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音音上次看到這麽好看的人,還是五年前。
那時的神仙哥哥稍顯青澀,還是少年模樣,但鼻梁高挺,麵骨俊秀,腰間佩劍如冰竹玉立,幹淨,冰冷,又像極初雪後屋簷上凝結而成的冰錐。
極盡疏離。
音音也是怕他的。
而這人替她嚇跑了欺負她的村童,拿回了珍貴的食物——
一碗她滿山野撿回的野糙米。
她又莫名不怕了。
可顧敘之自始至終不曾和她說過話,神仙哥哥禦劍不下,隻高高看她,像看山林隨處可見的雜草。往後幾年,音音屢次回憶都以為是夢境。
如今再見,不想竟是現實。
這是她的恩人。
大恩人。
音音眼眶濕紅。
顧敘之俯首打量她。
少女大抵十五歲,但下頜格外尖銳,光潔的額頭上淩亂了幾絲枯黃的發絲,明顯不合身的灰色棉袍裹在她身上時,一根辨不清材質的腰帶勒住了細細的一截腰,袖口尤為寬大,腿擺也空**。
顧敘之蹙眉。
五年不見,還是這般孱弱且無力。
音音很敏感地眨眨眼。
或許因為仙人的注視太過灼烈,音音別扭地不敢多看,原本微微勾起的嘴線下平,血色盡失,愈發單薄。
兩人一高一低,風姿更有天壤之別。
仙人太潔淨。
而她……即便她再怎麽努力打理自己,衣服上也難免出現歲月流逝的磨痕。
音音縮回腳,胸腔隱著難言的熱脹思緒,讓她她膽怯又難堪。
但娘親還沒埋好。
音音搓搓險些起了凍瘡的手,鼓起勇氣。
“神仙哥哥……你是來接我娘親走的麽?”
“?”
神仙哥哥?
顧敘之蹙眉,不辨情緒。
一時間萬籟俱寂。
忽然就沒人說話。
音音昂首,揪著紅腫的指節,小聲囁嚅著,“可是……能不能……等我把娘親先埋起來?”
然後再等等她。
等她也死了,剛好和神仙哥哥一起走。
音音已見過村子裏好幾場喪事。
死了就要埋起來,入土為安的觀念已經模模糊糊地在她心裏紮根。
隻有埋起來,娘親才能得到再次投胎的機會。
所以哪怕接人的神仙哥哥已經來了,她還使小聲堅持著。
“我很快就挖好了!”
很快?
顧敘之稍許晃神,視線落在音音腳底。
就憑那個不過巴掌大的小坑麽?
顧敘之輕覷道:“連隻鞋子都埋不起來。”
“鞋子?什麽鞋子?”
她娘親光腳,還沒穿鞋子。
起初音音沒聽懂,她腦子凍木了,隻高興著神仙哥哥願意同她說話,這是不是就證明神仙哥哥也好說話。但等她腦子轉動起來知曉自己被挖苦,音音抿抿唇:“我會挖大的。”
顧敘之素來冷情,不再多說。
唯一的仁慈便是單手把音音拎到屋簷下,動作不算溫和,有些粗礪,音音下落時身形不穩,結實地摔了個屁股墩。
音音忍痛,可她想哭又不敢哭。
但就因為極力忍著,音音的眼耳口鼻都皺了起來,偏生她自己還不知道自己此刻的模樣。
她這麽一摔,淩亂發絲飄至腦後,露出那張寡白的麵容,還有那雙大得離奇的烏色眼睛。瞳仁水潤潤的,眼眶和眼尾卻尤其濃稠紅膩,幹澀下唇被咬到出血,像在白紙上潑灑了赤血。
紅白交雜,有種異樣的詭異。
以及……莫名的熟悉感。
但這樣的熟悉感,卻讓顧敘之難得起了難得的神思。
煩躁。
很快,他單手給落著兩串淚珠子的音音上了一層禁錮——
禁行術。
音音不能動,瞳仁都擴大了幾分。
“神仙哥哥!”
