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喜歡什麽?大師兄嗎?

音音被問的心間一悸。

阿昭為什麽會這麽問啊……

她不喜歡大師兄。

自始至終, 她對大師兄隻有師兄妹之間的情誼,甚至,她隱隱約約將大師兄視為庇佑。

大師兄在, 她則安。

大師兄不在,那她就需離開滄海宗。

“我不喜歡大師兄。”

她很確定。

音音又小聲地重複著, “我對大師兄, 沒有愛慕之情。”

衡昭仔細地端著她, 似乎想從她的臉上發覺些許說謊的蛛絲馬跡。他並非希望音音孤生一輩子, 她可以找一個道侶,但這人不該是顧敘之。

在滄海宗短短的幾日, 衡昭就將顧敘之的脾性摸得極準。

這個男人心智堅韌, 斷情絕意。

全然不是音音可以輕易拿捏住的人。

像顧敘之危險且冰冷,不就是那些玄幻故事中最終走上無情大道的能者?可這條無情道不好走, 每一步都要踩著親眷好友的鮮血和屍骨。

衡昭不想, 也不願音音也變成被辜負的那個人。

“那你為何會住在他這裏。”

音音又沉默了。

“嗬。”衡昭嗤笑一聲, “音音,你同我有了嫌隙。”

嫌隙?

音音木木地張開唇瓣:“沒有, 我隻是……”

“隻是什麽?。”傳音器那頭的男人峻彥寡豔, 一雙明亮的眸子裏閃著黑色深潭般幽寂的光澤,“你可以解釋。”

解釋……

她該如何解釋?

音音的大腦徹底融成一灘漿糊。

她訥然抱著懷裏的棉枕,巴掌大的精致小臉被她死死地壓在了抱枕上, 陽光裹挾著棉花的獨有氣味,音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可心是空的。

甚至原本溫熱的脈絡還緩緩蒙上一層冰霜, 她的鼻尖軟澀不已, 眼尾飄紅, 眼眶中也漸漸沁上濕潤的蹇苦水光。

為什麽。

當初她沒有希望,想一把火自焚的時候沒有成功。

現在她想活了, 卻如此艱難。

如果她隻是個普通人家的孩子,是不是就不如遇到這些?

如果當初死了。

她或許能投一個正常的胎,會有個溫溫和和的娘親,努力養家的父親。

而不像現在。

和她有血緣聯係的父親想抽幹她的血,用去滋養那俱亡故近二十載的軀體。

幽暗腥味的地宮中,她被男人的靈力死死壓製,掙紮但徒勞,她親眼看見小臂被利刃劃過無數個刀口,鮮紅的溫血不斷從她的身體裏抽離……

心跳越來越慢,久違的垂亡感再次襲來。

男人疏朗的聲線卻悄然襲卷她的耳邁。

“音音。”

衡昭並未躺在**,此刻的他身形頎長,目色凝重。

音音埋在枕頭裏的臉絲毫未動,但肩膀劇烈地顫抖著。

衡昭並未逼迫什麽。

他隻是無言地斂容,看向音音細弱到隨手可折的後頸,而那處瑩白此刻正無聲震顫著。

一顫又一顫,形似最嬌嫩的芽,被風雨吹打。

衡昭看得眉頭一皺。

突然,他意識到了什麽。

小傻批,哭了嗎?

不再提礙眼的顧敘之,衡昭的喉結上下輕滾著,緊迫的聲線也不複凜然。

哭了。

的確哭了。

他難得暴躁。

但心煩意亂之下,他還是屏聲斂息。

“音音,別哭。”

“沒哭。”音音嗆聲回應,但咽嗓中多了幾分她自己都沒意識到軟糯哭腔。

“……”衡昭放緩了聲調,“好,你沒哭。你最近遇到了什麽棘手的事了嗎?”

音音緘默不語,無聲縮成鴕鳥。

她不敢看衡昭,既害怕被阿昭逼問,又怕說謊後對方一眼戳破她的謊言,她在阿昭麵前,總是不願說謊。

衡昭的金色瞳目還在矚望著她,頗感棘手,兩輩子了,他除了安慰過那個始亂終棄他的小仙子,也獨獨隻安慰過音音。

第一次見音音哭,他還能當成哄小學生。

可現在不一樣,看著音音姣好的身段,衡昭無法把她再當小孩兒。

小傻批已經十九了。

這怎麽哄。

衡昭突然感覺此刻的情景就和他第一次哄洛繁音一樣。

成年的姑娘都這麽難哄麽。

終究,衡昭還是沒有選擇為難她:“不用勉強。”

音音眨眨眼,喉嚨發澀,眼睛也酸。

衡昭不確定她哭得有多凶,又不敢言語嚴相逼。遷思回慮許久,他才幹硬著嗓子:“現在的你不是一個人。遇到不開心的事不用自己憋著,直接同我說不就行了?”

