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一筆勾銷

“陛下, 陛下?”

引鴛輕輕晃了晃秋君藥的手臂,把秋君藥遊離許久的神誌喚了回來。

“嗯, 怎麽了?”

秋君藥對引鴛向來事事有回應, 回過神來之後便將虛虛定在不遠處的視線轉到引鴛卸妝後素淨的臉上,隨即換上一副笑臉,笑著拍了拍自己的大腿,

“來,坐上來。”

引鴛依言, 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提起白色的裙擺,坐到了秋君藥的大腿上。

夜深人靜的時候, 引鴛最喜歡坐在秋君藥身上,與對方耳鬢廝磨。

半山水的透光玉鐲在引鴛纖細伶仃的白皙手腕上輕輕碰撞著,發出清脆的聲響, 混雜這衣料窸窣的聲音, 還有引鴛帶著撒嬌的埋怨:

“陛下盯著這張手書看了好久了,也不理理臣妾。”

“哪有,我現在不就在看你嗎。”

秋君藥把那張手術放到一邊,攬著引鴛的腰,由著引鴛靠在自己的胸膛上, 輕輕拍著引鴛白玉般滑膩的背,笑道:

“都是皇後了,怎麽這麽愛撒嬌。”

引鴛雙臂環繞過秋君藥的脖頸,戴著鐲子的手更顯瑩潤,他像是貓崽般蹭了蹭秋君藥, 小聲嘀咕:

“臣妾不管,”

他抬起手, 在秋君藥縱容溫和的眼神中,強硬地將秋君藥的掌心拉到自己的腰上:

“臣妾要皇上抱著臣妾,不要再去看那勞什子手書了。”

“好好好,我抱著你。”

秋君藥笑著攬住佯裝生氣的引鴛,順勢讓引鴛撲進自己懷裏,半是調侃半是無奈道:

“嬌的很。”

“.........”引鴛從鼻子裏輕輕哼出一絲氣音,趴在秋君藥溫暖的懷裏,有些不開心:

“我懷疑那陳見芬在騙您。”

他氣的鼓起臉頰,意外的有些少年感:

“為什麽她交給你的手書是空白的?”

“她有什麽騙朕的必要嗎?”

秋君藥卻不這麽想,他伸出手,捏了捏引鴛手感極好的臉蛋,輕歎一聲:

“隻是我猜這縱火案或許真的如你所說,另有隱情,否則為什麽陳見芬的阿姊作為趙美人宮裏的掌事大宮女,要特地留下這樣一封手書?她究竟想留下什麽真相呢?”

“她想說就說,不想說就拉倒,”引鴛性子直,說:“留下一份空白手書是想做什麽?是想吊著人的胃口嗎?”

引鴛輕輕蹙著黛青色的眉,看樣子有些氣憤,有些惱名,但即使這樣,依舊也十分好看:

“平白讓陛下傷神,算什麽事?”

“我的好阿鴛,我又不是瓷做的,隻不過勞心想些事情,這麽小心做什麽。”

秋君藥攬著引鴛,兩個人笑鬧著在**滾了一圈,隨即一同仰躺在**,看著頭頂的繡金床幃:

“不管怎麽說,那場大火,一直是朕和景月之間過不去的坎,景月的性子偏激,約莫也是小時候親眼看著母妃被燒死,所以才會這樣。”

引鴛湊過去,枕在秋君藥的手臂上,青絲逶迤,仰起頭看秋君藥清俊的側臉:

“可是又不是陛下的錯。”

引鴛說:“都說了是意外了,憑什麽怪陛下啊。”

“那要是我當初不讓趙美人去明月閣住,她還會出意外嗎?”

秋君藥側過身,看著引鴛,指尖勾著引鴛鬢邊的青絲,指尖拂過引鴛精致的雌雄莫辨的臉側,眼底情緒莫名:

“也就隻有你,從來都不覺得我有錯。”

“陛下本來就沒錯啊。”引鴛有些莫名,還有些不解:

“要是陛下真有錯,也就是錯在不該把秋景月生下來,平白給自己添堵。”

秋君藥:“.........”