顧敘之視線下落,語氣冰冷:“我不是神仙。”
“我要將娘親埋起來。”音音想到什麽極為可怕的事,“不埋的話,阿娘會一直……被別的鬼欺負。”
顧敘之無情戳破:“世間沒有孤魂野鬼。”
隻有會修煉的精怪。
沒有麽……
音音瞪大了眼睛:“村裏的先生說了有鬼,話本子裏也說有。有神仙,有鬼怪,還有會騰雲的龍。龍上天入地,一頓還能吃好多個妖怪……”
“假的。”
“假……的?”
音音懷中的書冊掉落,她也沒注意到。
顧敘之卻覷了眼地上的圖冊,翻了頁的圖冊恰巧停在潦草的墨色巨龍圖上,落筆粗略卻不失威嚴。
是龍的圖卷。
顧敘之斂神。
懂了些什麽,可想清楚以後又在嘲弄著什麽。為龍神開宗的滄海宗都千年不見龍神現身,不想音音竟這般好騙,人小見識淺,拿本不知所雲的畫冊子當箴言。
他語意諷然:“沒有龍。”
但說完,他寒臉凝眉,兀自嗤笑一聲,音音無知,他又和這等不懂世事的村童多說什麽。她要埋便埋。男人長袖一揮,音音挖過的小坑瞬間大了很多,音音淚水停滯,當下看到顧敘之的不凡手段,甚是吃驚。
娘親……被埋起來了嗎?
好像已經埋好了。
隨著土丘高起,某種壓製在音音身上的束縛,似乎也隨之消失。娘親走了,真真切切地走了。在這世間,她已沒有可在意的東西,也沒有人會在意她。
剩下的人隻會欺辱她。
所以……她可以一把火,焚了這裏。
也可以、自焚而戕。
不懂音音的自厭自棄,顧敘之抽身,順勢將音音身上的禁錮已經被解開。
但音音的複雜心緒還沒有成功回落。
待會該從哪兒點火?自己又該躺在哪裏等死?可不死又能怎樣,娘親沒了,她就是沒人管的野孩子,齷濁、低賤、又穢惡,是被村裏所有人都視之而躲避的糟賤子。
惶悸縈繞心頭。
她磕磕絆絆地站起身,看到前麵高大的白色身影,鬆了鬆終於能動的手和腿腳,突然一下,雙膝跪地。
她結結實實地給顧敘之磕了一個響頭。
“你這是做什麽?”
顧敘之凝神淩然。
同時他把劍後退一步,寒臉避開了音音的禮。
跪天跪地跪父母。
他和音音並無糾葛,不受這一跪。
而音音腦穴麻痹,雙眸舊黯淡無光,她咬唇抬頭,看著突然退後許多的顧敘之,她終於不明覺厲,目中尊敬更甚。
果然是仙人,往後退一步的動作都是飄著的。
但神仙哥哥被她嚇到了麽?
其實自她有意識起,她已經很少和別人說話,村裏的免費私塾她默默後麵聽,心裏回憶答案,從不發聲。先生沒趕她走也是大恩,她豈能擾了先生課堂。
但就因為她話少,村裏人明處暗處說她小啞巴。
而今天,是她話最多的一天。
再怎麽樣,娘親都是她的娘親。仙人哥哥幫她娘親入土為安,這又是大恩。於是在顧敘之冷峻的視線下,她又“噔噔噔”,磕了三個響頭。
“仙人大恩,音音無以為報。”顧敘之的話還沒說出口,音音拔腿就跑。
等音音再出來時,她瘦巴巴的胳膊抱著一裹大大的布包。一打開,灰撲撲的布包裏安置著一件月白紗衣,材質上佳,繡紋更是精致異常,一朵多銀線繡出的千瓣蓮綻放於飄逸長袖間,隨寒風翳動。甚至還有繁密的陣法紋路,即便古舊,已然靈氣逼人。
完全不是破落村戶該有的東西。
音音低頭,極為珍重地摩挲著此等不凡蛟紗。這是娘親之前最喜歡的衣服,甚至珍愛到放在大箱子的最底下藏著。
現在她取了出來。
音音打定主意,便踮著腳:“給神仙哥哥穿!”
