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於音音而言,每個冬日都很難熬。
可今年格外難熬。
因為她娘在這個大雪初降的冬日裏,沒了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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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是半夜走的,早起的音音此刻還不知。
酷冬寒戾,音音早上被凍醒,一醒來就熟絡地去了灶房,點了火,溫了粥,咕嚕咕嚕的水聲中混淆了柴火劈啪的響聲,霧氣順著鍋延翻滾上湧。
衣料單寡的女孩小舌頂了頂上牙,一雙小鹿眼忽閃忽閃,格外有靈氣,小姑娘終究還是沒忍住,舔了舔幹澀唇角。
那隻捏著肚子的手都快使不上勁兒。
灶爐裏的火光溫暖灼熱,紅光照耀在她蒼白幹瘦的麵容上,好似給她寡淡的麵容增添了幾許健康的血色,也襯得那雙本就大而烏黑的眸子越發清明。
往近處打量,極小的一粒紅痣點綴在霧蒙蒙的瞳仁旁。
火光搖曳。
那粒紅痣也隨著輕動的睫羽輕輕動著。
妖冶又好看。
可村裏的人都說這是不祥征兆。
就連她和她娘親,都被看作不幹淨的糟賤人。
“當初這母女來的時候就該轟出去,白用咱村的地,就知道勾搭村裏的漢子。”
“老的不正經,小的也不像個好的。”
“就是,正經人誰長紅痣,還白得像鬼。”
好在村裏人的細碎言語漸漸傳不到音音耳中,因為她們選了最偏僻的內山住。
一住就是兩年。
音音呐了一口氣,直到被火光烤熱的空氣入喉,那種難以琢磨的無力感漸漸消融。
碎發遮住她的眼,音音從懷袖裏掏出了一冊書。
她滿懷敬畏。
這是本已經被翻閱過無數次的《修仙傳》,不過百來頁的小冊子,講述的全都是成功飛升的修士曆練的故事,村裏的老爺爺講過很多次,音音也很愛聽,許多情節她都牢記於一心,甚至能做到倒背如流。
什麽禦劍飛行,飛葉破喉。
這些都是最為基礎的修行。
極大能者則能渡過劫難,成功飛升到天上,成為八方尊崇的飄逸仙人,隻要你成功成為仙人,就能遇見那些與天地共存的遠古尊者。
巨龍上九天攬月,下深海疾行,鳳凰橫臥昆山,泣血高鳴。
尤其龍神大人,又大,又亮,又強!
音音聽得驚奇,葡萄般的大眼睛炯炯有神。
但她從來不覺飛升這種好事情會和自己有關,小孩子的肚子小小的,心裏裝的事也少,即便是夢裏,她也隻想著若能辟穀就好。
那可是辟穀!
不會因為找不到東西總是挨餓!
想到這,她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她餓了。
又冷又餓。
音音將燒火棍往裏了通,把火架得更高一些。
但現在已經很好了。
音音看著牆角堆著的幹柴堆,嘴邊噙起滿足的笑。
而這抹鬆鼠屯糧的滿足感,在她去喚娘親吃飯,摸到娘親冰冷的屍身時,驟然煙消雲散。
她娘——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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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裏外的小村子,此刻如同一鍋燒熱了的油,一行白衣修士的到來,瞬間沸騰了整個村莊。
王家村破落慘敗,已經一百多年沒出一個有靈根的孩子,而近幾十年來,那些大宗小宗甚至連他們的村子都不願邁入。說句玩笑話,就連那些妖怪精靈也嫌他們這兒貧瘠,過路采個果子都不願。
現在瞧瞧這些禦劍而下的大人物,縱使都是少年模樣,個個端正華麗,衣服白得像雪,就連那束發的細細發帶上都用銀線繡著精密的花紋,雪光之下格外閃爍。
即便寒冬,都穿著單寡。
飄逸的,好似天邊仙人。
如果得仙人蔭蔽,他們村子就發達了!
知曉仙人來意,古稀之年的村長瞪著一雙眼,垂著頭不亂打量,那顆沉沉的心卻如燒熱了的鍋爐水,撲湧而上,還不斷冒著熱氣。
這些仙人是來尋音音的!
