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短折而死

“叩叩叩——”

敲門聲響了起來, 隱約有銀鐲碰撞的叮咚聲。

秋君藥將打濕的布攤在秋景和的額頭上,緊鎖的眉目難掩憂愁, 在聽到門外的動靜, 下意識地抬起頭,道:

“進來。”

吱呀——

下一秒,一個身著白衣的女子緩緩走了進來。

她手裏端著一個木頭托盤, 上麵放著一個瓷碗,瓷碗中央隱有水波晃**, 泛起淡淡的白霧,在燭火下,水波透著盈盈碧色, 中還有藥渣起伏。

透過搖晃的燭光,秋君藥勉強辨認出了來者是誰,有些不可思議道:

“.......紅娘?”

“是我, 大端天子。”

紅娘走到他麵前, 頷首致意。

她見到秋君藥並不跪,仍留有一絲靈族人不滅的骨氣,但態度卻是恭敬柔和的:

“你要的藥在這裏。”

“........多謝。”

秋君藥看了紅娘一眼,接過她手中的藥碗。

坐在他身邊的引鴛隨即將躺在**的秋景和扶了起來,將秋景和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秋君藥將藥物吹涼, 隨即喂到秋景和的口中。

藥很苦,苦的秋景和在迷糊中甚至皺起了眉頭,下意識咬緊牙關不肯服下,最後還是秋君藥放輕聲音哄了一會兒,秋景和聽到父皇的聲音, 才勉強願意鬆開眉頭,張嘴喝下藥物。

將藥喂完之後, 秋景和的麵色總算不那麽白了,臉頰也逐漸恢複了紅潤。

秋君藥將他放回**,端詳了一會兒秋景和的睡顏,見他的神情比剛才要更加平和,心慢慢放下來。他將藥碗交給一旁的來福,隨即站起身對紅娘道:

“多謝你。”

“不謝,大端天子。”

紅娘回答的很快,但說完之後,依舊站在原地,沒有離開的趨勢。

秋君藥背手的動作一頓,停下了焦躁的腳步,回過頭去看紅娘在燭火下平靜的神情。

他隱約從紅娘的舉動中察覺到了些許不對勁,於是緩步走到紅娘麵前,低聲問:

“你是不是還有什麽話要對朕說?”

“.......”

紅娘抬起頭,看了秋君藥一眼,隨即忽然撩起衣袍跪下,神情冷靜:

“剛才,給大端天子送藥的人是靈族紅娘,所以我不能跪;現在,跪在您麵前的隻是紅娘,所以我願意跪您。”

秋君藥愣了一下,下意識想去扶:

“你.........”

“接下來,我有一些話,想要告訴您。雖然不好聽,但請您務必要牢記。”

紅娘俯身,將額頭抵在地麵上,懇求道。

“.........”

秋君藥聞言,下意識看了引鴛一眼,見引鴛同樣不明所以地看著自己,思索片刻後,才回過頭,強行壓著情緒道:

“你說吧。”

秋君藥心中忽然有了不好的預感:“朕會認真聽完的。”

聞言,紅娘放在地麵上的指尖微微蜷曲,像是陷入了某種糾結之中,片刻後,她才悶悶道:

“其實........我剛剛端來的,根本不是解藥。”

秋君藥愣住了,一下子都沒反應過來,音調瞬間提了上去,“那你剛才端來的是什麽?!”

“您不用擔心,不是毒藥。”

紅娘直起身,視線虛虛地聚焦在秋君藥腰部掛著的玉佩上,不敢和秋君藥對視:

“那確實是能壓製蠱毒的藥。”

秋君藥凝眉,手中的扇子被握緊,發出輕輕的嘎吱聲:“你說清楚點。”

“解毒和壓毒,是不一樣的。”紅娘道:

“一個隻是延緩毒性發作的速度,一個是將毒素清除消解。”

紅娘看了一眼**的秋景和,在她的眼裏,能很清楚地看見縈繞在秋景和身上的黑色死氣依然在,隻不過是比剛才消散了些許,

“近日推選族長是放在引火盆裏的蠱蟲,都是我族的聖物,有些有毒,有些無毒。但......不管如何,被咬了,都會對身體產生影響,隻是輕重程度不同而已。”

紅娘道:“尤其是這個人,還不止被一種聖物咬了,體內已經有好幾種毒素交纏,相互作用,就像打死結的線,已經沒有任何一種解藥能解開他身上的毒,隻能壓製。”

秋君藥一下子呆立在地。

他隻覺周圍的顏色瞬間都暗了下來,耳朵邊嗡嗡直響,連紅娘嘴唇張合時說出的話都聽不清了。

鋪天蓋地的情緒將他包裹,心直直墜入無盡深淵,觸底時,秋君藥甚至還能聽到自己帶著顫抖的詢問:

“壓製?”

