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掛斷了傳音器, 音音把這本很是厚重的書小心收進了儲藏袋。今天阿昭開發出了傳音器的新功能,居然能夠傳物!
阿昭還說,他要去繼續搗鼓搗鼓, 把傳像功能也做出來。
據說可以看到對方那裏的場景。
音音默不作聲地期待著,阿昭那處可是凡人都追求的仙境呢!
不過要是阿昭不經常換前麵的通話鈴聲就好。
這段時間她經常被各種鈴聲洗禮。
據說現在每次通話結束後的鈴聲, 就是阿昭特意找天上的布穀仙錄的, “不咕不咕不咕!”明明那麽簡單的詞, 卻有那麽大的魔力, 讓她接完傳音器,頭腦都嗡嗡的, 魔音貫耳。
衡昭卻接受良好。
音音默默搖頭, 是她不懂天上的神仙了。
音音走這一路,胡思亂想。一會兒從衡昭想到了顧敘之, 一會兒又想到自己接下來該如何煉丹, 往生丹的煉製依舊沒有頭緒, 哪怕是極少炸爐的她,也炸了好幾爐丹藥。
樹林幽深, 好在有風來。
音音踏著樹葉間漏下來的片碎陽光, 心情悠揚。
很快,一股令她膽寒的風吹拂而來。
在那一瞬間,音音很快寒毛炸立, 她吞了一口口水,環顧四周, 明明是正熱的午後, 她卻格外清寒。
音音立刻摸上懷袖裏的傳音器。
可這寒風沒有給她適應的時間, 眼前驟然一黑,她便失去了神智。
滴滴嗒嗒, 是雨滴落下的聲音,空氣中腥甜的氣味不可忽視,沒有風,但觸骨傷寒,猶如無數個尖利的刺戳進她的皮膚,穿入她的骨穴。空氣格外粘稠,仿佛是濕黴了數百個日子。
這種感覺讓音音很不舒服。
她掙紮著睜開雙眼。
入眼就瞧見一位沉睡的女子。
女人靜靜闔眼,卷翹的睫毛濕漉漉的,眼尾微微上跳,如果仔細看,就能發現對方還有一顆和她同樣位置的小痣。
那對方卻格外的美麗,即便不睜眼,那靜靜睡在**的嬌軀也讓音音不由屏息,但她卻失去鮮活氣息,皮膚蒼白,毫無血色,忽略深潭自有的水汽味道,音音隱隱約約還聞到了何物腐朽的氣味。
這種味道音音很熟悉。
兒時行走在深山老林中,她偶爾遇見的死去的獵物就是這樣的味道。
可對方是誰?
自己為何又在這處?
音音仔細回憶,自己分明是半道被人拐走的,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沉睡了多久,她一睜眼,就來到這個黑黢黢的地方,除去寒潭邊的夜明珠,再無別的光亮。
唯一的亮處全部籠罩在寒**睡著的女子身上。
像眾星捧月,眾蝶迷花。
音音往前走了幾步。
可她本就形狀圓潤的眼眸瞬間擴大,瞳仁驚起,卷而細黑的睫羽飛速的轉動著,無聲傳遞出她的吃驚與震異。
這才發現這名沉睡女子身上居然穿了一件讓她分外熟悉的衣服。
她咽了咽口水。
這件衣服是她死去娘親壓箱底的衣服,之前被大師兄修改成了她能穿的大小,後來大師兄帶她去見了自己所謂的父親。這件衣服就消失不見。可今日,這件衣服卻出現在另外一個女子的身上。
想起宗門最近甚囂塵上的謠言,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音音的腦海之中。
她的視線重新挪回榻上的女子身上。
在這一瞬間,她似乎明白了什麽。
可不等她多想,那個讓她不喜且排斥的身影出現在她麵前。
滄海宗閉關修行的宗主大人,亦或是,她的父親漫漫踱步到床邊,似乎看不見她一般,動作輕柔地捧起冰榻上女子的手,隨後抽出一方潔白柔軟的帕子,輕輕擦去女子手骨處出現的灰黑瘢痕。
但卻徒勞。
可他還是認真的擦拭著。
等做完這一切,他才輕飄飄的給了音音一個眼神。那視線格外空洞,好似在他眼中,音音並無什麽價值,隻是一件任意擺放的擺件。
而他的聲音也格外輕冷,許是鮮少說話,聲線平淡,毫無波動的痕跡。
“你看到了嗎?這是你娘。”
音音一直靠著牆壁不作聲,突然被他問話,立刻警覺地繃直了脊骨。
看到了,她都看到了。
**這個莫名穿著那件衣服的女子,以及她這個在她回宗門幾年,都不曾主動出現的父親。
甚至在音音的印象裏,顧明瀚的存在帶給自己的隻有抵辱。
初回宗門的她也幻想過自己父親的樣子。
但很快,夢破滅了。
那個高高在上的男人,讓她徹骨生寒,最簡單的語句吐露出最尖利的冷刀子,甚至把她當時唯一的慰藉——那件漂亮的法衣都掠奪而去。
音音可以忍受她在村裏被村童欺負也可以無視宗門裏那些和她素無瓜葛的弟子的嘲笑與諷刺。
但來自親人的無視與仇恨,遠比陌生人更為傷人。
音音已經對她這個名義上的父親釋然了。
更多的,是對他本性的隱約把控。
在顧皎皎還是宗門小師妹的時候,這個男人就能夠忽略不見久病纏身的顧皎皎,現在外麵流落幾年回來了她,也不過如此。
所以她不信顧明瀚把她掠到這處隻為了和她說這些家常話。
音音不動聲色的往後退了退。
卻不知由於修為的差異,即便音音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也完全抹除不了自己的存在。
將她的所有行為納入眼底。
顧明瀚卻輕輕地覷笑一聲:“你這是怕我?”
