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王維的輞川別業在輞口, 臨近輞水,與裴迪的山居可以浮舟往來。
遠山近嶺皆是修竹,據傳景龍年間氣候不好, 藍田縣大旱,竹子因為開花結實沒了一大批,如今三十餘年過去, 這種生命力極其旺盛的植物又長得漫山遍野都是了。
竹子這東西很少開花,而且一開花就會枯死一大片,許多人往往會把這種情況視為不祥的征兆。
事實上有時候也確實是年景不好竹子才會大麵積開花,它們興許判斷出自己可能熬不過災年, 所以傾盡所有孕育出竹實散落在地麵, 靜待風調雨順的良機到來。
三娘早便了解過這些事,邊在輞水河岸信步徐行邊給狄安她們細講。
竹子平時其實也不是不開花, 隻是開得比較分散, 而且周期非常長,沒個二三十年可能見不著。相傳鳳凰非梧桐不棲、非竹實不食、非醴泉不飲, 得虧它是神獸, 壽命長得很,要不然估摸著一輩子都吃不上幾頓飽飯。
裴迪和王維也跟著兩小孩聽,聽著聽著裴迪就笑了,轉頭對王維說道:“當了少府就是不一樣,不僅要操心百姓能不能吃飽,連鳳凰能不能吃飽都叫她一並操心了。”
蕭戡同樣綴在三娘邊上聽, 邊聽還邊往不遠處的竹嶺看,明明是那麽矮的山頭, 明明是到處都能見到的竹子,不知怎地忽然就不一樣了。
他總感覺那竹梢上不僅堆有積雪, 還站著隻鳳凰。
那鳳凰身披彩羽,有四五尺那麽高,瞧著又威武又漂亮,可惜吧,長得再好看也沒用,該餓還是得餓,等了好幾十年也沒等到它愛吃的竹實!
沿著條小道往前走出一段路,便是欹湖。冬日裏頭到處都是雪白一片,見不著半個人影,也隻有他們這些裹得足夠厚實的人才有閑心跑來湖邊賞景。
考慮到狄平、狄安還小,三娘也沒有走太遠,帶著他們在欹湖邊上轉悠了一圈便回去了。
夜裏便分了男女,直接宿在王維別業裏頭。
早上天還沒亮,三娘就起了,洗漱過後她準備鍛煉鍛煉,結果瞧見了同樣起得很早的蕭戡。
兩人在開闊處嘿嗬嘿嗬地練起拳腳功夫來。
狄平、狄安兄妹倆起來見了,馬上也跟過去湊熱鬧。
裴迪和王維起得也早,坐在亭子裏圍著火爐看他們熱熱鬧鬧地晨起鍛煉。
也不知是不是跟著三娘多了,連先天有些不足的狄平身體都壯實了許多。擱在以前冬天他是出不了門的,如今出來玩了一天還是這麽精神奕奕!
飯也蹭過了,景也賞過了,三娘吃過朝食後便領著幾個小的向王維辭行,說是要回去處理縣裏的事。
王維笑著給她酌了杯剛溫好的米酒,說道:“我就不留你了,喝杯酒暖暖身子便回去吧。”
三娘並不推辭,接過酒一口飲盡,和王維說好下次再來這邊蹭飯。
王維道:“應門的是認得你的,便是我不在你也隻管來。”
三娘點頭。
她五歲就認得王維了,有需要她肯定不會和王維客氣。
回縣城後,三娘先把兩小孩送回狄縣尉家,省得他們親娘盧氏擔心。
盧氏瞧見兩小孩身體越發康健了,大冬天出門回來臉上還白裏透紅的,一點凍著的樣子都沒有,心裏自然隻有高興的份。
三娘一走,兩小孩一左一右偎著盧氏就是好一通噓寒問暖,和盧氏說起自己從三娘那聽來的竹子開花的事。
竹子開花結實尚且會耗空自己,人要懷胎十月生下孩子就更不容易了,他們必定會聽從三娘的教導好好孝順母親!
