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趙憫
夜色沁涼, 天幕如墨,皇城內的鬧市區人聲繁雜, 然而在一處僻靜處, 馬蹄的聲音從遠處噠噠傳來,緩緩鋪滿了冰涼的青石板路。
不一會兒,低調又不適華貴的馬車便停在了一處客棧前。
馬車前的馬夫熟練地拉緊轡繩, 隨即跳下馬車,搬出旁邊的凳子, 放在一邊,低聲道:
“四公子。”
他說:“無憂客棧到了。”
馬車內靜了一會兒,隨即馬車前用於遮擋內部車廂的布簾被一雙白淨的手掀開, 露出了秋景月那雙圓潤的杏眼。
如果說秋景和是長的最像當今天子秋君藥的皇子,那秋景月就是長的最不像秋君藥的皇子。
他眉目秀氣,男身女相, 和秋君藥的清俊沉穩的長相截然不同。
隻不過秋君藥的眉心有一顆小小的紅痣, 細看不足以發現,而秋景月的眉心上方也有一顆明顯的紅痣——
似乎也隻有這一顆紅痣,才能表明兩人確有父子關係了。
秋景月被馬夫扶著從馬車上跳下來,不知道為什麽,忽然轉過頭, 遠遠看了一眼賢王府的方向,眉眼一暗,隨即再度抓過頭,表情比下馬之前還要更加陰沉:
“走吧。”
“是。”
秋景月提起衣擺,在提腳邁進無憂客棧的那一刻, 就有掌櫃迎了上來,就像是早有準備一般, 領著秋景月往樓上的天字一號房間而去。
天子一號的房間早在很久以前被人預訂了,時隔一個月,也終於引來了它的客人。
秋景月被人引著來到了天字一號的房門外,看著裏麵亮起的模糊的燭火,下意識伸出手,就想敲響,不知為何又動作一頓,指尖僵在空氣中,半天沒有落下去。
秋景月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伯外公了,此時此刻,竟然頗有些近鄉情怯的意思。
其實,更準確的說,秋景月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他母妃母族的近親了。
因為自從秋景月的母妃趙美人去世之後,秋景月的外公趙禦史便大受打擊,不到三年便病逝。
而趙禦史他待妻忠貞、未曾納妾,膝下也唯有趙美人一女,在他去世之後,隻剩下秋景月的外婆趙林氏苦苦支撐著逐步沒落的趙家,而在前年,趙林氏也因為年老無人照顧,不慎摔倒在雪地裏,當場沒了呼吸。
現在的秋景月,當真是除了伯外公之外,就再無任何親人了。
思及此,秋景月的眼睛一熱,猛地仰起頭,好容易才忍住了溢出的眼淚。
就在他下定決心,落手想要敲門的那一刻,天字一號的房門卻忽然被人從裏麵打開了。
門內淡金黃的燭火如薄紗般傾數灑下,照亮了秋景月腳下的一方空間,秋景月下意識愣了一下,隨即才抬起頭,撞進了一個眉目柔和的年長者的眼底。
眼前站著的人,正是他富有神醫盛名的伯外公——趙憫。
他如今已經年過半百,但身姿仍然挺拔,兩鬢斑白,卻沒有疲憊和奔波的滄桑,眼睛依舊是亮的,神采奕奕。
他一見秋景和,便彎起了眉眼,溫言喚道:
“月兒。”
他說:“伯外公來了。”
“.......”
他這一句話,就將秋景月這幾個月來的孤獨和寂寞全盤擊碎,秋景月再也控製不住,眼睛仿佛開了閘的洪水,嘩啦啦的流起了眼淚:
“伯外公!”
秋景月猛地上前幾步,踮起腳尖,用力抱緊了趙憫,雙臂用力到發抖,麵上卻哭的不能自已:
“您終於來了!”
“是啊,月兒,我回了。”
趙憫也回抱住秋景月,摸了摸他的肩膀,隨即笑道:
“你長高了,也長大了,和幾年前那個小蘿卜丁完全不同了。”
“.......”
或許長輩見到晚輩,總是這兩句話,但有心的人,總能從這兩句話中聽出深深的欣慰和喜愛。
因為,若不是至親之人,又有誰會注意到家族中的孩子是否長高了呢?
