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秋家婦
話音剛落, 滿室隻剩餘音嫋嫋,再無人敢多言。
楚瑜聞言, 身軀微微彎曲, 脫力般跪伏在地,指尖掐進掌心,用力到發白, 甚至連滑落在肩頭的發絲都顫動出微微的弧度,良久, 沒有發出一句話。
其實他自己心裏也清楚,秋君藥的話是對的,正確的, 不管他的初心和目的為何,隻要他一日是外族聖女,就永遠是外族聖女——
非我族類, 其心必異。大端王朝, 怎麽可能容忍一個外族人,當皇子的正妻?
那皇子不得寵也就罷了,楚瑜說不定還能撿漏混個側妃當當。現在關鍵是,秋景和雖然不是最得盛寵的皇子,也沒有手握兵權, 但事到如今也已經是皇子中位份最高的賢王,行監國之責,以後很有可能是大端王朝的儲君。日後一旦秋君藥崩逝,沒有留下立儲遺詔,那麽秋景和就能順理成章地榮登大寶, 昔日的賢王妃便是當朝的國母,天底下除皇帝外最尊貴的皇後——
既然是皇後, 怎麽可能讓一個外族人來當?
實在是異想天開。
秋君藥垂目,看楚瑜伏在地上,良久,才聽見他說:
“臣知道臣這是在強人所難........”
他的嗓音緊了緊,細若遊絲:
“可是臣實在是......實在是沒辦法了.......”
“景和他不願意見臣,臣實在是走投無路,才會出此下策.......”
“........”
秋君藥聽得出楚瑜聲音裏的無措和茫然,他本就心善,又知道事情的真相內情,心中的火氣驀的消了下去,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有心退一步,但又尚在猶豫思忖,一時沒有馬上答話,而在此時此刻,跪在他麵前的楚瑜卻忽然拔出頭頂的簪子,電光火石間,就對準了自己的脖頸,用力刺了進去。
“........!!!”
秋君藥一開始以為楚瑜是想刺殺自己,片刻後又看見楚瑜調轉了方向,瞬間明白過來,猛地站起身擋在引鴛身上,沉聲道:
“十一!”
說時遲那時快,十一從房梁上飄然落地,快準狠地一腳將楚瑜手中的簪子踹出十幾米之外。
“.........”
他到底來晚了一步,簪子的尾端已經在楚瑜的脖頸皮膚上劃出了常常的一道血痕,皮膚組織外翻,看上去有些觸目驚心。
看著楚瑜這幅心如死灰的模樣,秋君藥都不知道是該罵還是該慶幸自己搖人搖的快,保住了楚瑜一條命:
“.........楚瑜,你禦前失儀,當真要一錯再錯?”
“罪臣懇請陛下刺死罪臣。”楚瑜懶得去捂脖子上的傷,泣聲道:
“罪臣之罪罄竹難書,請求陛下賜死,罪臣.......感激不盡。”
言罷,楚瑜低頭,重重叩首,看樣子已經抱了死誌。
既然不可能再嫁給秋景和,他也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秋景和另娶旁人做賢王妃,不如引頸就戮,也全了他一番念想。
........畢竟,他雖然未曾和秋景和拜天地入洞房,但也是下過了聘書的,他若死了,以秋君藥仁善的性格,一定會全了他的遺願,讓他以賢王妃的名義下葬,這對他來說......也算有始有終。
秋君藥哪能看不出來楚瑜心裏在想什麽,因為知道,所以頭又開始疼了。
他捂著腦袋,被引鴛扶著緩緩坐下,氣的恨不得罵人,但還是忍住了:
“楚瑜,朕實話和你說吧,你若真心喜歡景和,真想回到他身邊,就不該用這樣的方式。”
“你原本就騙過他一次,如今若是讓他知道你與他的婚約又是一場交易,你猜以景和那眼底容不得沙子的性格,他會怎麽想?就算你們真的成婚了,婚後他又會怎麽看你?”
“他會覺得你強迫了他,知道嗎?”
“到時候,不又得大鬧一場,大吵一場?”
秋君藥說:“夫妻之間,最忌欺騙,一旦產生信任危機,神仙也難救。你說你怎麽就,每次都那麽精準地,往景和的雷點上踩呢?”
楚瑜一愣:“陛下,罪臣.......”
“還有,若今日你若死在了披香殿,而死之前隻見過朕和皇後,那景和知道了,又會怎麽看朕和皇後?”
秋君藥目光凝重,一字一句:“他說不定會覺得是朕,聯合皇後逼死了你。”
秋君藥指了指楚瑜:“你是心灰意冷一了百了了,景和心裏有你,在你死後一定會求我追封你為賢王妃,但你卻會陷朕於不義的境地,搞不好朕和景和好不容易修複的父子關係又會再次分崩離析,你說你啊,該當何罪啊?”
