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一個人

秋君藥在即將踏入秋景和房門時, 搭在門框上的指尖不知為何,忽然頓了頓。

他先是勾了勾唇角, 又片刻後又走到庭院養魚的水池邊, 揉了揉自己的臉頰,確認自己麵上並無任何異常之後,才換上一副輕鬆的笑臉, 推門走進秋景和的房間。

他剛進去,入目即是倚在窗邊的秋景和。

少年麵色有些白, 但眼睛是亮的,神采是柔和的,笑意是清淺的。晨光透過窗紗照在他年輕的麵龐上, 隻見他伸出蔥白分明的指尖,碾碎桌上的糖糕,張開手指, 任由掌心的鳥雀啄去糖糕碎屑。

秋君藥站在原地看了一會兒, 才輕聲喚他:“和兒。”

秋景和聽見秋君藥喚他,慢半拍地轉過臉,將掌心裏的糖糕碎丟在地上,撩起衣袍跪下:

“父皇。”

“你身子還未好全,此時就不必周全禮數了。”秋君藥走過去, 將他扶起,摸了摸他的臉蛋,溫聲道:

“回**歇著去吧。”

“.......好。”秋景和很少違抗秋君藥的話。

他乖乖走到床前,脫下鞋子躺下,任由秋君藥給他蓋上被子, 隨即閉上眼睛。

“你再好好休息一會兒吧。”

中毒的人身體多少會有些不舒服,何況秋景和中的還不是一種毒, 如今脈象錯綜複雜,不知道什麽時候就嗝屁了:

“朕會一直守著你。等午飯的時候,朕在叫你起來。”

秋景和點點頭,閉著眼睛。

窗外鳥雀吱啾,秋君藥坐在床邊聽了一會兒,怕鳥聲吵到秋景和睡覺,於是便站起身,想要走到不遠處,去關上窗戶。

但沒想到,他剛直起身,指尖就被人瞬間抓住了。

握的死緊。

“.........”

秋君藥一愣,下意識低下頭。

隻見剛才還閉著眼睛的秋景和正睜著清淩淩的眼睛看著他,瞳仁裏哪有半分睡意,全是清醒。

“.......和兒沒睡嗎?”秋君藥站著,低頭看他:

“睡不著?”

果然是窗外的鳥雀吵到你休息了吧。

秋君藥想。

但沒想到,秋景和卻搖了搖頭,掌心微微用力,愈發使勁抓住了秋君藥的手:

“父皇別走。”

他說:“孩兒不想自己一個人。”

“.......”秋君藥不知為何,眼底忽然閃爍了片刻,許久之後,他才在秋景和忐忑又惶恐不安的眼神裏,複又坐了下去。

他摸了摸秋景和的頭,聲音低低:

“朕不走。”

“朕就一直在這裏陪著你,直到你身體好起來。”

秋景和聞言,撩起眼皮看著他,指尖的力道沒有鬆,隻是抿了抿幹燥的唇,連吐出的字句都像是沙漠裏許久沒有喝水的旅人那般啞:

“那兒臣病好之後,父皇是不是就會走了?”

是不是像之前那樣,會對他不聞不問?像麵對一個陌生人那般看著他?

秋君藥似乎是看出了秋景和心中的擔憂,頓了頓,看著他的眼睛,堅定重複:“......不會。”

他為了讓秋景和相信自己,下意識往前麵挪坐了一些,握住秋景和的手,伸出指尖,去撫平秋景和皺起的眉頭:

“朕會一直陪著你。”

他說:“和兒,夏天過去,秋天就要來了。等你好起來,朕就帶你回宮,你母後的披香殿裏有好多梧桐花和桂花,還在等你去看呢。”

似乎是秋君藥的話讓秋景和的腦海中生出了某些幻想畫麵,他忍不住笑:

“父皇。”

他說:“秋天的話,梧桐花都已經落啦。”

秋君藥說:“那還有桂花。”

“等桂花開了,朕就給你做桂花餅,還有桂花酒釀。”

話音剛落,秋景和眼睛一陣閃爍:“.......兒臣以前,也吃過一次桂花餅。”

秋景和似乎是被秋君藥三言兩語就帶入了什麽幻想之中,眼睛直直地看向麵前的床幃,床幃上繡著的飛禽走獸圖案不知為何忽然變的朦朧起來,似乎是泛起了潮:

“是貞嬪娘娘給兒臣做的。”

秋君藥一時間沒有從腦海裏極其這個名號:“........貞嬪?”

“嗯。”秋景和笑:

“貞嬪娘娘,是兒臣見過的,最好的女娘。”

“她會帶兒臣放風箏,做花燈,還教兒臣讀書寫字,馴獸騎馬。”

秋景和說:“她比母妃待兒臣還好。”

“.........”秋君藥已經不記得宮裏有這號人物了,沉默半晌,沒有回話,隻有秋景和好像陷入了某一種回憶之中,無法自拔:

“後來,有一天,她說要帶我去摘桂花,做桂花餅。”

秋君藥問:“......然後呢?”