他手中的折扇掉落在地,渾身的力氣在急遽流失,連說話的力氣都像是從肌肉強行裏榨出來的:

“能壓製多久?”

他聲音啞了:“告訴我,我的和兒還能活多久?!”

“.........”紅娘看了秋君藥慘白慘白的神情一眼,隨即俯下身,聲音比之前更低:

“........難至不惑,三九即崩,短折而死。”

“..........”秋君藥踉蹌幾下,心髒突突地狂跳起來,如同當頭被人用錘子敲了一下,當下即眼冒金星,什麽也看不清楚。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已經被衝上來的引鴛抱住,將他往後倒的身體拖到床邊:

“陛下,陛下!”

“......我沒事。”秋君藥捂著腦袋,感覺自己身體裏有什麽東西好像斷裂了,隱隱的綿延開無邊的痛楚。

他閉了閉眼,反複喃喃道:

“難至不惑.......三九即崩........短折而死......”

他慘笑道:“我的和兒,甚至還不能活過四十歲麽........”

“........”紅娘不言不語,隻是用比剛才更複雜的視線看著秋君藥。

“.........為什麽要告訴我這些。”秋君藥睜開眼睛,眼底已經浸滿了冷光,不複有為人父的柔情,反而隱隱帶上了些許殺氣:

“不怕朕殺了你們嗎?”

“.........怕。”紅娘道:

“但是我還是要告訴你們,不願意用拙劣的謊言隱瞞您。”

“為什麽?”

“因為......”

紅娘忽然抬起手,指了指引鴛耳朵上的耳環:

“那時絹娘給你們的。”

她低頭:“這個耳環,有人甚至花重金,絹娘也不賣.....但是她卻賣給了你們,說明你們是好人。”

“好人不能被蒙在鼓裏。”

紅娘道:“大長老們已經盡力了.......但即使是醫者,也不可能完全治愈他人,何況引火盆裏都是一些至毒至陰之物,即使他有龍息護體,也難逃......”

紅娘頓了頓,道:“最終也難逃一死。”

紅娘沒有告訴秋君藥的是,秋景和的死,其實是早就注定了的。

紅娘看他的第一眼,就知道,他雖有龍息,但卻不濃鬱;周身泛著紫微星的光芒,但卻黯淡,很顯然是短命之相。

這是他生下來就擁有的命數,無可更改。

秋君藥口中忽然嚐到些許鹹澀,一碰臉頰,才知道自己麵上已經一片冰涼。

他看著指尖沾著的水液,兀自愣了一會兒,許久,才聽見自己沙啞著開了口:

“下去吧,來福,你和皇後一起,送紅姑娘出去。”

他說:“讓我自己一個人靜靜。”

“.........”

紅娘跪在地上,抿了抿唇,停在原地久久看了秋君藥一眼,慢半拍地站起了身,跟著來福和引鴛退了下去。

走之前,引鴛還順帶關上了門,門縫關上的那一瞬間,他隻能看見秋君藥回過頭去,伸出手摸了摸秋景和的臉。

現場一時之間,隻能聽到三道呼吸的聲音。

秋君藥凝視著秋景和的臉,忽然發現,秋景和還真是幾個兒子裏最像他的。

眉目鋒利,唇紅齒白,但睡著的時候,卻異常乖巧,還帶著些許少年人的青澀和柔和。

平心而論,秋景和在眾多皇子裏,實則是最不讓他操心的那一個。

隱忍,聰慧,識大體,懂進退,雖然有些小心機,但從來沒有真的動手害過人,甚至還救過秋景秀。

又重情義,還敢替秋景月背鍋,有了委屈也不說,總讓人猜不透他在想什麽。

秋君藥一直以為秋景和是在隱忍蟄伏,直到現在他才明白,哪有什麽蟄伏,秋景和一開始沒有想要什麽天大的東西——

他隻是想有人來愛他而已。

原主的漠視、母妃的疏離,令他過早的成熟了,但成熟的代價是在內心的某一處依舊渴望愛,甚至比常人要更執著,這執著最終傷了他。

.........他隻是個缺愛的孩子罷了,他又做了什麽傷天害理不能饒恕的事情呢?

秋君藥閉了閉眼,忍不住抬起手,輕輕撫摸著秋景和的臉頰,直到指尖觸到一絲溫熱。

秋君藥愣了一下,湊過去,低頭看著秋景和緊閉的雙眸,很明顯地能看到一絲透明的水液從秋景和的鬢角淌下。

“景和..........”

秋君藥在瞬間就意識到秋景和其實醒著,但是他不清楚秋景和是什麽時候開始清醒的,低聲確認般道:

“你醒了嗎?”

