己隨口埋怨一句,還能埋怨到共同的熟人麵前。她說道:“還是不用了,他想來自然會來,他不想來的話,來了也不會快活的。”

裴迪道:“難怪你們能當朋友,這話聽著便很有道性。”

道家最講究的就是順其自然、無為而為。

已是入冬了,周圍其實也沒什麽好景致,狄平他們在外頭玩耍夠了便回來吃茶暖暖身子。

冬日裏頭沒什麽好消遣,幾人隨意地圍坐在爐邊喝酒聊天等吃飯。

結果快到吃飯的點,又有人來報說蕭戡找過來了。

三娘微訝,接著便驚喜地起身迎了出去。

方才外麵又下了場小雪,蕭戡一路騎行而來,頭上肩上都對著些碎雪。三娘走上前見著了,順手幫他拍了拍,詢問道:“這這麽快就回來了?事情辦得如何了?”

蕭戡得意洋洋地自誇道:“我親自去辦的,哪有辦不好的道理!”

“人都找回來了?”三娘忙追問。

“差不多。”蕭戡道,“人都找到了,帶上小孩走得慢,我就留了人負責護送,自己先回來了。”

他是愛刺激的性格,人已經弄出來了,他就懶得跟著大隊伍慢慢走了。這次跟他出去辦事的都是公主府中頗可靠的老人了,負責護送批女人小孩回來還是可以的。

三娘聽蕭戡這麽說也放下心來,點著頭道:“那就好,先進來喝杯酒暖和暖和,正好一會就吃飯了。”

蕭戡把馬交給仆從與她一起往裏走。

屋內,王維與裴迪坐在火爐邊借著半掩的窗戶看著外頭的少年與少女。

裴迪說道:“這兩小孩莫不是要走到一塊?”

剛才他們都看見三娘隨意地幫蕭戡拂去身上的雪花,那份親近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

王維道:“這種事誰能說得準,順其自然就是了。”

王維自己並不是重情欲的人,並不熱衷於男女之事。他自己三十多歲便喪了妻,至今都沒有再娶,所以對於婚姻什麽的他覺得不必太執著。

遇到適合的就成親,沒遇到也沒事。

裴迪聽王維這麽說也覺得挺有道理。

郭家有那麽多長輩在,這種事輪不到他們這些外人來操心,他們還是不要亂插嘴為好。

兩人正閑聊著,三娘已經領著蕭戡進來了,說是今晚蹭飯的人又多了一個。

王維笑道:“你在集市上買了那麽多肉菜,再多十個八個人都不算什麽。”

三娘也就是隨口那麽一說,實際上壓根沒把自己當外人,早就讓繞梁派人去廚下多做幾個菜給大夥下酒了。

一行人蹭吃蹭喝完,三娘也沒急著回縣城,而是帶著兩學生在輞川一帶賞雪,教他們臨景賦詩。

既然都已經收了拜師禮,當然得好好教點東西。

寫詩作文那可是讀書人的基本功!

輞川這邊有這麽好的山和水,不多安排幾篇命題作文著實可惜了!

裴迪與王維也不遠不近地綴在她們身後散步消食,隻偶爾走近聽三娘如何教學生寫詩。

若是換成旁的十幾歲小娃娃收徒,他們興許會覺得對方狂妄自大,可這種事出現在三娘身上就一點都不稀奇了。

人家可是五六歲就能在禦前寫應製詩的小神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