秋景月聞言破涕為笑,從趙憫的懷中抬起頭來,被趙憫拉著坐到房屋裏,又關上了門。
“伯外公,你此行回來,是為了月兒的生辰,特地趕回來的嗎?”
秋景月看著趙憫,臉上帶著孩子般單純的欣喜,眼珠子亮晶晶,像極了水晶:
“您周遊在外多年,已經許久沒有回京中了,此行竟然會特地為了我的生辰回來,月兒很開心。”
趙憫聞言,帶著笑的臉龐微微一僵,隨即才小聲嘀咕了一句,似乎是在詫異:“什麽,你的生辰快到了?”
“.........”趙憫這句話聲音不大,但卻被耳聰目明的秋景月聽了個清清楚楚。
秋景月臉上的笑意頓時落了下去,一瞬間變的尷尬起來,好半晌沒能說出一句話:
“.........”
但在身為自己長輩的趙憫麵前,秋景月不敢當場發火,隻能勉強控製好情緒,裝作若無其事道:
“沒關係的伯外公,您多年遊曆在外,忘了也很正常。”
他說:“即使您忘了月兒的生辰,但您願意為了我千裏迢迢回來一趟,肯看我一眼,月兒已經很開心了。”
秋景月藏在桌下的指尖已經絞在了一起,麵上的笑意有些勉強,但話到底還是真誠的:
“月兒......真的很想你。”
“........好孩子,苦了你了。”趙憫見秋景月這幅模樣,忍不住歎氣,做到秋景月身前,伸出手摸了摸他的頭:
“既然已經到了你的生辰日,你放心,伯外公一定會送你一份拿得出手的大禮,來慶賀你的十六歲生辰。”
“........隻要伯外公能回來就好。”
秋景月已經很久沒有感受到來自長輩的溫暖了,看著燭光下眉目柔和的趙憫,圓潤的眼睛裏已經盈了淡淡的水光。他吸了吸鼻子,嗓音裏帶著哭腔,似乎下一秒就會落下淚來:
“母妃早已過世多年,外公和外婆也仙逝.....如今月兒身邊,除了伯外公之外,已無真正的親人了。”
趙憫聞言,失笑道:
“傻孩子。”
他說:“你怎麽會沒有真正的親人呢?”
趙憫伸出手,拂去秋景月眼角的眼淚,耐心道:
“我記得你母妃體弱,所以你自小便養在貞嬪的楚儀宮,和二皇子共同長大,和那二皇子感情甚篤,如此,二皇子便也算是你的親人。”
“都是過去的事了。”
秋景月別過臉,自己用衣袖擦去臉上的眼淚,站起身,背對著趙憫,看著天邊的孤月,輕聲道:
“今日的二哥哥,早已非昨日的二哥哥.......他不再是我的二哥哥了。”
秋景月的語氣冷漠生硬,無形中拉開淡淡的距離感:
“如今我看到他,也該尊稱他一句賢王殿下。”
“.........你們兄弟之間,怎的忽然變的這般生疏?”
趙憫聽出了秋景月語氣中的冷淡,坐在位置上,看著秋景月的背影,不解道:
“我聽聞如今的大端天子禦下有方,宗族內親皆和樂,無一人不愛戴擁護他,我還以為你們兄弟間的關係,會因你們父皇從中調節的緣故,變的更好呢?”
“......什麽狗屁天子。”秋景月冷笑:“不過是虛偽又無情的昏君罷了。”
他說:“還有........我從未在心中認可他是我的父皇。”
趙憫聞言,心中一驚,忙打斷他道:
“月兒慎言!”
他嗬斥道:“身為皇室宗親,你怎可如此胡言亂語!”
“我沒有胡言亂語!”秋景月猛地轉過身,衣袍翻飛,無意間掃滅了不遠處細弱的燭火,無盡的陰影瞬間從他的身邊蔓延爬上衣角,將他的側臉襯的愈發陰冷:
“我從未承認過他是我的父皇,從未!”