“.......”楚瑜現在都沒有辦法正常思考了,整個人都現在情緒裏難以自拔,聽著秋君藥的分析,垂頭不言不語。
“唉。”秋君藥站起身,踱步走到楚瑜麵前,許久,才問:
“你是真的喜歡和兒麽?”
“........喜歡。”楚瑜聲音很啞。
“日後會對他好嗎?”
“會。”這一個字,楚瑜說出時,沒有絲毫的猶豫。
“可是你可知道和兒他身中蠱毒,時日無多,這樣你也願意?”
“罪臣知道,罪臣願意。”
楚瑜看著秋君藥衣角上繡著的銀月花,聲音低低:
“罪臣待賢王殿下之心,猶如皇後娘娘之於陛下,絕無半點虛以為蛇,隻有一片真心。”
“知道了。”秋君藥歎息:“你下去吧。”
楚瑜聞言一愣,下意識抬起頭,急道:
“陛下,臣和二殿下之事.........”
“和兒如今不喜歡你就算了,關鍵是如今他也放不下你,與其看你們倆互相折磨,不如朕再成全你們一次,替你遊說。不過,至於景和最後會做出何種選擇,以後你們能走到何種地步,全看你們自己。”
秋君藥坐回椅子上,雙手搭在扶手上,居高臨下地看著楚瑜:
“既然想做賢王妃,那嫁過來便是秋家婦。日後你死了,墓碑上寫的便是秋楚氏,故,日以後當以夫君利益為重,不可興風作浪,再生事端,否則就算景和心裏還有你,朕也會下令將你處死。”
“是。”楚瑜這次總算回過神來了。在明白秋君藥終於鬆口之後,他臉上逐步漫上些許欣喜,此時終於不忘拱手謝恩:
“多謝陛下。”
“行了,讓十一先帶你下去治治傷吧。”
秋君藥揮了揮手,“找太醫看看脖子上的傷口,別破相留痕了。”
“是。”楚瑜跟著十一告辭退下,不一會兒,披香殿內隻剩下了秋君藥和引鴛兩人。
引鴛側躺在秋君藥的臂彎裏,耳朵貼在秋君藥胸膛上,低聲問:
“陛下真的打算再給楚瑜一次機會?”
“嗯。”秋君藥垂下頭,指尖撚著引鴛白淨的耳垂,上麵尚有耳洞,其下是粉碧璽耳環:
“藕斷絲連最是磨人,看著景和終日魂不守舍,我心裏也不好受,不如推他一把,讓他們兩個把事情說開,看看他們之間,到底是一拍兩散還是相濡以沫。”
“可是楚瑜是靈族人,外族人能做賢王妃嗎?”
引鴛抬起頭,麵露不解:
“而且之前臣妾就想問,如果讓楚瑜當景和的正妻,日後景和若不納側妃,他豈不是就要絕後了?”
“那就看他自己了。”秋君藥摸著引鴛柔軟順滑的發絲,輕聲道:“看他如何選,又想和楚瑜究竟能走到哪一步了。”
畢竟秋君藥雖然能賜婚,但是他不可能去改變秋景和的想法。
如果秋景和在知道楚瑜的身份之後,不願意選他做賢王妃,亦或者在娶了楚瑜之後,秋景和又納了其他女子為妾為自己開枝散葉,那壽命還剩不到一年的秋君藥,也沒法管這事。
他不可能未卜先知,秋景和和楚瑜的感情究竟能如何,他自己也不能一窺全貌。
秋君藥自己心裏沒底,但引鴛卻對秋君藥的決策十分滿意。
畢竟雖然楚瑜和秋君藥沒有達成明麵上的交易,但如果楚瑜真成了秋家婦,那麽幫公公秋君藥找大夫,就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橫看豎看,在這件事情上,秋君藥都不會吃虧。
引鴛其實並不在乎秋景和和楚瑜的感情生活,說破天,這也隻是他那個名義上便宜兒子的事情,和他沒半毛錢的實質關係。
他隻在乎秋君藥,至於其他人是死是活,鬧翻天了他都懶得管。
......但是如果事情涉及到秋君藥,那一切又不一樣了。
芝麻綠豆大小的事情,引鴛都會斤斤計較。
於是,就在第二天,秋君藥的身體剛好些,人也精神些,引鴛就想宣秋景和進宮。
但秋君藥卻一直說不急。
甚至引鴛都開始三催四請了,他也不以為意,很沉得住氣,該做什麽做什麽,好像那天答應楚瑜的事情,隻是一場玩笑。
最後引鴛自己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見秋君藥有所行動,引鴛一怒之下還以為秋君藥是不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心上,暗戳戳地和秋君藥鬧了幾天的別扭,秋君藥哄了幾天,也不見好。
