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烈火燒幾遍
如果這天晚上, 趙憫不要和秋景月提起赴約的事情,也不要提起他的父皇秋君藥, 那麽也許, 秋景月下手不會那麽狠,也不會那麽喪心病狂。
但.......世界上沒有後悔藥。
錯既然已經鑄下,就沒有後悔的餘地。
秋景月大腦一片空白, 憑著本能,跌跌撞撞地逃回到四皇子府。
四皇子府的府門緊閉著, 他甚至沒有拍門喊人,而是渾渾噩噩地用身體不斷撞擊著府門,到最後幾乎是用蠻力撞開, 甚至一旁趕來的門童還沒來得及扶住他,他自己就隨著作用力被門檻絆倒,向內摔倒在地。
“四公子.........”
反應不及的門童生怕自己一個服侍不當, 腦袋就落了地, 慌慌張張地伸出手去扶秋景月,卻被反應過度的秋景月用力推到在地,摔出一陣悶響,半晌沒有爬起來。
“..........”
秋景月跌坐在地,用力地擦著掌心的血, 直到掌心看到一陣火辣辣的疼。
眼角的餘光無意間飄向倒在地上的門童,令秋景和瞬間一怔,瞳孔放大,微微震動——
隻見他身上的血有些甚至還沾在了門童的衣服上,星星點點, 在夜色下看得並不分明,卻讓秋景月如遭雷劈, 整個人大腦都一片空白。
.......血,真的是血。
是他親伯外公趙憫的血。
秋景月遲來地感覺到自己真的親手殺了人,心中不自覺一哆嗦,整個人血液逆流,渾身發冷。許久,他才踉蹌著站起,像極了被抽了魂魄的人,盯著地麵上的門童看了很久,下定決心道:
“從現在開始,你們所有的人,都離開四皇子府吧。”
門童聞言,痛的齜牙咧嘴的表情頓時一僵,緊接著才緩緩反應過來,甚至顧不上疼,連滾帶爬地來到秋景月身邊,抓著秋景月的衣角,急切道:
“公子,可是小人犯了什麽錯.........”
門童的表情看上去快要哭了:
“若小人有錯,煩請公子直言,奴一定改,一定改!”
言罷,他低下頭,將額頭磕的砰砰響:
“求公子不要敢小人走,求公子不要敢小人走!”
秋景月一腳踹開他,怒吼道:
“滾,都滾!”
他眉目猙獰:“給你們半個時辰,府裏的金銀財寶隨你們挑,拿了就走......半個時辰之後,我不要在府裏看到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
“.......是。”門童看見秋景月扭曲的表情,不自覺哆嗦了一下子,含著眼淚的表情一頓,許久後才緩緩收了手,拜謝後,悄然領命退下了。
秋景月束手站在庭中,沒有看他離去的背影,而是閉了閉眼。
經此一遭,他也終於勉強找回了出走的神誌,慢慢冷靜了下來。
他如同行屍走肉般,走回自己的房間裏,緩緩關上了門。
秋景月的房間內有一密室,上麵供奉著他母妃秋趙氏的牌位,香燭和紙錢祭品也一應俱全,顯然是在時時閉門密祭。
秋景月走進密室,在看到秋趙氏的牌位時,還含淚笑了一下,緊接著便撩起衣袍,緩緩跪在了秋趙氏的牌位前。
“母妃.......這大概是兒臣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秋景月對著燭火,熟練地拿了一遝紙錢點著,隨即丟進盆內,看著那紙錢被火舌吞噬成餘灰,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表情似哭非笑:
“你知道嗎,我親手殺了伯外公,你父親的親弟弟。”
秋景月不知道想到什麽,表情笑的很是開心,但眼淚卻從眼底淌了下來,被他抹去:
“他想救父皇,我不會允許。”
秋景月抬起頭,又往盆裏灑了一遝紙錢,笑道:
“他死了,從今以後,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人能救秋君藥了。”
秋景月的笑逐漸收斂,像是再也繃不住,裝不下去,轉變為更多的眼淚:
“秋君藥很快就會死了,母妃。”
“這是他欠趙家的,欠你的,我都讓他還了。”
“........可是母妃,不知道為什麽,我這心裏,卻仍舊有些不痛快呢?”