他有些哭笑不得地看著口無遮攔的引鴛,“也就是你。”

他說:“換做別人,誰敢在朕麵前說皇子的壞話。”

“陛下就算是殺了我我也要這麽說。”

引鴛說:“我不管別人,我隻管您。”

他湊過去,躺在秋君藥的懷裏,看秋君藥的眼神既敬他為自己心愛的丈夫,也畏他似心中的神明:

“反正陛下沒錯。”

秋君藥看了引鴛一眼,笑了一下,不知為何,複又重複了一遍:

“實在是嬌的很。”

言罷,他低下頭,在表情有些不明所以的引鴛的額頭上親了一下:

“睡吧。”

秋君藥說:“我還有點事沒想明白,你先睡。”

言罷,他穿好衣服,拿著手書,徑直離開床邊。

那封空白的手書是陳見芬交給秋君藥的,送到秋君藥手裏的時候還沾著灰,顯然是存放了很久。

秋君藥把香囊打開時,手書已經被蟲啃了邊角,更要命的是,手書上一個字也沒寫,根本不知道陳見芬的阿姊到底想留下些什麽話。

她為什麽要特地留下這一封手書?

目的又是什麽呢?

秋君藥拿起這封手書,將它對著燭火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麽端倪,又讓人拿來一盆水,往上麵灑了一點水珠,也沒有發現有顯露的字形。

難道說,這手書真的壓根什麽也沒有寫,其實就是空白的?

秋君藥看著麵前已經被□□的有些褶皺的紙,兀自發了一會兒呆,片刻後實在想不出什麽,又走回床邊,撩起床幃,看著裏麵已經蜷著被子睡熟了、像個乖巧的蠶寶寶的引鴛,笑了笑,在他旁邊躺下。

似乎是察覺到秋君藥的到來,引鴛半睜開眼睛,見是秋君藥回來了,又放心地垂下眼睛,往秋君藥的懷裏蹭了蹭。

他隻穿了一件襦裙,秋君藥撫摸上他的後背時,無意間在他的後背上留下了點點類似於金光般的痕跡,像是白玉上落了燦金色的的金粉,無比明顯。

秋君藥頓時一愣,忙喚來掌燈的太監,對著引鴛的後背一照,果然見引鴛的赤\\裸白皙的後背上全是淡淡的金粉,有些還蹭到了引鴛的頭發上,有種異常妖冶的媚。

“唔.....陛下怎麽了?”

燈太亮了引鴛有點睡不著,懵懵的睜開眼,像是個茫然的小動物,有些反應不過來,含糊道:

“陛下想要臣妾侍寢嗎?”

“不.......”秋君藥看著自己沾滿金粉的掌心,忽然爬起來,走下床,將那手書放到桌麵上,然後指尖拂過去,摸著手術上凸起的位置,隨即果然從紙張之間,發現了一個小小的縫隙。

秋君藥指尖掐開這個小的幾乎看不清的縫隙,然後用力將手書白紙從中間撕開,果然將手書上麵覆蓋的白色的一層偽裝成紙的膜撕開了,露出底下摻雜著特製金粉書寫的字。

因為墨水容易淡化,普通的白紙還容易被水火燒毀或者泡散,所以陳見芬阿姊特地將寫了字的手書,藏在了兩張空白的特製紙之中。

而金粉質量大,容易掉落,從夾層中滑落之後,就被觸摸過手書的秋君藥不小心蹭到了引鴛的身上,而引鴛皮膚白,金粉在他身上簡直無所遁形。

秋君藥在心中一轉,就將陳見芬阿姊的用意和具體的過程想了個明白,然而他還來不及想太多,就被陳見芬阿姊寫在手書上的內容吸引了目光。

在這張手術裏,她詳細地寫了自己是如何促使了火災的發生,又是誰指使了她做成這些事情,當看完這封手書內容的時候,秋君藥已經震驚地扶住了桌角。

原來當年的那場火災慘案,不僅有陰差陽錯,更有人為。

而間接推動火災案的人,卻是一個,秋景月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的人。

陳見芬阿姊還在手書的末尾寫道,她也沒有想到火災會害死那麽多人,心緒難平,已經無顏在生活在眾人麵前,因此趁著那場大火,趁機逃出了宮,留下這封手書,是希望如果有一天有人想要翻案,可以依靠這封手書來發現真相,而不是來找她。

陳見芬阿姊說,她已經不想再出現在世人麵前,也想請拿到這封手書、知道真相的人不要再去尋找她。

“.........”