軟話說得像命令,衡昭頓了頓。

很快,他又故作輕鬆,許下承諾:“你放心,隻要你說了,我一定想辦法幫你。”

——隻要你說了,我一定想辦法幫你。

清越的聲線生澀糾結,但卻裹挾著某種難言的魔力。

仿佛能跋履山川,跨越天地。

輕易擊潰她的內心最靜寂的軟處。

從未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自她有記憶起,就隻有她自己在硬抗著。

“娘親”不靠譜,日日夜夜為了一個男人醉生夢死,絲毫不顧及饑餓到極致的她會去翻土地,找草皮,甚至那次她好不容易收集的糙米被村童奪取,被同齡的人罵“小雜種”時,她聽到也隻會豔然一笑。

“可你不就是個雜種嗎。”

“音音有爹。”

“可你爹不要你,他有別的女人,還有倆別的孩子,是他拋棄我們孤兒寡母在這破落村子裏。而你,沒有爹了。”

女人長長的紅指甲死死地鉗住她的下頜,乖張模樣和她後來遇到的顧皎皎簡直一模一樣。

那日,她才懂得一個道理。

有寵愛才能肆無忌憚。

而撒嬌,委屈,哭泣,被擁抱……

這些她不配有。

所以她一路小心翼翼,不敢高聲驚左右。

後來結識了大師兄,白衣少年禦劍而來,猶如天外飛仙,舉手間,便輕易將那些欺負她的孩童驅趕走。

大師兄真好啊……

她嚐試著靠近。

又幾次三番地被大師兄的凜然告退擊退,雖然大師兄沒言明,但音音依舊明了:在大師兄的眼中,自小一起長大的顧皎皎更為重要。

她不求自己能取代顧皎皎的位置,自己隻要稍微能再靠近大師兄一些,就好。

可這樣,都不被允許。

再往後,她遇見了很多人。

性子古怪的驕傲阿昭。

起初看不順眼她又驀然親近她的蘇青魚。

還有她的師傅,嘔心瀝血,將壓箱底的丹修之術都傳授給他。

這些人一直陪在她身邊,都對她很好。

可她繃著心,又忍著無形的壓迫感,她就像意外被遺棄在野外,隻能獨生的小獸,麵對潛在的危險時,必須亮出自己的爪牙、展示自己的強悍,才不會被欺負。

她依舊不願、也不敢對外展露自己的脆弱。

就此,她夜以繼日地學習煉丹,一次又一次地拿下宗門大比中的丹修魁首,目的就是要告訴所有人——

她已刀劍不懼,百毒不侵。

然而徒勞。

她本以為眼淚這種東西在她進入滄海宗以後已經蒸發殆盡。

可彼刻。

因為衡昭簡單的一句話,她已潰不成軍。

滾燙的眼淚衝破眼眶,壓製已久的委屈同愴然層疊翻滾,無聲地和著經年灼淚泫然而落。

窗外不知何時下了大雨。

驟風急雨,大雨磅礴,綠到逼眼的偌大芭蕉葉隨著豆大雨滴的敲打而上下飄曳,由外而內發散的墜雨聲響沉悶,謖謖的穿堂風如同一張庇佑的網,遮掩音音沉悶的哭腔。

顧不得下雨,音音的指尖死死地攥緊懷裏龍枕的兩隻嫩角。

借著滴答喧囂的雨聲,她哭了許久。

直到懷裏抱枕的枕巾濕噠噠的,龍角那處早已被她的眼淚濡濕。

音音抽搐的後背這才釋緩。

雨聲漸漸停息。

哭完難為情的複雜情感才陸續漫延出心脈。

眼角酸澀尚存,音音遲鈍地意識到——

她哭了。

她還當著阿昭的麵哭了這麽久!

阿昭會不會笑話她?