但引鴛不知道,實際上,秋君藥早已有了主意。
他誰也沒說,暗地裏悄悄命令來福把楚瑜安置到一處密室,除了自己和心腹,誰也不知道哪個密室在哪裏。
就這樣一連過了幾天,秋君藥又悄悄放出前幾日宮裏進了刺客、被禦林軍當場抓獲關進地牢的消息,隨即靜待秋景和上門。
三天之後,滿京城都找不到楚瑜人的秋景和果然開始懷疑當日進皇宮刺殺秋君藥的人就是楚瑜,糾結了好久之後,果斷進了宮,麵見秋君藥。
秋君藥早就知道秋景和會來,所以從早上開始就讓人把躺椅放在殿前,又放了一把在自己的椅子旁邊,坐在那裏舒舒服服地曬太陽。
秋景和剛一進披香殿,就看見秋君藥抱著一隻布偶貓躺在椅子上,閉著眼睛,臉頰上的小絨毛在太陽下清席可見,照的他麵龐透亮有光澤,神情安寧愜意。
“.......父皇。”
秋景和心裏著急,但麵上仍舊不動聲色,撩起衣袍在秋君藥腿邊跪下:
“兒臣給父皇請安。”
“來了。”秋君藥眼睛都沒有睜開,指尖任就搭在布偶貓的身上,聲音懶散:
“坐。”
“........”秋景和猶豫了一下,隨即被太監扶起,在早就準備好的搖椅上小心坐下。
他都不敢坐滿,半邊身體還懸在空中,一副十分謹慎的模樣。
秋景和不開口,秋君藥也不主動開口。
他就是要試一試,秋景和對楚瑜的情分還剩下幾分。
果然,不到幾分鍾後,秋景和就沒耐心了,坐立不安片刻後,就直接開了口,婉轉地問道:
“父皇.......兒臣聽聞您前幾日抓到一名刺客,據說還是靈族人?”
“是啊。”秋君藥閉著眼睛,笑道:
“本想嚴刑拷打,查出幕後主使,沒想到剛扒了他的衣服,就在他背後發現大片擦傷,也不知道是誰幹的,倒是有趣的緊。”
秋君藥話音剛落,秋景和的身體就瞬間繃緊。
他當然知道那些擦傷是哪裏來的。
那時當日他將楚瑜按在牆上的時候,因為牆麵粗糙,他又過於用力,所以擦出來的。
“......那他說什麽了嗎?”秋景和不知道楚瑜為什麽要去刺殺秋君藥,謹慎地試探著問道:
“他有沒有說自己是誰?”
秋君藥沉默半晌,睜開眼睛看了一眼秋景和,一副不太想多說的樣子,欲言又止,片刻後才道:
“他說自己有罪,被禦林軍當場抓獲之後,就很快認了罪,請求朕賜死他。”
“.......”秋景和心裏一緊:“那之後呢?”
“然後朕就如他所願,將他賜死了呀。”秋君藥說:“屍體就停在牢房裏,今日就讓宮人把他丟到亂葬崗去。”
“.........”
秋景和聞言,頓時如一盆冷水澆下,整個人血液都好似冰凍凝結,當場傻了。
他大腦嗡嗡地響,一麵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一麵又忍不住去想象楚瑜橫死的場麵,一時間內心心潮激**,竟然捂著胸口,猛地吐出一口血來。
秋家約莫有什麽祖傳的心髒病,情緒一失控就會心口疼,秋景和跌坐在躺椅上,眼前黑的看不清麵前的太陽,直到秋君藥過來拉住他的手,他才恍然回過神來,趴在秋君藥肩膀上痛哭,結結巴巴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父皇,他,他......”
“沒錯,朕派人去查了,那個刺客,就是楚瑜。”秋君藥憐惜地摸了摸秋景和額頭上的發絲:
“他假扮林玉,又騙你一次,害你心碎至此,如今又入宮來刺殺朕,與大端做對,朕早就想賜死他了。”
“........不,不是的父皇。”秋景和用力搖頭,眼淚刷拉一下掉下來,像是透明的珠子似的,抓緊秋君藥的衣領,痛哭失聲:
“是兒臣先將他趕走,害他心灰意冷,他才會莽撞糊塗地進宮來找父皇的。”
“他不是想殺您,他說不定.......說不定隻是想進宮來,求您再給他賜一次婚,和兒臣.......再續姻緣。”
“竟然是這樣?”秋君藥詫異道:“可是你竟然知他心意,又為何要趕他走,不再給他一次機會?”
