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手書
因為陳見芬當初犯蹕告禦狀的時候, 就已經預想過自己會被判死刑,所以當她被押入刑部的主審堂的時候, 尚且還能保持鎮定, 甚至還能在一眾獄卒拿著水火棍猛敲地麵大喊“威武”的時候,能端莊地對坐在主審堂主位上的秋君藥行禮:
“草民,拜見陛下。”
說完, 她戴著沉重的木桶,雙手平放在地麵上, 重重彎腰,想要磕頭。
秋君藥一拍驚堂木,巨大的響聲把站在他身邊的引鴛都嚇了一小跳:
“陳見芬。”
他說:“主審一旦開始, 犯蹕告禦狀就成定局,案情終了,按照大端律法, 越級告狀, 你會被判處死罪。”
秋君藥看著跪在地麵上神情堅定的陳見芬,低下聲音,再次確認道:“朕再給你一次機會,你........確定要犯蹕?”
“回陛下,草民不悔。”陳見芬披頭散發, 一個年僅四十的女子,如今白發蓬頭,銀發在陽光的照射下刺眼的很,然而更刺眼的是她臉上層疊的皺紋和憔悴布滿紅血絲的眼神,讓她整個人蒼老了不止十歲:
“若陛下能為草民做主, 草民將感激不盡,即使是刀斧加身, 來生也願意為陛下結草銜環,以報恩情。”
說完,她又再度叩首,頭埋進木桶裏,隻要秋君藥下令將她斬殺,她的頭就會掉入木桶中。
這個木桶,實際上,就是她為自己準備的墓地。
“........”
秋君藥見此,也就不再阻攔,而是在心中暗暗敬佩這個女子的剛烈與決絕,便再度讓人呈上訴狀,對陳見芬確認道:
“你說左騎兵協理副首侵害你女兒,除了這些書信,可還有其他證據?”
“當然有。”一提到女兒的死,陳見芬頓時激動起來,咬牙切齒道:
“那個副首,就是一個禽獸!”
她膝行幾步,慢慢靠近秋君藥,仰頭看著她,眼中的淚光隨著話語一同落在地麵上,聲音發著顫,字字泣血:
“他性格陰暗無恥,尤愛褻玩他人之妻,不止是我女兒,其他一些成過親的女子,也曾被他調戲,甚至命喪他手。”
陳見芬說:“草民曾經輾轉打聽到,他名下有幾個十夫長的小妾或者婢女也曾經死在他手中,隻不過因為副首是他們的上級,加上死的小妾是妾或者婢女,所以他們並不敢聲張,隻道不知。”
“........”
秋君藥愣了一下,抓著訴狀的手指瞬間曲起,那訴狀被他抓出些許深刻的皺痕,昭示著他並不平靜的心緒。
秋君藥本以為隻有陳見芬的女兒受害,但沒想到,還有那麽多女子慘死他手。
古代女子的地位本就不高,往淺了說,死的即使是妾或者婢女,但畢竟也是幾條活生生的人命,若犯罪事實確鑿,那副首絕對難逃一死;往深了說,這樣性質惡劣的犯罪事實竟然要到犯蹕告禦狀的時候才被曝光出來,其中還牽扯到了賣官,這不僅僅折射出了大端現今軍隊管理混亂的事實,更揭露了官場黑暗、官員層層包庇的現狀。
畢竟,一個左騎兵協理副官都能想辦法開後門讓一個毫無軍功的人擔任十夫長,這樣不公平的事件,在軍隊內部到底還有多少起,如今的軍隊內部,到底還剩下多少擁有真才實學的人?