繼續埋頭。

不用照鏡子都知道自己此刻的殘破模樣。

驟然失去所有的勇氣,她不敢直視傳音器那頭的衡昭。

而先出聲的是衡昭,話題還岔得很奇怪。

“多喝熱水。”男人單手拖著側臉,瓷白指節如同最為直挺的竹節,將他的下頜線凸顯得愈發完美。

音音綿軟的聲音裏摻著啞意:“為什麽多喝熱水……”

看音音終於肯抬頭,衡昭眉一挑。

為什麽多喝熱水,當然是因為你哭了這麽久,再不停下整個人都快缺水幹巴了。

瞧這兩個大紅燈泡。

哦,不,限量款紅色金魚眼。

真可憐。

但又很好看,讓人手癢,忍不住欺負一下。

等等,很好看?

衡昭眼皮陡然一跳。

他居然覺得小傻批哭起來很好看???

這哪裏好看了!!

他變成了什麽品種的大變態。

可看音音紅腫著眼,怒其不爭和自取咎戾又演變成幽微的心疼,衡昭的指尖鬆鬆垮垮地敲著側臉,莫名很煩躁。

遲笨,愚懦,還冥頑不靈。

為了個無心的男人哭成這幅傻樣。

小傻批果然不中用,學了人家挖了野菜。

不過他責備小傻批這個可憐蛋做什麽,要罵就罵顧敘之,自己都要飛升了,還來招惹人家小姑娘,辜恩負義的大渣男!

衡昭在心裏罵罵咧咧,這頭的音音卻一無所知。

她忍著羞赧,在此窘態下,不動聲色地伸手揉了揉腫脹的眼眶。

哭久了,昏眩之感難散。

還好阿昭沒發現。

太丟人了。

不過,阿昭應該沒發現吧。

如果發現了,一定會嘲笑她的。

音音兀自慶幸著,探出的手不露聲色地將傳音器往下挪了挪,企圖將自己的臉從阿昭的視線下移開。

“挪鏡頭做什麽。”

“啊?什麽是鏡頭?”

“……就是傳音器頂端。”

音音試著用手摸了摸,果然發現一個米粒形的凸起。

之前還沒有呢!

音音頂著兩個大的紅腫眼泡子往前湊,傻呆呆的樣子讓衡昭簡直沒眼看。

衡昭看她沒了哭意,往後退了退。

他漫不經心,實則語含深意地道:“你住你大師兄那兒,沒被他欺負吧?”

音音頓了頓,“沒有啊。”

經過這麽一哭,她大底知曉衡昭勢必誤會了什麽,她低下頭,終於找了個事實,但不對號入座的回答。

“宗門有魔物出沒,我之前被襲擊了,所以現在在大師兄這裏落腳。”

衡昭沒了玩笑的意思。

他直起腰:“你們宗門有了魔物?”

衡昭想起什麽,很快又查出他的傳音器今日不如之前亮,他眉頭緊皺,神色冰凝:“有人要殺你。”

“阿昭怎麽知道的!”

“傳音器裏我放了一道神識,必要時可以護你周全。”

音音的心暖了又暖。

她終於知道自己那日為何會從顧明瀚的手中逃脫,原來是阿昭救了她。

衡昭語氣突然變得很差:“所以是魔物傷了你,你才住在你師兄這裏?”

難怪屋裏的驅魔陣法密密麻麻,如此之多。

音音頓了頓,小聲道:“應該是的,師傅為我診脈的時候,說探魔針驗出了魔物的氣息。”

不是魔物傷了她,而是她那個父親。

不過她這麽說也不算說謊吧。

說出實情隻會讓阿昭平白擔心。

衡昭也信了。

四海八荒鎮壓陣法之下,近來的確有魔物蠢蠢思動的跡象。

幾大結界不斷遭受侵襲,好些仙族都組織人手去護陣。

但這和他有什麽關係。

在他的記憶中,仙魔大戰,仙族式微,黑色巨龍哀憐顧恤,憫恤生民,便意一己之力以身鎮魔,在生死九重淵重傷而歸,也不見那些他救助過的仙族、人族和妖族施以感激。

嗤笑一聲。

男人的嘲諷散漫無比。

覺察衡昭的異樣,音音緊張地扣著指尖。

阿昭不說話,還笑得這麽奇怪,是不信她的話嗎……

音音想岔了。

衡昭沒說不信,但他笑完以後又恢複了以往的欠意,先前施法給滄海宗下了一場驟雨,剛剛又順便給音音的傳音器又附了一道驅魔咒,此刻的衡昭自覺自己胸前的某道紅色愈發鮮豔。

一做完正事就勞累。

衡昭沒骨頭似地斜靠著床頭,不等他擺出一個讓軀體舒服的姿勢,又不小心在躺下的時候扯到了頭發。

艸!疼!