反正她要隨她娘去了,這樣好的好衣服燒了實在可惜。
華貴的衣服被音音捧得高高的。
像捧著無價的珍寶。
顧敘之停了許久,才接過音音捧起的衣服。
未穿在身,相反,他將法衣改成音音能穿的大小,頃刻,音音身上就套上了這件貴重不已的紗衣。
但畢竟是人靠衣裝。
暖意讓音音兩頰回血,白皙的臉頰上臥著一抹嫣紅,小鹿眼又大又亮,睫毛上的雪不知何時融化,染得睫羽黝黑幾分,人也精神了些。
音音緩慢地眨著眼,卻忍不住朝上踮腳,怕髒了衣擺。此刻,她久違地感到某種不可言狀的滯澀酸心感,又暖又麻心。
這是她有記憶起,穿得最好的衣裳了。
即便——衣衫大了。
還微微拖地。
顧敘之掠視一眼,很快收回視線。
他不置可否:“收拾一下,隨我回宗門。”
“宗門……”
音音終於注意到了重點,麻木已久的雙眸隱約閃著微茫的光,“什麽宗門?”
“你到了便知。”
“……”
不知被敷衍的音音長長的“哦”了一聲,去神仙哥哥的宗門,能看到更多有關龍神大人的話本子嗎?說不定宗門還有龍!
突然間,一股新的熱意上湧。
音音將頭縮進法衣,暖意的熏染下,她的瞳仁微亮。
活著真好。
音音折回去悶頭悶腦地收拾東西,還抽空喝了熱粥,熱粥米沒脫幹淨,但音音吃得很香,但她遞給顧敘之的那碗卻遲遲未動。
失落地將一碗粥送進了肚子,但看久了雪,音音眼睛有些昏花,當下手腳笨拙地收拾東西,一刻鍾時間,就收拾完畢。
卻顧敘之眉頭直跳。
“不用帶吃食。”
“這個很好吃的!紅薯又軟又甜,我火坑裏還有一個,我給你吃!”
“不吃。”
就兩個字,顧敘之回絕得格外幹淨利落。
音音再次被拒絕了過去,雖看不清顧敘之冷如寒冰的臉,冷淡的語調不免還是讓她失落幾分,原本想到烤紅薯的興奮情緒轉瞬跌宕了下去。
顧敘之撇開眼:“自己吃,吃完回去。”
音音:“哦。”
音音很快取了回來,手裏剛出爐的燙手紅薯讓她“嘶嘶”地來回還手去捧。
巴掌大的紅薯入肚,音音躊躇著:“那這些紅薯,能不能一起帶上啊?”
“帶這些做什麽。”
不是疑問,而是古井無波的篤然拒絕。
敏感的音音瞬間明白了顧敘之的意思。
大抵是不讓帶了。
不能帶的話,真的好可惜啊。
音音悻悻摸了摸鼻尖,模樣實在可憐。
小孩子的失落溢於言表,就連本就有神的瞳仁也瞬間暗淡。
顧敘之輕覷了一眼她眼尾的紅痣。
又是難言的熟悉感作祟。
“能。”
“真的嗎!”
“……快走。”
-
當音音加快步伐收拾紅薯,沉浸在第一次禦劍飛行的興奮裏,留宿在村長一家附近的宗門子弟們正如火如荼的議論著這個素未謀麵的小師妹……
以及村子裏的破落景象。
“剛剛看了看整個村子靈氣匱乏的可憐,剛剛見到的那幾個村民,一點靈竅都沒有開。這麽偏遠的地方,輿圖上都險些找不到,也不知道師兄何時能帶回那個小師妹?”
“她算什麽小師妹。不過我還是不想回去,皎皎小師妹眼裏隻有大師兄。”
“那還不簡單。”
“怎麽說?”
“你想皎皎小師妹親近你,你就超過大師兄唄。”
“……”
一眾少年你愁我,我愁你。
壓抑的氛圍迸發到極致之時,外頭的風聲雜著重物落地的一連串“吭”聲。
“大師兄回來了吧!”
“大師兄!”
幾人推門而出,就見白茫茫的雪地上撲棱了一地的泥蛋子。
看不清是土豆兒,還是紅薯。
總歸不是什麽貴物。
縱使如此,一個不算高的,背上背著個比人還粗的竹簍子的姑娘火急火燎地蹲地上撿,寒酸且磕磣。
這真不怪音音失了體麵。
站在顧敘之前頭,音音緊張兮兮地揪著背簍的粗繩,“嗖”的一下騰空,興奮轉瞬就被一股子作嘔反胃的欲望替代。
實在是她頭一回禦劍,這才知道自己有點暈高。
這麽快!