趙憫聞言,不讚同地蹙起眉頭,“血緣親情乃是天定,又不是你不想承認,就不存在的。”
趙憫不知,他這句話,就如火上澆油,讓秋景月本就失控的情緒,如同火山爆發,找到了一個合理的噴發點。
隻見秋景月猛地上前幾步,掌心用力抓緊趙憫的肩膀,表情微微扭曲,甚至透著偏執的恐怖:
“我也想舍了這身秋氏的血脈,我也想像那哪吒一樣割肉還父,我也想和那大端天子斷了父子關係,斷的幹幹淨淨的,再也無所牽連!”
“可是我知道,我現在還不能.......我母妃的仇還沒有報,趙氏一族的仇還沒有報,我不能就這樣衝動地離開皇室。”
秋景月猛地跪在地上,垂下頭,像是困獸在籠子裏幾經掙紮,不得不低下了高傲的透露,連帶著聲線都透露著顫抖的不甘:
“伯外公,你得幫我......你得幫我!”
他緩緩抬起頭,不知何時,那屬於孩子氣般的笑意已經當然無存,隻剩下極度壓抑後的偏執和陰沉,恍若從無盡地獄、屍山火海裏爬出來的惡鬼,隨時能擇人而噬,見血封喉:
“伯外公,你得幫我殺了那個昏君.......你得替我母妃報仇,替趙氏一族報仇啊!”
話音剛落,桌上的燭火不知何時,陡然熄滅,室內一片漆黑,陷入了令人窒息的冷清之中。
氣氛如墜深海。
許久,趙憫才從恍然和震驚中回過神,抖著指尖,捧起秋景月帶著希冀和絕望交織的臉,輕聲道:
“.........景月。”
他艱難地吐出字句,聲音一點點發澀,不知道該說什麽才能安慰這個滿心絕望和滿懷仇恨的少年:
“那日的大火,確是一場意外。”
“誰也不知道冷宮的火這麽快就會蔓延到明月閣,也沒有人知道你母親那日恰好病重的不省人事,甚至連宮女的驚叫聲也沒能及時喚醒她......所以她才會逃跑不及時,不幸喪生火海。”
“但不管怎麽說,這件事,都和當朝的天子無關........”
“不!有關!”秋景月豁然一下站起身,死死盯著趙憫開合的唇,眼底血絲遍布,像是一個絕境中的死囚,和命運做著最後的掙紮:
“若不是秋君藥嫌棄我母妃體弱多病,不願再寵幸她,讓我母妃移居偏遠的明月閣,我母親又怎會被那場大火波及,又怎麽會死的時候連斂屍的人都沒有!”
“都說入土為安,入土為安,可我母妃九泉之下,又何曾安過!”
秋景月的眼淚終於掉了下來,跪在地上,仰頭看著趙憫,肩膀顫抖,泣道:
“伯外公,我母妃的屍首,就這樣被丟在亂葬崗,數十年來,任由烏鴉和螞蟻蠶食,千瘡百孔,無人收屍啊.......”
“你的親哥哥,趙憐,老來得女,膝下唯有這一女,你讓他怎麽受得了女兒被活活燒死的噩耗,怎麽受得了啊......”
秋景月閉了閉眼,臉上的表情似哭非笑:
“萬惡之首,皆來自那個昏君。若不是他薄情寡性,嫌我母妃病弱,下令讓他移居明月閣,我的母妃又如何會死!又如何會死!”
話音剛落,秋景月猛地站起,雙臂一掃,徑直將地麵上的茶盞和杯盤摔得七零八落。
他像是在發泄著連日來聽聞秋景和成親時內心壓抑的憤怒和十幾年來心中的痛苦,隨著一件又一件物品的落地,他的手心也不慎割出了道道的傷口,鮮血噴湧而出,看得趙憫一陣心驚:
“月兒,你的手!”
他著急的上前幾步,抓住了秋景月的手腕,防止他再摔東西發泄或者自殘:
“夠了!”
他提高聲音,試圖止住秋景月的動作:
“若你母親還在,看見你這般自暴自棄的模樣,定會責罵於你!”
“那她就來罵啊!”秋景月瘋夠了,搖搖晃晃地站在原地,聞言到最後聞言甚至還哈哈大笑,表情頗為無所謂道:
“哦對,反正她也死了,如今也沒人管我......那個九天之上的天子也不管我,我無人管束,還不是想如何,就如何?”