衡昭冷臉坐回原來姿態,伸手整理胡亂飛著的發絲,卻總有一根頭發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揪頭皮。

煩死了。

果然古裝電視劇的長發飄飄都是騙人的。

一點都不仙,隻會讓他無數次扯到頭發,很不方便。

巨龍兀自慍惱。

音音看了卻直想笑,笨蛋阿昭,一定又扯到頭發了。

不過他揪著頭發怪怨瞋目的樣子,真的和平時好不一樣,脫去了運籌帷幄的統禦感,多了幾絲五陵年少的風流醞藉。

就……怪招眼的。

音音耳尖微燙。

但等她再看到過去。

衡昭的神容變得愈發鬱躁,具體體現在男人骨幹分明的手指動作淩亂,先是不熟練地束了個高尾發,卻慢拙地漏了一小撮頭發落在脖頸處,隨後拆東補西,越操作、越暴躁,頭發也越漏越多。

暴躁美人也是美人。

音音忍不住了。

不,她不能笑,她一定要忍住,如果笑了還被阿昭看到那麽阿昭一定會惱羞成怒然後迅速掛斷傳音器裝睡一整年不理她。但她忍了又忍,終究還是破功,她死死地咬住牙,“噗”的一聲,笑了出來。

衡昭:??

他瞥了眼傳音器裏的音音。

什麽逼/動靜,小傻批在笑他?

笑他不會束發?

難道小傻批會,哦,她的確會。

女生們似乎天生覺醒梳發和美妝,洛繁音的發髻就千變萬化,他曾經好奇,就尋了書冊查看,一看驚人,洛繁音常有的發髻,就有飛天髻、瑤台髻、驚鴻歸雲髻,此外還有數十種隻出現一次的發髻。

音音也如此,哪怕不是小仙女,頭上的髻發也隔三差五變換。

還都是她自己擺弄的。

可他是個被車創來的外來戶。

習慣了短發,哪知道長發這麽不好束,十次隻成一次,還是在他用了束發訣的前提下。

而剛剛沒用束發訣,也是因為他先前練習束發的時候自己擺弄慣了,這次也順手束發。

不想忘了自己手殘。

失策了。

衡昭捏著發絲,覷了一眼音音。

他語含警告:“你笑什麽。”

音音不怕他:“沒什麽。”

音音憋笑,咬牙死不承認。

衡昭斂容。

別裝了,眼睛都笑眯了,還說沒笑。

小傻批居然會因為他束不好發而笑他。

這他麽能忍?

衡昭端正姿態,帶著股不服輸的倔強不馴,他單手解開束發的金邊紅發帶,任由發絲落在兩頰邊,在某瞬間,他忽就妖孽似的一笑,美如冠玉,恣意風流。

音音笑著笑著,生生地看呆了。

衡昭並無自餒之意。

反而**不羈,笑得異常灼眼,金邊紅發帶被他隨手扔在一邊,看著腫泡眼的音音還在捂嘴笑,他覺得自己之前難得的體貼細致都白費。

頭發束不好就不束,但他絕不能放過這個取笑他的小傻批。

行啊,互相傷害。

思及此,他扯唇,驀地言道。

“剛剛雨很大。”

“?”

音音莫名其妙地看著他。

她當然知道剛剛的雨很大啊,隻是阿昭突然提這個做什麽。

阿昭那兒也下大雨了?

音音一通瞎琢磨,也踩不上點。

而那頭的男子眉眼精致,如雕如琢,微勾的唇角讓他少了幾分端莊典雅,多了幾許難得的風流意氣,仿佛他下一刻就會坐上寶馬雕車,盈香滿路。可這樣俊美到被路人投擲瓜果,爭相追捧的美男子,卻用他這麽清越動聽的聲線說出如此戳心的話來。

“阿昭,你說什麽?”

對方的話和繞口令似的,音音聽完隻覺不可思議,她忍不住捏捏耳朵,腦袋也往傳音器那兒靠著。

“你當真要我再說一遍?”

“……”

“我說,剛剛是誰哭了我不說。”

然而對方還沒有收斂。

此刻的衡昭吊兒郎當的斜靠在欄杆旁,慵懶到不修邊幅。

“是吧,紅眼兔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