秋景月喃喃道。
片刻後,他又覺得自己是在自尋煩惱,扶著地麵,站起身,有夜風從窗內透進來,穿過他的衣擺,撩起淡淡的弧度,他自顧自道:
“母妃,你還記得嗎......當時你我母子最後一麵,是在明月閣。那時你讓我去禦花園,撿掉落的風箏。”
“你說,把風箏撿回來,你就會病好,會從病**起來,陪我玩。”
“你還讓我好好輔佐二哥哥,讓他成為太子。”
“可是現在,風箏線斷了,你走了,伯外公走了,我也再也找不回我的二哥哥了。”
牌位安安靜靜地在燭火下散發著瑩潤的光彩,沒有開口發一眼,悲憫地看著台下跪著的秋景月。
秋景月倒也沒有指望他的母妃真能死而複生開口回答他,說完這句話後,便站起身,緩緩走到台前,拿起了桌上的燭台。
他握著燭台,麵無表情地用火點著了周圍的帷幕,木桌,以及任何能燃燒的一切,看著火勢漸大,他才將燭台丟到了地上。
“母妃,”秋景月回過頭,在逐漸蔓延的火勢中,回過頭,朝趙美人的牌位看了一眼,眸中似有淚光閃爍,哽咽道:
“孩兒不孝。”
“兒臣無能,不能將您從火場裏救出來,所以今日,兒臣陪你一起......痛您所痛。”
說罷,他取下趙美人的牌位,抱在懷裏,靜靜地坐了下來,任由火撩上他的衣袍。
在被濃煙熏得意識迷糊的那一刻,秋景月不知道為什麽,忽然想起了那日在明月閣,趙美人摸著他的臉,溫言讓他出去玩時的笑容。
那時的他滿心滿眼的還是那個掉落的風箏,尚不知,這一見,便是他與母妃的最後一麵了。
........
而在宮中,秋君藥並不知道秋景月在宮內做了什麽。
他本欲睡下,卻問太監來報,說大皇子連夜進宮,有要事稟告他。
秋君藥便立刻從**起身,接見了秋景明,豈料秋景明剛轉入內殿,秋君藥就被他這身打扮嚇了一跳:
“明兒。”
秋君藥指著秋景明身上的血跡,吃驚道:
“你身上的血是哪裏來的?!”
“不是兒臣的血,是趙憫的血。”秋景明風塵仆仆,幾乎是連夜策馬進宮的,解釋道:
“父皇果真料事如神,知道四弟不會善罷甘休,兒臣趕去時,剛好看見景月在刺殺趙憫,及時攔下,故而沾了滿身的血。”
“景月刺殺趙憫?!”秋君藥一愣,隨即回過神來,不可思議:
“他當真恨我至此?”
秋景明點頭,片刻後又反應過來自己不該點頭,隻能拱手掩飾尷尬:
“這,兒臣不知。”
“那趙憫如今如何了?”
秋君藥從階梯上走下來,心中的第一個念頭竟然不是若是趙憫死了自己也沒救,而是趙憫死了秋景月豈不就是背上殺人犯的名頭了:
“你去的時候,景月已經動手了嗎?”
“兒臣無能,去的時候,四弟已經動手了。”秋景明說:
“不過兒臣還是趕在趙憫完全斷氣之前將他救起,又帶他去看了郎中,現今趙憫雖然還在昏迷,但好歹無性命之憂。”
秋君藥聞言,心中一顆石頭落下,差點跌坐在地,好懸被眼疾手快的秋景明扶住:
“那就好,那就好.......”
秋君藥捂著陣陣絞痛的心口,眼前陣陣發黑,半晌再說不出一句話來,若不是引鴛及時趕到,扶著秋君藥坐到台階上,喂他喝下藥,秋君藥估計一口氣上不來,當場就能心髒病發,被活生生氣死。
引鴛一下又一下給秋君藥順著氣,等秋君藥緩過勁來之後,隻見秋君藥睜開眼,眸中冷光乍現,幾乎有些咬牙切齒道:
“那個逆子,現在何處?”
“稟父皇,四弟似乎是回府了。”
秋景明擔憂地看著秋君藥鐵青的表情,猶豫許久,才道:
“不若父皇再給兒臣一道諭旨,兒臣現在就調動禁軍,去圍了四弟的府?”
“動動腦子。”秋君藥被這一個兩個氣的不清:“你現在帶兵去圍了四皇子府,那不就等於把秋景月殺害自己親伯外公的事情昭告天下嗎?你讓皇家的麵子往哪裏擱?”
“........兒臣莽撞了。”秋景明低頭認錯。
秋君藥捂著心髒,感覺痛的有些受不了,緩了半天,片刻後勉強站起身,對眾人道:
“算了,朕自己去找他。若是朕在現場,諒他也不敢翻出天去。”
“擺駕四皇子府,朕現在就要出宮!”