音音那丫頭居然是這些仙人們的小師妹!?
大好的奇緣啊!
很快村長就無暇想這些,音音是大宗認下的師妹,他們村對音音母女實在不算友善,安排的位置遠,就連一塊兒好田都不給,更不必提村裏人的刺耳言語……
好在顧敘之隻問詢了音音母女二人的具體住處,並無責怪之意。
至於別的修士……
對音音的態度更是難以捉摸。
雖說是來迎音音的,但言語態度都不算友善,就比如他剛才聽到的細語——
“好窮好落魄的村子,一點靈氣都沒有,這個音音小師妹……”
“什麽音音小師妹,我隻認皎皎做小師妹。”
“誰不是如此,真不知道這個音音是師傅哪裏惹來的風流債,咱們師娘那麽好,是不是當初懷著皎皎的時候,被別的女子插了足?”
後來這話被一個叫方襲雲的少年仙人打斷。
但並沒有駁斥的意思。
他隻是在聽到這話後,暗了眸子,想起什麽叮囑道:“音音的身份,回去後不能和皎皎提。”
“那是自然,皎皎身子弱,我一定耵聹好全宗門,斷然不會讓皎皎心生難過。”
村長默默聽著。
哦。原來音音身份不正。
上麵還有個真千金。
這群仙人太過自篤,把他當瞎子聾子呢。
瞧出其間爭執,村長迎入眾人後,舔舔唇,勸道:“大雪難行,各位大人不若留滯幾日,等雪停再找人?”
佝僂著腰,村長極力板正身形道:“音音那丫頭住得遠,雖說也在咱們村子裏,但離咱這中間還隔著一座小山,平日就不好走,當下怕更是難行。老朽瞧各位仙人奔波而來,不若在村裏稍作休息,等雪停了再尋她們一家?”
無人應和。
除了風聲,隻有幾人的咳嗽聲。
忽然間,人群中最瘦弱的修士咳嗽了一聲,臉咳紅了,甚至因為咳得太厲害,抽氣倒地直接摔了個臉朝地。
“咚!”
“阿青!”
一眾門徒迅速扶起倒地的蘇青魚。
方襲雲把脈後立刻道:“快!喂一顆暖周丹!”
“阿青丹藥瓶裏沒了,誰還有?”
“我!我也沒有了!禦劍的時候吃完了最後一顆。”
少年們急得團團轉,好幾個都抹眼睛哭了,哪兒還有之前的穩重仙人模樣。
“有。”
緊張,擔憂,十幾雙眼睛都轉向前麵的英-挺男子遞來的素白瓷瓶。
而這遞藥之人正是他們的大師兄,顧敘之。
他光是靜默站著,就比這數九寒冬還冷冽些。
少年們呼吸微屏。
他們敢和二師兄方襲雲說說鬧鬧,但麵對大師兄時卻絲毫不敢失禮。
大師兄,顧敘之。
人如鶴,修行更是眾多大宗子弟中的佼佼之者。
當下最獨行的大師兄卻遞了藥。
方襲雲愣了愣:“大師兄……”
顧敘之麵容寡然,手往前遞:“再不喂,他便凍死了。”
顧敘之沒有開玩笑。
他不過二十三,可其眉間漸開,劍眉星目,同樣的青紋素白衣穿在他身,比身後一眾少年多了些飄然的仙氣,宛若青鶴浮遊青雲間。
而這眼力更是獨到,一眼便瞧出蘇青魚的艱難處境。
之前在秘境之中,蘇青魚這已受了重傷,靈氣勉強維持周身運轉。
現在到了這荒蕪的村落,低溫之下,靈氣就快要運轉不開。
如此,自然性命垂危。
顧敘之的丹藥起了重要作用。
其實從秘境中出來時,他身上也有傷,直到現在,五髒內府也抽抽得疼。
但這藥,他還是給了別的師弟。
有了藥,倒地的蘇青魚漸漸舒緩了眉目。
方襲雲這才定了定神。
他拱手看向正中的男子,麵色格外恭謹,捎帶幾許為難:“大師兄,一眾師弟雖可以辟穀,但趕路這麽久,好些已露疲乏之態,阿青……他都咳了好幾日,雖然路上用了藥,可這咳疾恐怕不能一直拖下去……”
二師兄開口,剩下的小師弟們終於鼓起勇氣:“就是啊,大師兄,阿青臉都青了。”
“阿青身子不好,繼續趕路怕是熬不過去。”
師弟們絮絮叨叨。
蘇青魚越是不好,師弟們對這個音音就越為不喜。