“然後我們就一起前去禦花園,沒想到在半路,我們就撞見了一個傳信的公公。”

“公公告訴貞嬪娘娘,在大端軍隊和金國的交戰之中,貞嬪娘娘的哥哥作為左前鋒,被活捉到敵人陣營,後來,他的哥哥沒有熬過利誘,背叛了大端。”

“有人說,已經看到他娶了敵國的公主,成了敵國的駙馬,享受了無盡的榮華富貴。”

“貞嬪娘娘不信哥哥會叛國,但此時問州已經因為貞嬪哥哥的原因失守,金國敵軍攻破問州大門,大肆在問州燒殺搶掠,無數百姓淪為奴隸,流離失所。消息傳回來,父皇大怒之下,下令將貞嬪娘娘滿門處斬。”

“貞嬪娘娘被打入冷宮,但她仍然不信哥哥會叛國。她就這樣在冷宮裏等啊等,吃盡了苦頭,隻想等到平反,但沒想到一年之後,趙將軍卻帶回了她哥哥的頭顱。而她哥哥卻因為親口承認叛國投敵,其首級在城牆上掛了三天三夜,遭萬人唾棄。”

“貞嬪娘娘逃出冷宮,遠遠看了一眼哥哥的頭顱,回來之後就大笑著,瘋了。她點了火,將棲身的冷宮燒成了一把灰燼,而景月的母親趙美人所住的明月閣,卻因為離冷宮最近,又因為重病難下床逃離,踉踉蹌蹌跑到一半就被殃及池魚,同樣也燒死在了那場大火裏。”

秋景和一邊說著,眼淚便從眼角淌下,留下一串晶亮的水痕:

“在那場大火裏,死了好多人。誰也不知道哪個是貞嬪,哪個是趙美人,索性將所有人都視做叛國同黨貞嬪,草席一卷,全數丟到了亂葬崗。”

“兒臣去看過一眼,看見好多死人。他們被燒的渾身焦黑,看不出原本的樣貌,有虱子和蒼蠅、老鼠在他們身上亂爬,味道很臭,又焦味,也有腐屍味。”

“他們就這樣死了。”

“沒有親人來認領,也沒有人知道他們叫什麽名字。”

秋景和說:“兒當時跪在哪裏,看著著層層疊疊的屍山屍海,當時兒就在想,他們一定走的很疼,很害怕,很孤單,又很寂寞吧。”

“一個人走了,身邊一個親人也沒有。”

秋景和說著說著,就側過臉去,枕邊濕成一片:

“父皇,兒害怕。”

“兒每夜都會夢到貞嬪娘娘,夢到趙美人,夢到那些被火燒死的不知性命的太監宮女。兒害怕自己也會像他們一樣,一個人孤孤單單的死了,沒有人記得,沒有人在乎。”

秋景和說著說著,便閉上了眼睛,肩膀**起來,最後變成放聲大哭,麵上的痛苦幾乎讓秋君藥感到揪心:

“父皇,兒不想死。”

“兒不想一個人上奈何橋,不想一個人過黃泉路,兒真的好怕,好害怕從生到死,都是一個人。”

他一邊說,眼淚一邊淌下來,不管怎麽去擦,都流不幹淨:

“貞嬪娘娘走了,留下孩兒一個人.......孩兒再也吃不到她做的桂花餅了。”

秋景和的一句話,差點讓秋君藥淚流滿麵。

他上前一把抱住捂著眼睛流淚的秋景和,聲音沙啞,帶著沉重的吐息:

“不會的。”

秋君藥摸著秋景和的後腦勺,嗓音低低:

“不會讓你一個人的,和兒。”

這樣的安慰太過於蒼白和拙劣,秋君藥此生第一次恨自己的語言係統竟然如此的蒼白貧瘠。

“父皇,你說,貞嬪娘娘一個人過奈何橋的時候,她會感到孤單,會感到害怕嗎?”

秋景和卻好似沒聽到,睜著空洞的眼睛,問秋君藥:

“我會像她一樣,早早就死掉,然後一個人過奈何橋的,對不對?”

“........不會的,和兒。”

秋君藥用指腹擦掉秋景和眼角的眼淚,輕聲說:

“你知道,為什麽父母都會比孩子年紀大嗎?”

他沒等秋景和回答,就笑道:“因為父母會想比孩子先壽終,因為他們怕自己的孩子在黃泉路上孤單,所以會先離開,然後在奈何橋上,耐心等著自己的孩子。”

“他們會一直等啊等,直到接到自己的孩子為止。”

秋君藥握緊秋景和的手,唇角勾起笑,對神情逐漸產生些許變化的秋景和道:

“所以不要害怕,景和。”

他說:“父皇會比你先離開,不會讓你一個人走黃泉路的,明白嗎?”

“你是我的孩子,我將你帶到這個世界上,也會帶你離開。所以不要害怕,知道嗎?”

“..........”秋景和看著秋君藥帶著笑意卻淚光盈盈的臉龐,忽然撲進秋君藥的懷裏,抱著秋君藥的肩膀,將臉邁進了他懷裏,看不清神情,聲音卻在顫:

“父皇........”

“.......”秋君藥抱著秋景和,輕輕拍著他的肩膀,努力勾起唇角的笑,故作輕鬆道:

“景和啊。”

他的懷抱很暖,聲音也很柔:

“別害怕........父皇也會死。”

“無論何時,何地,父皇都會陪在你身邊.......不會再讓你一個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