宮人聽令前去準備車輦,引鴛雖然不讚成秋君藥以病軀出宮,但幾經猶豫,最後還是歎了一口氣,還是默默低下頭沒說話,動手給秋君藥換上出宮要穿的常服。
就在秋君藥換好衣服,即將出宮見秋景月的那一刻,宮外忽又有宮人急急來報,高呼道:
“陛下,陛下!”
“急什麽,慌裏慌張的,”秋君藥轉過身,眉頭緊鎖:“好好說話。”
“.......是。”那宮人跪倒在地,小心翼翼地看了秋君藥一眼,似乎是在打量秋君藥的臉色,斟酌著用詞,吞吞吐吐道:
“陛下.......皇城內有一府忽遭大火,巡防營的人趕過去查看,發現,發現.......”
“.......”秋君藥心中忽敢不妙,眯著眼睛,忙問:
“發現什麽了?!”
“.......”
“說話呀!”
秋君藥氣的要拍桌子了:“要朕求你說?!”
宮人被秋君藥的怒氣嚇的一哆嗦,頭低的更厲害了,整個人都開始哆嗦:“發現起火的地方,正是四皇子府!”
“........”秋君藥如遭雷劈,整個人怔在原地,瞪大眼,不可置信地垂下頭,聲音遲緩:
“你.........說什麽?”
“奴說,奴說........”宮人迅速抬起頭看秋君藥一眼,又馬上低下:
“奴說,四皇子府今夜走水了!”
“........走水,哈,走水........”
秋君藥恍惚了一陣,步履遲緩地走到那宮人麵前,低下頭,問他:
“你相信是無故走水嗎?”
“.........”宮人不敢說話,片刻後耳邊就炸開一陣爆嗬:
“什麽走水,明明就是那個混賬見事情暴露,故意放火自焚的!”
“混賬,當真是混賬!”
秋君藥猛地摔了手裏的玉折扇,動靜之大甚至把離他最近的引鴛都嚇了一跳:
“他真是要反了天了!”
周圍呼啦啦跪了一片,異口同聲:“陛下息怒!”
但此時的秋君藥沒有回答,甚至顧不上安撫任何人,用力喘了幾口氣,隨即沉著臉,快步走出了宮殿門。
等秋君藥坐著轎子,緊趕慢趕地趕到四皇子府時,府中的火勢已經到了最盛,隔著大老遠,秋君藥甚至能聽見火苗嗶啵,看見濃煙滾滾,幾乎要覆蓋天邊。
秋景和一接到消息就趕來了,站在四皇子府門前指揮巡防營的人滅火,餘光裏看見秋君藥的聲音,愣了一下,隨即忙迎了上來,拱手道:
“父皇。”
“火勢如何了?”秋君藥做了一個手勢,甚至沒有說免禮,而是直接問:
“景月呢,救出來了嗎?”
“.......沒有。”秋景和輕輕垂下眼:“最後見到四弟的人說,四弟一回來就回了房間,再也沒有出來。”
“火勢的源頭,也是從他房間蔓延出來的。”
言下之意,就是秋景月伸出火源正中,現在處境危險,甚至.......很可能早就已經燒死了。
“.......看來他是鐵了心想自焚。”
秋君藥仰頭,看了一眼越來越旺的火勢。
衝天的紅焰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妖魔,迅速燃燒著周圍的空氣,周遭的熱源源源不斷地往秋君藥的臉上撲,照亮了他漆黑的眼睛,將他的瞳仁照的愈發深邃。
就在所有人都覺得秋景月可能救不回來的時候,忽然間,秋君藥卻動了。
他沒有管任何人,竟然直接朝火裏走去,驚得大家皆是一愣,等到反應過來秋君藥竟然要進火場救秋景月的時候,眾人皆齊刷刷地攔在了秋君藥的麵前,隨即跪下:
“父皇\\陛下三思啊!”
“讓開!”秋君藥沉著臉:
“你們想抗旨嗎?”
“陛下!”引鴛跪著膝行幾步,拽著秋君藥的衣角,仰起頭,帶著哭腔道:
“臣妾知陛下是個好君父,但陛下不是一個人的君父,更是整個大端子民的主君。”
“陛下的身體,事關國運國體,怎可進那火場危險之地?”
“..........”