秋君藥將手書闔上,良久,沒有說話。

他本以為,這封手書裏的內容和真相會成為解開秋景月和自己父子心結的重要契機,但看完這封手書後,秋君藥卻又忽然覺得,知道真相的秋景月,大概會比沒知道真相之前更崩潰吧。

秋君藥輕輕歎了一口氣,想將這封手書點燃,將所知道的秘密完全埋藏在心裏,永遠不現於世人眼前,但沒想到,他剛抬起手,眼前忽然一黑,麵前的燭火全部熄滅,連帶著周圍的太監和侍衛們全都倒下了,偌大的殿內,淒風陣陣,涼的人陡然打個冷戰。

一時間,黑暗中,隻剩下秋君藥一個清醒的人坐在主位上,保持著想要點燃手書的動作,一動不動。

他並未驚慌,因為他知道沒有什麽好怕的,艱難適應了一下麵前的黑暗之後,借著照進來的瑩白月色,他慢慢看清了究竟是誰,迷暈了所有的太監和宮女,緩緩從門口走來——

是秋景月。

他的表情很平靜,但不知道為什麽,在黑暗陰影的掩蓋下,無端有些陰森狠厲:

“父皇。”

他一步一步邁進殿內,看著坐在上位的秋君藥,低聲道:

“我要手書。”

“..........”秋君藥聞言,保持著舉著手書的動作一頓,知道秋景月此時,已經知道當年的火災另有隱情,同時也知道了這份手書的存在。

他還是改不了老樣子,迫切的想要知道真相,做什麽事情都不管不顧的,因為不想有人阻攔他,所以提前迷暈了秋君藥宮裏的太監和宮女。

從小目睹母妃被活生生燒死的他,心中早已埋下了仇恨的種子,而這種子在經年累月內生根發芽,長成了參天大樹,促使他做出了人生中的一切決定,他的人生已經被仇恨的碩大陰影所覆蓋了,沒有恨,也沒有愛,隻有滿心的扭曲和防備。

對於他來說,他並非不是不懂善,也並非是不懂惡,但是知道善惡又有什麽用,對於一個不在乎自己在別人心中是何形象的人來說,他根本就不需要去維持那張表麵的人皮。

他是仇恨的化身,是偏執的衍生,因為無法改變悲慘的過去,所以產生了強烈的無能感,而這無能感無處排遣,所以不斷催生了自我毀滅的意向,同時這層自毀的情緒又轉化成不斷地攻擊他人的動力來源。

因為秋景月化解不了仇恨,仇恨已經成了他行為的支柱,仇恨消失,他生活的動力便消失了,但仇恨倘若加深,他隻會更加瘋狂。

秋君藥一直以來的教導策略是正確的,他在引導秋景月將仇恨轉變成對他人的愛和同情,讓他不再對於生活抱有強烈的憎惡,重新梳理起新的價值觀,像是如水般塑造畸形的頑石。

但,這懷柔政策起效太慢了,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改變秋景月的本性。

秋景月是不是在恨他,秋君藥已經無法分辨了,但他知道,秋景月是靠仇恨活著的。

秋景和可以對任何人冷淡,但他深愛楚瑜;秋景明可以對任何人無情,但他也知道盡孝,他們是人,有情感的人。

隻有秋景月,他心裏究竟曾有過愛嗎?

秋君藥想。麵對這樣的秋景月,他第一次感覺到了無能無力。

而在父子兩人對峙的同時,十一和幾個影衛已經從房梁上滑下,緊緊護在秋君藥的身側,掌心摸在後腰的武器上,漆黑而明亮的眼睛死死鎖定著秋景月的動作,防止秋景月對秋君藥不利。

即使被秋景月打了個措手不及,但秋君藥卻依舊很淡定,片刻後,他甚至往後一靠,坐進了躺椅裏,將所有的心緒都藏進眼睛裏,淡聲道:

“若朕不給呢?”

“..........”秋景月握緊了拳頭,聲音抬高:

“那兒臣就一直在這裏等。”

他說:“等到父皇願意給兒臣看為止。”

“你用你自己威脅朕?”秋君藥眯眼:“你算什麽東西?你以為你能威脅到我?”

“兒臣確實不是東西。”

秋景月這個時候了,說話還自帶一點黑色的幽默,但表情卻很認真:

“兒臣雖是父皇最不中用的兒子,但兒臣也不傻,知道等景秀弟弟上位之後,兒臣也逃不過被放逐或者早死的命運。”

“可是兒臣在死之前,就想知道一個真相。”秋景月握緊拳頭,表情很堅定,一字一句道:

“兒臣想知道,當年,究竟是誰害死了我的母妃。”

“知道了又怎麽樣?”秋君藥反問道:“十幾年過去了,還想報仇?是不是即使害死你母妃的人早就死了,你也要掘地三尺,把人找出來鞭屍?”