秋君藥越想越心驚,麵色終於到了難看的地步。
他目光平移,看向身側的秋景明,發現對方神情也很不自然,但對於陳見芬所說的話,顯然看上去也並不知情,處於一種茫然又震驚的狀態。
茫然的是他不知道要怎麽處理這件棘手的事情,震驚的事沒想到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還會發生這種血案。
因為不管怎麽樣說,秋君藥曾經給過他一半的兵權,那左騎兵協理副官,顯然屬於他的下官,而秋景明則是那副官的上司兼領導,如今自己的下官發生了這樣的事情,秋景明這個領導,也絕對有監管不到位的責任。
思及此,秋景明腿都軟了,咽了咽口水,垂下頭,不僅不敢去看陳見芬怨毒的眼神,也不敢去觀察秋君藥的表情。
秋君藥轉過頭,深深地在心中歎了一口氣。
盧照梅案,隻能大不能小,因為背後牽扯到的是軍隊的中層,如果不整治,那麽軍部內部和大端官場的腐敗就會愈演愈烈。
思及此,秋君藥隻能將秋景明監管不嚴的罪責先放到一邊,打算等處理完主犯再審他。
秋君藥打起精神,又細細提審了一邊陳見芬,在確認那名副官癖好惡劣,還會收集死去亡故女子的玉足之後,便立刻讓秋景明去那名副官家裏搜查。
秋景明正愁沒有戴罪立功的機會,立刻聽話地領命而去,在那副官收到消息,準備銷毀罪證的時候,破門而入,將那犯罪證據和副官一並抓獲。
等將犯人捉拿歸案之後,秋君藥又讓那副官和陳見芬當場對峙,那副官承認自己殺害了婢女,但絕對不承認自己賣官鬻爵的事情,還企圖狡辯,將盧照梅這些女子的死偷換概念變成是她們主動勾引她,之後又羞憤自殺。
聽到最後,連秋景明都聽不下去了,恨不得衝上去替陳見芬掌那副官的嘴臉,到最後還是秋君藥十分耐心地聽完了副官的辯駁,隨即慢聲反問道:
“你既然說她們是畏罪自殺,又不承認自己賣官鬻爵,那朕且問你,盧照梅的丈夫長期酗酒,曾經走夜路的時候失手摔進了陰溝裏,又因為發現治療不及時,至今左腳還有輕微殘疾,按照大端律法,這樣的人甚至無法通過新兵篩選這樣的人,你是怎麽讓他當上十夫長的?還有,你家中又新添了不少宅子和田產,以你的俸祿,置辦這些房產的錢,你是從哪裏來的?”
副官愣了一下,支支吾吾說不出所以然來,片刻後隻說盧照梅丈夫的腿疾並不嚴重,日常行走看不出端倪,而自己的那些財產,都是老丈人幫忙置辦的。
秋君藥聞言,對那副官的回答,並不意外,而是點頭繼續問:
“那麽按照規定,十夫長需要殺五個敵人的頭顱,或者要有一年以上的從軍經曆、表現良好合格者才有資格升任,這幾年大端一無戰亂,二是盧照梅丈夫入軍籍才九個月零二十八天,你又是按照什麽規定,許他任十夫長的呢?”
“還有,你說你妻子的老丈人給你置辦了田產,可是據我所知,你老丈人臥病已經有十年以上,你丈母娘也需要常年吃藥,你妻子的兩個妹妹去年才出嫁,以你老丈人名下的鋪子所創收的財產,覆蓋他每日的藥費流水以及府上的開銷雖然還有剩餘,但是他接連出嫁兩個女兒,所給出的嫁妝已經掏空半數家產,怎麽會有餘力給你置辦田產?”
秋君藥的一番質問,將那副官說的冷汗涔涔。
他沒有想到秋君藥已經在這麽短的時間內摸清楚了自己的所有背景,一時間,想要蒙混過關的陰暗念頭也散了大半,原本的巧舌如簧變成了吞吞吐吐,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狡辯。
見此,秋君藥一拍驚堂木,冷冷道:
“徐則,你殘害□□,賣官鬻爵,證據確鑿,按照大端律法,需要剝奪官職,收回所有財產充入國庫,並鉞其雙臂,流放瘴毒之地,死後屍身亦不能歸鄉。”
徐則專門玩弄下官的婢女或者小妾,就是因為熟讀律法,留了個心眼,知道那些女子身份地位低,即使不小心弄死了,按照大端律法,也不會被判死刑,最多砍雙手雙腳流放。
勉強保住了一條命,徐則頂著陳見芬怨毒又無可奈何的眼神,正想謝恩,但沒想到,秋君藥下一句話就讓他瞬間呆滯在地,不可置信地瞪大眼:
“但你性質極其惡劣,手段又極其殘忍,造成的社會影響極其惡劣,按照律條,可重判。故朕決定先將你杖責三十,鉞雙臂後,再判你淩遲之刑,死後屍骨被送往瘴毒之地,至死不能返鄉。”
言罷,秋君藥一拍驚堂木,完成了一審終審,不容置疑的聲音在主審堂內響起:
“即可將徐則押入大牢,擇日行刑。退堂!”
