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8章 解脫

月光盈盈, 森寒冰冷的光彩從劍柄一路流轉至鋒利的劍尖,轉瞬便照亮了秋君藥冷凝的臉龐。

秋景月幾乎是有些不敢直視秋君藥鋒利的眼神, 腳步虛浮, 不斷向後推著,但卻被秋君藥強逼著,哆嗦著握緊了遞到他麵前的劍。

那是一把好劍, 削鐵如泥,沉的秋景月幾乎要握不住。

他的手腕被劍壓的發酸, 指尖發抖,手中的劍往下垂著,幾乎要對著自己的腳。

他不敢看秋君藥在月光下逐步清晰的臉, 逃似的移開視線,卻被秋君藥掐著下巴,半是被強迫地轉過頭來, 連下巴的肉都繃緊了, 漆黑的睫毛輕眨著,速度快的幾乎要看不清他此刻眼底的神情。

他不敢。

他不敢用這把劍對著秋君藥。

他也不能用這把劍對著秋君藥。

但秋君藥卻看著他,對他說,抬起劍來。

他說,你既然恨毒了朕, 又為何不肯用劍對著朕?

秋景月慌亂地搖頭,咬緊牙關,胸腔裏有無數情緒在湧動,但此刻偏偏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不是想殺了朕嗎?”

秋君藥說:“來,抬起劍, 為你母妃報仇。”

“不.......”

秋景月的口中吐出破碎的字句,臉色也白的嚇人, 斷續道:

“兒隻是想要手書,兒隻想知道真相........”

“兒........沒想殺您。”

“可是你想殺了害了你母妃的人,不管那件事裏,到底陰差陽錯更多,還是人為更多。”

秋君藥說:“你到底要恨到什麽時候?你的一輩子就隻有恨嗎?沒有了恨,你就無法活下去了嗎?”

“可是除了恨,兒臣該用什麽作為支撐活下去呢?”

秋景月看著秋君藥,眼底蓄了淚,他抓著劍,卻沒有刺向秋君藥,而是抓著秋君藥的肩膀,帶著泣音低聲問道:

“從來沒有人告訴我,要怎麽活,該怎麽活.........”

“我隻能去恨,沒有恨,我就是一攤行屍走肉,就是扶不上牆的爛泥。我恨不得我當初就和母妃一起燒死在那明月閣。”

“母妃被火燒死了,沒有知覺;可是我記憶裏的火還在燒著我,燒著我的心,我還有知覺,我還會痛。”

“父皇,父皇你告訴我,我要怎麽辦,我到底要怎麽辦.........”

秋君藥被秋景月死死抓著肩膀,秋景月的力氣很大,整個人都陷入了偏執之中,秋君藥隻覺自己的骨頭都好像要被攥裂,許久之後,他才垂下頭,看著垂頭不受控製地在顫抖哭泣的秋景月,默了片刻,隨即平靜地開了口:

“所以我才讓你殺了朕。”

“你恨不恨朕,已經不要緊了。不是你不願意放過朕,是你自己不願意放過你自己,”

“秋景月,朕最後以父親的身份命令你,拿起劍來,殺了朕。”

秋君藥說:“這一劍下去,可以斬斷你的仇恨,也能斷了你我父子之情。於你於朕,都是解脫。”

秋景月聞言心尖一顫,慢慢抬起頭,看著神情冷淡的秋君藥,彎下眼尾,似哭又笑道:

“父皇.......您終於不要兒臣了嗎?”

“..........”秋君藥沉默片刻,漆黑的眼中逐漸漫上些許複雜,幾秒鍾後,才伸出手,摸了摸秋景月的頭發,將那淩亂的青絲一點點整平:

“景月。”

他說:“今日,就來做個了結吧。”

“.........”

聽見秋君藥的話,秋景月緩緩垂下頭,直到那眼淚滑過眼眶,淌過下巴,最終滴落在地麵上,在兩人的腳邊,漫開淡淡的水痕。

“父皇,”

他說:“兒臣不想殺你。”

“即使朕害死了你母妃,你也不願意動手嗎?”

秋君藥指尖上抬,勾起秋景月的下巴:

“恨朕,就恨得徹底一點。”

“心髒就在這裏,等你刺進來。”

他語氣很淡,仿佛置身事外的人:

“把劍刺進來,你就再也不會做噩夢了。”

秋景月盯著秋君藥看了一會兒,不知道是秋君藥的那一句話刺激到他了,他忽然死死地盯緊了秋君藥的胸口,眼底逐漸漫上些許紅血絲,連帶著後槽牙的肌肉也咬緊,輕輕顫抖著。

他像是陷入了某種經年不散的夢魘,忽然在原地發了瘋,大喊大叫著,口中吐著不甚清晰的字句,隨即在秋君藥始終平靜的眼神裏,抬起手中的劍,猛地刺進了秋君藥的胸口。

秋君藥甚至還沒能感覺到劍鋒的冰冷,鮮血從口中溢出的濡濕溫熱就先行傳導至皮膚的感官上,然後傳入大腦,隨即大腦像是響起了警報。

秋君藥的耳邊嗡嗡響了起來,痛覺神經迅速開始工作,將仿佛要拆筋剝皮的刻骨疼痛傳遍全身,他的瞳孔驟縮,猛地噴出一口血,鮮血甚至濺到了秋景月微微猙獰肌肉發抖的臉上,有血混著秋景月的眼淚淌下來,如同血淚。

秋君藥脫力往後退了幾步,抬手握住了刺進他胸膛的劍鋒,直到掌心被割破,滴出血來,偏偏秋景月還在用力,他不得不往後倒去,直到後背貼在了冰冷的牆上。

在一片眼神的交匯和廝殺中,秋景月忽然拔出了劍鋒,直接將尚還沾著血的劍橫在了自己的脖頸上,用力往下一滑。

鮮血頓時噴湧而出,而隨之而來的,是秋景月手中脫力放下的劍,還有沉重倒下的身軀。

“........”