盧氏聽後更加欣慰,做了許多好吃的,讓兩小孩送去縣衙給三娘吃。冬至這麽大的節日,三娘都沒回家,身邊沒個長輩照拂,她年長三娘許多歲,可得多看顧一二。
等忙活完了,盧氏才想起狄縣尉也去了縣衙,便讓下人多備了一個食盒,跟著一並送去。
三娘雖沒回家,卻也給家裏去了信,說起冬至大集以及抓到夥人販子的事,告訴他們自己被什麽事情絆住了腳。
郭家祖父年紀漸漸大了,年輕時時常走南闖北,落下不少病根,如今精神漸漸不如往日,沒那麽愛出去蹭酒喝了。
冬至見不著孫女,他心裏有些不痛快,便和妻子商量說要去藍田縣住,三娘一個人在外頭,怕她被人欺負了去,也怕她遇著難題沒人可以商量。
夫妻倆琢磨了一宿,把事情定了下來,翌日便和三娘母親王氏說了。
王氏何嚐不想女兒,隻是家裏一大攤子事,老的老,小的小,她平時也走不開。聽二老說要去藍田縣那邊住,王氏二話不說應了下來。
二老在那邊挺好的,她平時也好去見女兒。
二老搬家不是小事,先是給三娘去了封信,接著便是裏裏外外地收拾。
家裏的事有王氏忙裏忙外,郭家祖父便撒手不管了,隻顧著出去和老朋友們話別:我要去藍田縣跟我孫女住了,以後便不能一起喝酒了。
若是尋常人說自己跟著孫女住,不免會引起議論:你兒子都沒啦?怎麽要跟著你孫女跑?
不過郭家祖父這些年最愛得瑟的便是他這個孫女,他能幹出這種事來一點都不叫人意外。
大家都是聽個樂嗬,倒是鍾紹京聽後若有所思。
藍田縣,屋宅價錢可比長安便宜多了。
總在長安和這些老朋友喝酒也沒什麽意思。
藍田縣離得近,信當日就送到了。三娘得知她祖父要過來,那肯定是很開心的,馬上叫人把屋子收拾出來。
三娘本來就更常待在書房那邊,平時看書寫信太晚一般都懶得回去,正好把主屋騰給二老住。
其餘的倒是沒什麽,一應仆從二老都會從家裏帶過來。
家有一老,如有一寶,她祖父可是有多年地方經驗的致仕刺史,遇到什麽問題她可以向祖父請教。
比較巧的是,她鄰居也要搬家了,聽說是有人花了大價錢買他家宅子,他們決定換個大的。
就是可惜不能繼續和三娘當鄰居了。
三娘有些納悶,卻也不好追問到底是誰買的,隻得安心幹自己的活去。
這段時間鄭瑩和繞梁她們分散在集市各處搜集了不少具有藍田特色的冬令貨物,一方麵是給自己家采購年貨,一方麵也是了解藍田縣各方麵的情況。
三娘把她們留在身邊可不是為了讓她們伺候人的,而是像雲錦一樣都能發揮所長。
從八月授官到冬至大集,轉眼就已經是三個多月過去,三娘也算是把藍田縣摸了個底,接下來就該給底下的人都安排點活幹了。
冬至假期過後,崔縣令就宣布好消息,他們的《藍田縣誌》可以動工了,隻要他們針對藍田縣境內的人物和風物進行記錄就不算“私撰國史”。
這可是項大工程,崔縣令召集縣中擅長文辭的讀書人都來參與《藍田縣誌》的修撰,自己的幕僚自然也都沒閑著。
藍田縣但凡是識字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不識字的人也曉得縣中要有大事發生了。
藍田縣那些鄉紳富戶更是坐不住了,他們有錢有田產,就差點名聲了。要是能趁這個機會博個好名聲,自己孩子也好出頭!