“景月!”趙憫用力抓住秋景月的手腕,語氣逐漸變得嚴肅:
“你這幅模樣,當真要讓你父皇好好管束你。”
他說:“我此次進宮來,就是想要赴故人的約,前去麵見大端天子。倒是,我定將此日你說的話,和他合盤托出。”
秋景月聞言一怔,眼中的淚還掛在眼睫上,欲落不落:
“你說,你要麵見那個昏君?”
“是。”趙憫說:“我曾答應一個人,要照顧好他的徒弟。有生之年,隻要是他徒弟提出的要求,我一定會盡全力滿足。”
“.........那個人的徒弟,是誰?”秋景月心中已然浮起不好的預感,但他仍舊不敢相信:
“告訴我,他向你提了什麽要求?”
“他讓我用我畢生所學的醫術,治好大端天子。”
趙憫說:“我此行,便是來赴我當初之約,踐我當初之諾的。”
秋景月聞言,先是怔了一下,隨即不知道為何,竟然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出了眼淚:“.........所以你這次來,根本就不是為了我而來,而是為了你那個故人,為了那個昏君來的?”
“我根本就是自作多情.........”
他喃喃道:“我費盡心機想要殺了他,你卻,你卻想要救他,救害死了我母妃的人......”
秋景月看著趙憫,眼底的震驚和不解逐漸變成了更深層次的茫然和絕望,那深不見底的絕望看的趙憫心痛難忍,令趙憫忍不住伸出手,想要去碰秋景月的臉:
“景.......”
然而,趙憫口中的“月”字還沒有說出口,下一秒,隻見黑暗中不知哪裏閃過一陣冷光,像是有什麽東西,直直插入了趙憫的身體裏。
“呃.......”
最初的冰涼過後,有一陣劇痛從皮膚和血肉中逐漸蔓延開來,趙憫不其然吐出一口血,隻聽耳邊有血肉和血黏膩交織的水聲,像是尖利的匕首緩緩劃破他的皮膚,化開他的經脈,刺穿他的血肉,直抵肺腑,還用力轉了一圈,瞬間將那內髒攪的七零八碎。
“.......”
咚——
在秋景月鬆手的那一刻,趙憫的身體像是沉重的木頭,斜斜倒了下去,身軀撞到木地板地麵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趙憫像是痛到了極致,如同蝦米般弓起身,捂著被匕首刺穿的腹部,痛的發不出一絲聲音。
“哈......”
秋景月緩緩鬆開之前握著匕首的手,看著掌心的血,管他臉上的表情,不知道他是不敢相信真的傷了人,還是為偷襲得逞感到開心。他滿頭都是汗,手還在發抖,但仍然強撐著,居高臨下地看了趙憫一眼,從趙憫這個角度,秋景月的表情猙獰似惡鬼,早就沒有了剛才單純愛笑的模樣:
“我......我不會讓你去救他。”
秋景月神經質地將掌心地血擦在了衣服上,似乎是想要擦幹淨,但越是用力,血似乎就流的越多,紅的像火,觸目皆是。
滿眼都刺目的紅,像極了當初燒死趙美人的那場吞噬一切的火焰那樣,燙的讓人心驚,燙的讓秋景月幾乎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隻能翻來覆去地擦,表情偏執又恐怖,冷眼看著趙憫雙眼開始發直,氣息逐漸斷絕,身體也緩緩停止了掙紮:
“誰也不能阻止我為母妃報仇.......就連你,也不能。”
說罷,秋景月打開窗戶,用輕功從窗沿跳了下去,逃也一般的,徑直離開了趙憫的房中。
此時,屋內隻剩下趙憫一個人躺在血泊之中。他神情僵硬,看著秋景月離開的背影,艱難地想要伸出手去攔住他,最終卻無法阻止生機似流出的血般從他的身體裏流失,隻能不甘地閉上了眼睛,重重垂下了手。
但與此同時,在他軟下的手臂完全碰到地麵的那一刻,不知哪裏,忽然閃現出現了一個人影,竟及時伸出了一隻手——
穩穩地托住了趙憫垂落的指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