“是。”秋景月說:“即使死了,兒臣也要把他找出來,掘開他的墳墓,鞭打他的屍體。”

“.........”秋君藥一個後仰,手臂搭在椅子的扶手上,指尖扶著額頭,看上去頭又開始疼了。

看著秋君藥痛苦皺眉的動作,秋景月的瞳仁不自覺收縮,陰冷的表情忽然起了些許變化,整個人陰鬱的氣質一收,陡然變得有些手足無措。

他似乎是有些緊張秋君藥的身體,欲言又止,隨即腳尖微動,似乎是想要上前查看秋君藥的情況,卻被影衛十一以為他想趁機傷害秋君藥,快速投出的小刀,鋒利的小刀刷刷刷地刺入地麵,如同無形的牆,擋在了秋景月的麵前,警告道:

“四殿下止步。”

十一老早就看秋景月不爽了,冷淡道:“刀劍無眼。”

秋景月有些尷尬,又有些被誤解的氣氛:“........我沒想傷了父皇。”

“.........”十一沒說話,就這樣看著秋景月,秋景月也不甘示弱地回看回去,兩人中間甚至能滋啦冒出火光,直到秋君藥出聲,打破了兩人之間無聲的火花:

“出去。”

秋君藥說:“給你半柱香的時間,出去。”

秋景月聞言,頓時急了,也不管十一虎視眈眈的視線,往前跑了幾步:“.....父皇。”

“你不是想知道是誰害死了你母妃嗎?”

秋君藥的表情很冷靜,道:“那我現在告訴你。”

他看著瞬間屏氣凝神、連大氣也不敢出的秋景月,沉默半晌,隨即輕聲道:

“沒錯,就是我害死她的。”

話音剛落,內殿內落針可聞。

秋景月咬緊後槽牙,一時間,僵立在地,渾身的血液直衝大腦,將他的理智衝撞的所剩無幾,艱難地吐出一個字:“不..........”

但秋君藥還不等瞬間瞪大眼的秋景月做出任何反應,他就猝不及防地拔出十一腰間的佩劍,做出了一個令在場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動作——

他直接將劍扔到了秋景月的麵前。

沉重的佩劍掉落在地上,發出金屬悶悶的聲響,卻掩蓋不了秋君藥冷淡的語氣:

“來,給你一次機會,殺了我。”

他推開擋在他麵前、想要護住他的十一,直接走下台階,步行至秋景月不遠處,抬腳將劍踹到秋景月的麵前,隨即一個抬手的動作就讓身後所有的影衛都定在原地:

“來。”

秋君藥揣著手,對著月光下神情甚至算得上慘白的秋景月淡聲說:

“你曾經為了報仇,殺了你的伯外公,之後,又處心積慮想要殺朕。”

“朕處處容忍,你卻處處恨毒了朕。那今日,好,朕就給你一個機會,如今,隻你我父子二人,無人攔你,你就拿起你麵前的劍,殺了朕。”

“劍鋒能剖開朕的心腸,挑看朕的心髒,再就握著這把劍,刺入這裏,借著這月色看看,朕的心髒到底是不是黑的,到底是不是髒的。”

秋君藥指了指自己的心髒處,眼神卻看著秋景月,笑道:

“讓朕也看看,你對著養育你十幾年的親生父親,你手裏的劍能拿得穩嗎?殺人的動作,夠快嗎?”

秋景月聞言,差點給秋君藥跪了,指尖都在發抖,連連後退搖頭,麵色慘白,仿佛被逼到了絕境:“父皇........不.......”

他現在隻想得到手書,隻想知道真相,他真的不想傷秋君藥........

秋君藥卻不管他此刻心中是什麽想法,自顧自上前一步,隨即默不作聲地用腳尖勾起劍柄,握入手中,直直地見他橫在了自己和秋景月的中間,劍光流轉,好像如冰冷的閃電般,照亮了橫亙在兩人之間那永遠無法彌消、無法跨越的溝壑:

“來。”

他讓秋景月接過他手裏的劍,步步緊逼,仿佛他才是那個心心念念想要報仇的人:

“昔日殺母之仇,今日父子之情,你就用這劍,來一筆勾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