這麽高!
風在耳邊咆哮!
她實在好想吐啊!
然後她就吐了。
長劍落地,她也隨之癱在地上,吐在了一眾極愛潔淨的少年郎麵前。
等音音重新站起身,並把地上掉落的紅薯都撿起來,推門迎接的少年郎們的神色早就怪模怪樣。如果這個時候眼神能夠具象化,那音音身上早就紮滿了無數吧被瞧不起的刀子。
每一把都無比鋒利。
“啊啊啊!哪裏來的土娃子,又髒又臭。”
“這人是從大師兄劍上下來的,應該就是大師兄接回來的人。我後悔了,這人才不是我的小師妹。”
“就是,她和皎皎比,簡直一個天上月,一個地裏泥。”
少年們說話很小,甚至頭貼頭,但礙不住音音打小就耳聰。
這些話她聽得清清楚楚。
就因為聽清楚了,音音嘴邊扯出的笑也死死地凝滯住了。
地裏泥。
可這已經是她最好的一件衣裳了,現在的她依舊被稱為是地上的泥巴。音音小臉繃得死死的,她聽清楚那些漂亮哥哥的話,臉上連一絲血色也沒有。
原本還想和這些少年們禮貌問安,如今所有的打算都化為泡影,音音忍不住往顧敘之身邊靠了靠,可靠近了,音音才發現自己身上的法衣因為摔下來而沾上了髒髒的雪水。
很髒。
如果她靠近敘之哥哥的話,會把敘之哥哥衣服也弄髒的。
往後退兩步。
一時之間,失去庇佑的音音徹底陷入兩難。
顧敘之沒瞧見音音的局促。
他收了長劍,如今將人帶到自己麵前,他才略微輕鬆些,可這一輕鬆,所有的疲倦都縈繞心頭。
收好劍,顧敘之徑直往屋裏走去。
音音瞧他往前走,立刻邁著步子跟上。
-
這一夜,音音睡得妥實不算好。
還罕見的做起了噩夢,夢裏娘親死了,她被接入一個豪華的大宗門,裏麵人都像天上的神仙一樣,白衣飄飄,可不等她穿上那些飄飄白衣,無數生的挖苦與不喜繞著她的耳膜團團打轉。
——我才不承認她是我的小師妹,小師妹隻有一個。
——為什麽師傅一定要接她回來。
——瞧她那樣子,穿上同樣的衣服也不像個修行者,和皎皎站一處,連做皎皎的侍女都不配。
——對,太髒了。
皎皎…皎皎…
這個音音頭一回聽到的名字,一夜都在她腦海中盤旋不去。
這個皎皎大抵是她的姐妹。
可再多的訊息,音音也探尋不出。
音音起床,她晨起,努力打理好自己衣著,去找院落放風的吱吱時,都能聽見舞著劍,正晨修少年人的三五人言。
和她夢裏的話近乎相同。
看來昨晚她聽到的,都是真的。
這些漂漂亮亮的哥哥們的確不喜歡自己,甚至是厭惡自己。可是為什麽討厭她,就因為她髒麽,可她已經換上了幹淨的衣服,一點灰塵都沒有。
音音不懂。
但音音懂事地不往他們麵前湊,摸了兩個紅薯便起身找火爐子去。
不出兩刻鍾,紅薯的香氣就四散開來。
在寒寂的寒冬之晨,煙火氣十足。
音音又等了許久,這才估摸著時間,掏出了兩個偌大的紅薯。她打算遞一個和顧敘之,但顧敘之一直練劍。
別的少年練劍時,他在練;別的少年停手的時候,他還在舞。
敘之哥哥好用功。
音音靜靜地觀望著,隻覺顧敘之舞起的每一個劍花都流暢無比。
風雪停,晨光熹微。
殘陽落在顧敘之翩飛的白衣上上,落在他微微出汗的額首間,劍隨手臂而動,日光給他銀光閃閃的長劍抹上一層暖融融的橙光,最後一個劍花結束,他剛好對上音音。
音音抿唇想,本能想主動打招呼。
他卻微微頷首側開視線,眉眼神色映在晨光下,卻給人以一種濃烈到窒息的疏離之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