陸續有人通過各種關係旁敲側推、明詢暗問:縣裏需要修橋嗎?縣裏需要鋪路嗎?
事實上藍田縣最不缺的就是橋和路。
這可是入京的必經之路啊!
就連王維別業所在的輞川一帶,那也是有山路直連“名利路”的,水陸交通可以說是比任何地方都要便捷。
所以藍田縣內已經不能光靠單純的修橋鋪路來提升名望了,得跟著縣衙的安排走!
崔縣令等人一下子變成了大忙人。
由於三娘是修縣誌的提議者,所以崔縣令對她的提議接受度還是很高的,她不僅是總體把關人之一,還負責修纂婦女相關事跡。
別的內容她當然也能修,但是沒有人比她更適合這部分了!
三娘一開始便打算把這部分好好修,以後其他縣若是想要效仿藍田縣修縣誌,興許也要重視這部分內容。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三娘從一開始就是奔著把《藍田縣誌》當樣板修的目的來的!
既然階段性目標初步達成,三娘便去找崔縣令商量自己琢磨的另一件事:縣中有許多男丁服兵役去了,他們的妻子獨自在家撫育兒女,必然有許多苦難。
她準備把這類“兵嫂”記錄在案,現在縣城展開掃盲教育,幫助她們更好地教導兒女。同時也給她們提供一個相互交流的地方,這樣她們可以為彼此答疑解惑,一起解決男人不在家時遇到的種種問題。
咱縣裏的男丁在外拋頭顱灑熱血地保家衛國,縣裏怎麽能不關心他們的家眷?
若是縣城的兵嫂們都能讀書算數了,可以從中擇些品行、學問都不錯的負責本裏孩童的啟蒙工作,這樣她們也有一份穩定的收入改善家中老小的生活。
等到農閑時期,還可以組織人手到底下的村子普及這方麵的工作。
到時候不僅縣裏的小孩個個都能識字算數,連底下也是村村都有兵嫂可以當夫子,何愁藍田縣的文教工作提升不上去!
崔縣令聽著總覺得這計劃有哪裏不對,又說不出到底哪兒不對。
不過崔縣令是文化人,他讀過不少怨婦詩,知道不少詩中的怨婦都是在懷念遠方的征夫。
人一旦寂寞久了,難免會生出些怨心來,倒不如給她們找點事幹。隻是想給這些十幾二十的村婦啟蒙何其困難!誰願意幹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
便是男子也不是人人都適合讀書的。
三娘道:“若是實在學不來識字算術的,可以跟著練些強身健體的拳腳功夫,將來等她們丈夫回來了她們說不定還要生兒育女,倘若總悶在家裏悶壞了身子可就不好了。何況等她們學成了,還能讓她們帶裏學或者村學的孩子們勤加鍛煉,不管日後是科考還是從軍,總得有副好體魄不是嗎?這都是為了孩子的未來考慮啊!”
崔縣令聽著覺得挺有道理。
他和三娘共事數月,已經熟知三娘的性情。既然三娘提了出來,那心中必然已經有了章程。
三娘真要能把事情辦成了,政績同樣算他這個縣令的一份,何樂而不為?
崔縣令道:“那這件事就交由你去辦吧。若是有商賈願意出資相助你也不必推拒,到時候與我說一聲就成了。”
三娘笑著應下。
她最近還真接觸了一個商賈,不是旁人,正是她們常去吃飯的妙香樓背後老板王寶珠。
王寶珠她爹是長安巨賈王元寶,她是王元寶的最小的女兒,王元寶對她愛若珍寶,竟是不顧避諱把自己名字中的“寶”字給了她。
做生意時也愛帶著她。
王寶珠自己同樣很爭氣,才二十出頭就已經把妙香樓經營得極好。
最近王寶珠準備在藍田縣開妙香樓分店,已經向三娘拋出過橄欖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