秋君藥話音剛落,立刻就上來幾個衙役,將掙紮喊冤的徐則拖下了堂。
陳見芬為女兒奔波幾乎一年有餘,狀告數次皆無果,終於在今日替女兒報了仇,頓時老淚縱橫,
“民婦,多謝陛下!”
說完,她主動走到了一個帶刀獄卒的身邊,跪下低頭,將臉邁進了木桶裏:
“民婦雖然學識微薄,但也曾聽陛下說,設而不犯,犯而必誅。陛下如今以法治理天下,而犯蹕者當斬是古法,民婦的行為已經觸犯大端律法,若陛下今日不殺了民婦,那麽法令弛而國亂,國亂,則罪在民婦。”
陳見芬悶悶的聲音在木桶內回**,卻條理清晰,視死如歸:
“民婦已經為女報仇,此生無憾,求陛下殺了民婦,以明法度,以彰法典,而若有來生,民婦一定結草銜環,報答陛下!”
秋君藥坐在明堂上,低頭看著陳見芬淡薄卻又似乎能撐起一切的脊背,麵上隱隱有所動容。
一個沒有任何背景的婦人,卻願意為了自己的女兒,付出了自己的生命,隻為等到法律的公正宣判,隻為揭露黑暗而有殘酷的官場規則,而在扳倒那些看似不可扳倒的人、大仇得報之後,又堅決維護了法律的權威和尊嚴。
這是一種極其強烈的犧牲精神,一種極其偉大的母性,背後折射的,更是這個女性樸素而閃耀的守法觀念。
“......難得你竟然有如此的想法。”
秋君藥歎息片刻,徑直走下堂,當著眾人的麵,將陳見芬扶了起來,輕聲道:
“不過不需要你下輩子結草銜環報恩於朕,朕如今便有個問題,想要問問你。”
“陛下請說。”陳見芬擦幹淨臉上的眼淚,堅定道:
“民婦一定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好。”秋君藥欣慰地看了他一眼,隨即問道:
“朕且問你,二十年前,你可有在宮內當差過?”
“......”陳見芬聞言愣了一下,遲疑片刻,隨即搖頭:
“未曾。”
這下,輪到秋君藥和引鴛愣住了。
他們互相對視了一眼,真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什麽的時候,卻聽陳見芬說:
“不過民婦有一雙生阿姊,二十年前曾經代替民婦入宮,聽宮裏傳來的消息說,她後來做了掌事大宮女,很得宮裏娘娘寵愛了,說不定會一輩子留在宮中,民婦便以為自己將永遠見不到她了。但沒想到,她又在十幾年前忽然出現在民婦家中,交給民婦一些銀子和一個香囊之後,就匆匆離開了。”
“.......香囊?”秋君藥問:“那香囊裏有什麽?”
“是阿姊交給民婦的手書,她走之前告訴民婦,若非到臨死之時,不能打開。”
說到這個,陳見芬倒還真的想起來了:“不過都這麽多年了,那香囊又不起眼,阿姊還讓我臨死之前才能打開,民婦當時隻將銀子收好了......至於那個香囊,民婦也一時間也忘了將它放至何處了。”
“本宮和你一起去找。”引鴛聞言,在一旁急切道:
“這份手書對本宮和陛下來說很重要,若找到了,可否將它交給本宮?”
畢竟這幅手書可能事關當年宮內大火案的真相,說不定還能解開秋景月和秋君藥多年的心結,引鴛不得不看重。
“.........”聽到引鴛這麽重視這份手書,陳見芬怔了片刻,隨即想了想,接著毫不猶豫地說道:
“當然可以。”
她說:“陛下對民婦有重恩,這份手書,民婦即可回家找尋,若找到了,民婦定在赴死之前,雙手贈與陛下和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