看著麵前這猝不及防的一幕,秋君藥瞬間瞪大瞳孔,但他甚至沒有力氣爬過去看秋景月的情況,直到聽到動靜的引鴛趕來,將秋君藥從地上扶了起來。

引鴛完全不知道秋君藥和秋景月之間到底發生了什麽,他隻能看見有鮮血從秋君藥的胸膛不斷流出來,而秋景月則倒在一邊,生死不知。

他慌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急著去看秋君藥的傷情,卻被秋君藥按住了手腕。

秋君藥的臉色很白,但理智尚存,帶著氣音對引鴛道:

“沒事。”

秋君藥說:“劍刺偏了,傷口也不深,他根本沒想殺我。”

有鮮血從地上蔓延至秋君藥的腳邊,濃稠又帶著刺鼻的鐵鏽味,卻掩蓋不住秋君藥話裏的急促:“快去叫太醫,秋景月他.......他自戕了。”

引鴛立刻衝出門去,換來來福,宣太醫進宮,而在另一邊,秋君藥卻艱難地爬起來,忍著疼,來到秋景月身邊,伸出手,去捂住秋景月被割破的脖子,想要止住皮膚裏流出來的血,給秋景月保留一線生機。

而此時此刻,尚還保存一絲清明的秋景月卻抬起手,緩緩推開了。

“父.......父皇..........”

他的瞳孔已經渙散了,但臉上卻還是帶著笑,滿足的像是解脫了:

“謝,謝謝您.........”

他染著血的指尖向下,艱難地握住秋君藥的手腕:

“我太疼了.........我活不了了.......”

“謝謝你......讓我死.......”

“謝謝..........”

秋君藥一把握住他將要脫力下垂的指尖,兩個人的血混在一起,幾乎要分不清哪些血是他的,哪些血是秋景月的,一如兩人當初父子相親,血濃於水:

“忍著疼,別死。”

“你不是還是想知道那份手書上寫了什麽嗎,想知道,就別死。”

聞言,秋景月的眼底閃過一絲光,但很快又熄滅了。

他脖子處的鮮血越淌越多,幾乎要將秋君藥燙傷:

“我知道,無論.......無論是誰殺了我母妃,我都沒有.....都沒有報仇的機會。”

“父皇,您叫我不要恨,但........但是.......”

越來越多的血從秋景月的口中吐出,見他的上半身都染紅了,此時此刻,他臉上終於沒有了往日的憤恨和森冷,反而多了幾分釋然和遺憾:

“但是.......沒有恨.......兒臣不知道......兒臣不知道........”

他的口鼻被血嗆到了,呼吸一時間上不來,越來越多的生機從他身體裏消失,連瞳孔也開始渙散,直到下半句話強撐著從他口中說出,低的甚至有些聽不清了:

“但是兒臣真的不知道.........該為什麽活下去........”

“所以保重.......父皇......一直以來......謝謝您,謝謝您一直愛我........”

“沒有人愛我.......隻有您........”

秋景月的意識已經有些不清醒了,顛三倒四地說著不成調的話,最後他強撐著爬到秋君藥的腳邊,直到秋君藥扶起他,握著他的手,看見秋景月仰頭看著他,眼底裏有滿足,有遺憾,也有解脫了的平靜:

“下輩子......如果還有機會的話,我還想,我還想........”

他話還未說完,握著秋君藥的手就漸漸鬆開,眼皮緩緩垂下,封住了最後想要說出口的話。

他下輩子還想做什麽呢?

秋君藥不知道。

他抱著秋景月逐漸冷掉的身體,好像身體裏某個器官忽然碎掉了,撕心裂肺的疼從骨頭的每一寸蔓延開來,疼的他眼底似乎有什麽滾燙的東西淌下,最終變成冰冷的水,落在了秋景月的臉上。

秋君藥沒有從生的路上拉住他,卻讓他從死的方向上獲得了生時未有過的平靜和超脫。

或許從一開始,秋景月恨的人就不是秋君藥,他是在恨那時年幼、尚無法將母妃從烈火救出來的自己。

這樣的無能的憤怒,最終從經年的執念,變成了抹不散的執念。

但最後,最終還是他所恨的他,拯救了他。

秋景月終於不要再做噩夢了,也終於不要再恨了,他從痛苦裏解脫,從仇恨裏解脫,也從經年不散的夢魘裏解脫。

直到秋景月閉上眼的最後一刻,秋君藥從秋景月那漆黑的瞳仁裏看到的,不是怨恨,也不是恐懼,而是麵對死亡的平靜,和對年幼尚且無力的自己的包容和接納。

引鴛帶著太醫匆匆趕到的時候,秋君藥還坐在地上,懷裏抱著死生不知的秋景月。

他大概是已經哭過了,又也許沒有哭,臉上尚還算的上是平靜,指尖輕輕拂過秋景月的臉,像是在思考著什麽。

引鴛見狀,輕輕步行至秋君藥的身邊,跪下來,握住秋君藥的手臂,止住了秋君藥的動作。

“陛下。”

他輕聲說:“鳴喪鍾吧。”

“........”秋君藥嗓子有些啞,動了動唇,似乎是想說話,但最終還是沒能馬上說出口。

片刻後,他垂下頭,最後看了秋景月一眼,方積蓄起全身的力氣,澀聲道:

“不。”

他堅持說:“讓太醫看看。”

“再宣,宣楚瑜進宮。”

秋君藥捂著秋景月的脖子,捂住那道傷口,道:“我不信他會死。”

他的聲音在發著抖:“他是我兒子.........他,他不能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