秋君藥用力握緊拳頭,額角青筋繃起:“阿鴛,你莫要攔朕..........”
“若陛下今日定要進這火場,那就先從臣妾的屍體上踏過去!”
引鴛知道自己攔不住秋君藥,也改變不了秋君藥的決定,他隻能用自己來威脅秋君藥,賭自己能在秋君藥的心裏占多重的地位。
他猛地拔出頭頂的簪子,抵在了自己的脖頸處,含淚看著瞬間慌了神的秋君藥:
“等陛下踏入火場的那一刻,就是此簪刺穿臣妾脖頸的那一刻!”
說著,還真的用力將金簪的尖銳處戳在了自己的皮膚上,劃出了長長的血痕。
“.......阿鴛,你這是幹什麽。”
秋君藥心裏火燒火燎,但看著引鴛死諫的模樣,最終還是慌了。
他忙把引鴛從地上扶起來,伸手想去奪引鴛的簪子,卻被引鴛後退幾步,避開。
引鴛就這樣擋在燃燒的四皇子府和秋君藥中間,死死地握著簪子,一步也不肯讓。
秋君藥又拿他沒辦法,也不可能真的去賭等自己走了之後,引鴛到底會不會自盡,隻能與他一道站在原地僵持著,兩人互不相讓。
就在秋君藥想先說點好話哄引鴛放下簪子,自己再進火場去救秋景月的時候,麵前忽然傳來了一陣喧鬧,隻聽在一陣緊張的聲音裏,有一道歡喜的人聲道:
“四皇子被救出來了!四皇子被前路統領救出來了!”
秋君藥頓時循聲望去,隻見一個身著盔甲的年輕人滿臉髒汙,將一個渾身衣服均燒的焦黑的少年背了出來。
穿著盔甲的少年人顯然是有些吃力,整個人臉上髒的看不清五官,隻有一雙眼睛特別亮,一出府門,身後的廂房就應聲塌下,而他則順勢跪倒在秋君藥的麵前,整個人癱倒在地,再也沒有一絲力氣說話。
周圍的人見此,忙七手八腳地將他和背上的秋景月拉開,而被拉開的秋景月整個人已經被濃煙嗆的昏迷過去,臉上也全是灰,黢黑。
他的衣服已經燒的不剩下什麽了,懷裏還緊緊抱著一個完好無損的牌位,歪倒在牆邊,死生不知。
秋君藥看了一眼趴在地上艱難恢複體力的前路統領,默默記下了他的長相,隨即走到秋景月身邊,看了他很久,隨即慢慢脫下身上的披風,披在了秋景月身上。
秋景月沒有醒。
秋君藥蹲在他麵前,凝視著秋景月的那張臉,而引鴛則同樣陪侍在側,擔憂道:
“陛下........”
秋君藥抬起手,止住了引鴛的話頭,同時緩緩將手探出,咽了咽口水,將顫抖的不行的指尖抵在了秋景月的鼻尖下,緊張地試探秋景月的鼻息。
.......熱的。
人還沒死。
在意識到這件事的那一刻,秋君藥狠狠閉了閉眼,表情複雜,不知是如釋重負,還是咬牙切齒。
半晌,就在引鴛和一旁的秋景明、秋景月都以為秋君藥會讓他們去喊太醫來,醫治秋景月的時候,卻沒想到,秋君藥忽然抬起手,一巴掌狠狠扇在了秋景月的左臉上。
啪——
“.......”
聽到這聲清脆的巴掌聲,剛才還在百感交集於秋君藥拳拳愛子之心的引鴛和秋景明、秋景月同時愣住了:
“陛下\\父皇........”
然而秋君藥卻還沒有完,他沒有管身後說話的老婆和孩子,而是冷著臉,再次抬起手,在秋景月的右臉上又扇了一巴掌。
最後,他甚至左右開弓,接二連三,扇的自己手都麻了,才被身邊的引鴛一把抱住右臂堪堪止住動作,兀自粗喘不已。
而與此同時,昏迷的秋景月在秋君藥陰冷的神情裏,緩緩睜開了眼。恍惚中,他甚至還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隻覺臉上疼的緊,像是有刀子在割:
“父.......嘶.......父皇?”
啪——
又是一聲清脆的巴掌聲,直接把秋景月本就不清楚的神誌,打的更加懵。
“你還有臉叫朕父皇?”秋君藥壓下眉,看著捂著臉不可置信、轉頭看向自己的秋景和,神情沉冷,語氣譏諷:
“朕,有你這麽混賬的兒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