直到在場隻剩下秋君藥,剛剛一直閉著眼睛不肯睜開的秋景和才緩緩睜開了眼睛。

他的眼睛很潤,鋪著淡淡的水光,漆黑的眼睫眨動間,更加明顯的淚痕便顯現了。

他就這樣,一動不動地看著秋君藥,沒有說話,也不能說話。

“和兒.........”秋君藥的喉結動了動,“剛剛那些,你都聽到了?”

“.......”秋景和看著秋君藥,緩緩點了點頭。

秋君藥瞬間心神劇震,肝膽俱裂,一時之間竟痛不能自已。

他再也忍不住,眼淚瞬間掉了下來。

秋景和看了他一眼,慢慢直起身,張開手,抱住了秋君藥。

秋君藥肩膀抖著,更加用力抱住了秋景和。

眼淚像是血一樣從眼睛裏流下來,怎麽也流不完似的,到最後,秋君藥甚至開始發抖,掌心不斷撫摸著秋景和的頭發,似乎是隻有這樣的動作,才能讓自己冷靜下來。

秋景和卻比秋君藥更加平靜一點。

他看過自己的命盤,在聽到紅娘說自己會短折而死的時候,忽然就想起了那個星圖裏,代表他的黯淡的思危星。

原來竟然是這個意思.........

原來是代表這個意思......

秋景和忽然間像是想通了,想明白了,一直默默流淌的眼淚也止住了,原本麻木的神情也有了些許變化。

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為什麽不能說話,但他忽然又覺得,有些話必須要說。

於是,他張了張嘴,在秋君藥的耳邊,張了張嘴,吐出了一個字:

“燈.........”

距他上次說話,已經過了好久,聲帶幾乎要生鏽,舌根也僵硬,讓他第一次甚至沒有發出聲音。

秋景和也不氣餒,再次試了幾下,最後,他才成功聽見自己發出了一句氣音:

“燈.......”

是不成型的音節,沙啞的像是瀕死的老人,不複有往日的清亮。

他的聲音很低很柔,幾乎要聽不清,但秋君藥離他離得近,當下就直起身,指腹擦過秋景和的臉頰,又驚又喜道:

“景和,你說什麽?!”

秋景和看著秋君藥驚喜的麵容,勾起僵硬的唇角,笑了笑,如秋君藥所言再說了一遍,這次要更加清晰:

“燈........”

秋君藥不確定自己聽到的字句對不對,於是便又重複了一遍,“燈?”

秋景和點了點頭。

秋君藥不知道秋景和想要燈做什麽,擦掉眼淚四處張望了一下,隨即走到桌邊,拿起桌邊的燭台,走到了秋景和麵前:

“你要這個?”

秋景和再次點了點頭。

秋君藥不知道秋景和要燈做什麽,直接將燭台就近放在了秋景和床邊的地麵上。

燭影搖紅,發出嗶啵聲。

見此,一直靠在床邊的秋景和忽然動了。

他艱難地直起身,緩緩湊到床邊。秋君藥不知道他想幹什麽,下意識用手去扶了他一把。

然後他就看到,秋景和艱難地將手從衣領裏伸了進去,慢慢地摸索了一會兒,隨即從貼身的衣物裏,緩緩拿出了一塊紅色的布。

秋君藥定睛一看——

原來那塊布,是那時大婚當日,楚瑜“逃婚”時,遺落在原處的紅蓋頭。

........秋景和竟一直將那塊失落的紅蓋頭貼身帶著,今日來此,也隻是想將這塊原本屬於楚瑜的紅蓋頭交給楚瑜罷了。

秋君藥瞬間背過臉去,一時間沒有勇氣再看秋景和。

秋景和趴在秋君藥的肩膀上,接著秋君藥身體的支撐,緩緩垂眸,兀自看了這塊紅蓋頭一會兒,忽然蒼白的指節一鬆,紅蓋頭便如同蹁躚的薄紙,緩緩落在了燭台之上。

“轟——”

燭台的火光瞬間燎著了大紅喜慶的蓋頭,火光從蓋頭中間往四周迅速蔓延開來,火舌不斷地吞噬,很快就將那塊紅蓋頭燒的隻剩下焦黑的邊緣,隻餘白色的煙。

窗外有風緩緩吹過,青煙四散,這一回,是真的什麽也剩不下了。

被救回的一條命換一次有緣無分,紅色的蠟燭燒出了燭淚,紅的像是在淌血。

秋君藥用力抱著秋景和,再度泣不成聲。

等到那塊紅蓋頭被燒的幹淨,秋景和才從恍然中,回過神來。

他慢慢抬起雙臂,抱住了秋君藥的脖頸,將臉埋在父君的懷裏,動了動唇,用著失聲已久的嗓子,沙啞斷斷續續道:

“父皇,兒臣想回家.......”

這回,秋君藥比任何時候都要更加清楚地聽到秋景和對他說的話,透著深深的祈求:

“爹爹,和兒想您......想您帶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