他們好不容易掙脫秘境出來,就接到師傅讓他們尋人的任務。
村子還這麽遠,這麽破落。
但這都不是最重要的。
當初師傅做錯事,害了師母懷皎皎時動了胎氣,誕下皎皎不久便抑鬱而終,一切都因為這個村子裏的女人,而他們居然還要過來接這個女人的孩子回去,這將他們師母的臉麵置於何處,又將給年幼的皎皎師妹帶來多大傷害。
而那個音音……
私生女,永遠不出現在他們滄海宗才好。
顧敘之不知他們想法,當下隻薄唇輕抿,氣勢格外端俊。
很快,他捏捏腰間長劍。
劍柄下輕動著的青色瓔珞菩提子劍穗,堪堪打破了他的冷漠涼薄。
劍穗子是小師妹顧皎皎親手打的。
顧皎皎十五歲,生得圓潤可愛,天天嘴巴上念叨著“二師兄”長,“三師兄”短,但真真打劍穗的時候,也獨獨隻打了這一份,作為大師兄生辰的禮物送了出去。
皎皎最黏大師兄,這事誰人不知,而大師兄對皎皎的偏寵,也可見一斑。
這福氣誰也羨慕不來。
而這次前往秘境,就是為了給顧皎皎找的藥材。
藥材已經找到,那接回音音的任務必然不能往後拖延。
也不知他這次出來,皎皎的身子如何。
想起顧皎皎夢魘身,半夜咯血的可憐模樣,顧敘之輕輕搖動著的劍穗停滯,果斷下了決斷:“我獨自去,你們在此安歇。”
師兄弟們不知道顧皎皎身子的危急,在他們看來,眼下最危急的就是蘇青魚了。
即便用了暖周丹,蘇青魚等人還是氣息奄奄。
方襲雲大著膽子:“大師兄,你也走了這麽久,我們不急這片刻光景,此刻大雪封山,大師兄大可等這雪停了再找她。”
“這次尋人是師傅的吩咐。”
顧敘之聲中帶磁,低沉悅耳卻不容置喙,期間全都是應付任務般冷漠無情。
“需盡快把人接回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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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正在挖坑。
雪天地寒,音音的臉蛋凍得通紅,眼角也濕漉漉的,上翹的冰冷睫毛染著白霜,盛滿六角雪花瓣。
但她還在咬牙挖著。
鋤地的鋤頭很重,但她一腳踩下去,連個凍土都沒挖破。
小姑娘卻倔強地抹去遮掩視線的雪層。
要快些!再快些!
不然阿娘會冷的。
而她阿娘的屍骨已僵,正放在院子裏的大梨樹下,下麵還被音音墊著一床灰撲撲的棉絮褥子。
顧敘之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幅場景。
大雪封山,這座破落的小屋子就是山腳下唯一的亮點。除去嫋嫋上升的炊煙,其他場景太過淒寒,他隻看一眼,就知曉梨花樹下的美豔婦人已失去了氣息。
而另一邊,一個“雪人”一動一動的。
頭和脊背上全是新落的白雪,那雙手早就凍得通紅,而“雪人”每挖一下,身子就凍得瑟縮幾分,瘦削的身軀仿佛頂著整個天地。
音音沒覺察到有人到來。
鋤頭太重就用手,音音早已蹲下身子,親手刨雪,睫毛上的雪花掉落,露出染著白色的冰晶的睫毛。
她的手凍僵了。
可是不能停,阿娘還等著。
音音還沒挖完,轉而入眼的,是一雙極致潔淨的白靴。
白靴踩雪,“沙沙”作響。
音音眨眨眼,視線逐漸上移。
白靴,白衣,青劍穗。
音音的鋤頭落地。
顧敘之從高處往下覷。
打量她的視線裏,每一眼都彌散著透骨般的刺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