他說:“楚瑜臨死前說,昔日他逃婚離開皇宮,其實是因為靈族的大長老從中作梗,故意害他失憶,他才會如此。”
“兒臣知道,兒臣什麽知道。”
秋景和隻覺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了。一想到楚瑜死了,他的心髒就陣陣絞疼,悲痛萬分之下,甚至都沒有抽出理智去細想為什麽一向仁德的秋君藥會這麽輕描淡寫地說出自己已經賜死了一個靈族族長,真的什麽話都往外說了:
“兒臣自知自己已經身中蠱毒,時日無多,說不定哪一天就死了.........”
“可是按照皇族的規定,皇子死後,妾侍可以遣散回家,但其正妻是不能改嫁的。若我死了,楚瑜還正當風華正茂之年,卻不得不給我守寡,那豈不是我誤了他的青春?”
秋景和哭的上氣不接下氣:“我不想他死,我想讓他長命百歲的......早知道他會冒險進宮,兒臣,兒臣........”
他抽泣片刻,抖著肩膀咬牙道:“早知道兒臣就不該顧忌那許多,直接應了他,光明正大娶他做賢王妃,也好過他年紀輕輕,就因我而死!”
“........”秋君藥聞言,總算是知道了秋景和和楚瑜兩人之間的問題出在哪裏了。
兩人都過分為彼此著想,都想對對方好,用各自的方式守護著對方,心意互通,但卻屢屢遭遇陰差陽錯,以至於差點天各一方。
“......唉,”秋君藥低下頭,摸了摸秋景和的頭發,看著秋景和哭的不能自已,知道秋景和這輩子都不可能放下楚瑜,所謂的“兩不相見”也隻是想逼楚瑜放下而已。
“朕的和兒,怎麽這麽心軟呢?嗯?”
秋君藥用袖子輕輕去擦秋景和的眼淚,低聲道:
“別哭了。”
他說:“父皇再給和兒找一個漂亮又溫雅賢淑的賢王妃,好不好?”
秋景和低著腦袋,用力搖頭,抓著秋君藥的衣領,力氣大的秋君藥都要被拉著往下拽,秋君藥堪堪穩住下盤,好懸沒有被拽的跪倒在地上。
“別哭了別哭了,”秋君藥都要無奈了:“舊的不去新的不來。”
他道:“你且抬起頭看看,朕為你挑選的新王妃,你可還滿意?”
秋景和還是低著頭,怎麽也不肯抬起臉,哭的眼睛都快腫了。
秋君藥無奈,隻能掐著秋景和的下巴,用力將他的頭掰向右邊,強行讓他看看自己給他挑的新王妃:
“看清楚了沒有?”
他說:“這個王妃是不是比之前那個,漂亮的多?”
秋景和抽了幾下,眯起模糊泛著水光的眼睛,迎著日光看,果然看見一個身著白衣的男子朝他緩緩走來。
那男子黑發紫眸,唇紅齒白,端的是一副溫雅賢淑的模樣,隻不過臉上還帶著些許無措,似乎是想過來安慰他,但又礙於什麽,站定在原地凝望著他,想動又不敢動。
“........”在看清那人樣貌的那一刻,秋景和渾身一震,片刻後又回過頭,看著含笑的秋君藥。
“怎麽樣,這個王妃你想不想娶?”
秋君藥故意道:“喜歡嗎?是不是看到他的臉,突然又移情別戀了?”
秋景和聞言,咬緊後槽牙,用力地將臉埋進秋君藥的脖頸處,像是個咬人褲腿的小狗,憤怒地嗚嗚直哭,氣的大叫道:
“......父皇,你又騙我!!!”
秋君藥是個沒心沒肺的爹,聞言樂的差點笑出聲。他兀自樂了一會兒,片刻後還是拍了拍秋景和**的背,放柔聲音問:
“娶不娶啊和兒?”
他說:“父皇可提醒你啊,你這可是二婚,要是不早點拴住,萬一人家要是嫌棄你二婚,反悔了,你可再沒地方後悔去啊?錯過這個村也沒這個店了哦?和兒?”
話音剛落,秋景和果然陷入了漫長的沉默。良久之後,他才吸了吸鼻子,低聲道:
“娶........我娶。”
“真的?”秋君藥問:
“朕看你哭成這樣,還以為你對朕選給你的新娘子不滿意,被他醜哭了。”
“真的娶。”秋景和說:“還有........”
他頓了頓,隨即像是泄憤般,惡狠狠地把眼淚往秋君藥的衣領上蹭,咬牙切齒道:
“父皇,你真的真的.......真的太討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