音音不出聲。
顧明瀚笑得更大聲,看向音音的眼神裏藏著音音說不清的情緒:“你來看看你娘。”
音音的腳步稍稍停頓。
顧明瀚卻還在說:“汾然絕代風華,在沒生你的時候就已經美名傳天下。”
音音看向床榻上靜靜合眼的女人,的確很美。
但不知是否是她的錯覺,寒冰榻上的女子即便已經闔眼,眉眼之間已久透露出鬱鬱寡歡的清冷。
她不高興。
或者,憂愁著什麽。
音音的心口一疼。
她捂住心胸,此刻的音音一言不發。
即便見到她的娘親,音音也不敢輕易掉以輕心,如果她的父親想見她,大可光明正大地喊她來,何必半道之上將她打暈帶來……
現在的音音已經不是之前的音音。
她心裏盤算著什麽,不知何時起,某一根名為警惕的弦已經拉到最緊。
可顧明瀚還沉浸在回憶他和楚汾然往昔的溫馨日子裏。
他和楚汾然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在無數人追求楚汾然的時候,他近水樓台先得月,和楚汾然成了天道都認可的道侶。他們一起修煉,一起朝著飛升的方向努力。
可是,最後是他迷了心。
被不知何時起了的心魔迷道。
劍修放棄了手中的劍,驕奢**逸,飛升如何,成大道亦如何。
他已是天下第一大宗門的宗主。
何必冒著渡劫飛升失敗的危險,使自己落於修為大幅削弱的境地。
不飛升,就可永遠保住現在的位置。
所以他和楚汾然起了爭吵。
楚汾然道心堅毅,一把天雌劍出神入化,她追求大道,一追求飛升,二人爭吵連連。最後,還是那個突如其來的孩子,慢下了楚汾然飛升的步調。
楚汾然跌跌撞撞的開始養胎,放下了長劍,他也陪她許久。
但暗處,他在心魔的**下,愈發放肆。
心是忠誠的,□□確實**的。
他和那個叫姬桑扶的魔族女足勾連不斷,那些日子的確快活,不需要被人天天耳提麵命地守著修煉,也不需要為了維持正道的光輝而隱藏欲望。
或許,人形的他本質就是個魔。
後來,這個魔的妻子死去,在他和姬桑扶混淆而歸的日子,靜靜睡在了漫天梨瓣飄飛的梨花樹下。
他頓頓的看著踏下沉睡的女子。
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了什麽是心如刀絞。
音音不想聽這些。
她冷漠看著床榻上自詡深情的男人,心中的厭惡翻滾得更加深刻。
這有什麽用?
是他自己得到了不珍惜。
且卻在失去的時候故作深情。
從頭到尾,音音都不心疼他。
但她看著**溫柔闔眼的女子,雙唇翕合,心頭某塊極為沉重的石頭被緩緩挪開,流出極為細弱的涓涓熱流。
原來自己也是被人所期待的。
就是這個女人,為她親手準備了小衣服,虎頭帽和虎頭鞋,她如此期待自己的到來。
卻等不到自己長大。
音音琥珀色的眼睛逐漸變得柔軟。
複雜的心緒千絲萬縷地湧上來,酸澀又綿長……
顧明瀚回過的聲音低而慢,他的視線從楚汾然身上移開,再看音音時,他驟然回神。
他的聲音已經與之前冷峭截然不同,他死死地盯著音音的臉,汾然的溫和和音音的挺拔並不矛盾,甚至可以共存,如果汾然還在世,大底會用音音的這般憤恨地眼神看他吧。
恨比愛長久。
他寧願她恨他,也不願汾然現在冷寂而無聲地沉眠。
可現在汾然連一個完好的軀體都不留給他,汾然的身體依舊逐漸開始彌散出腐朽的氣味。
最開始他瞧見汾然手臂上的灰色瘢痕,他陷入無奈的絕望也害怕,漸漸的,這種瘢痕遍布汾然的全身,顧明瀚找遍世間所有的法子。
他動用整個修真界唯一一塊寒冰床,又將汾然的身體藏在這一處冰冷的地宮。
後來,偶然再出現的心魔告訴她。
用至親的血脈,有用。
於是,他想到了顧皎皎的血。
每個夜晚他都取用顧皎皎的血,再配以無數的妖獸血滋養,又生生拖了十年。這種法子應當是有用的,不知是否是他的心理作用,還是顧皎皎的血真的有用,腐爛的速度大大減慢,但並沒有完全停緩。
但明明他都動用了汾然血親的血,隨著光陰的流逝,汾然的軀體日漸腐糜。
他取顧皎皎的血時,也越取越多。
依舊無用。
直到顧敘之帶來了音音,他才知道其中原因,原來顧皎皎並不是汾然的孩子,二人無血脈的姻緣,顧皎皎的血輸入到汾然的身體自然徒勞無用。
還好,還好顧敘之告訴了他真相。
音音是他和汾然的女兒啊,看著音音和汾然相似的眉眼,顧明瀚心頭微軟。
但很快這麽柔軟消失不見。
現在他要用音音的血,再輔以魔族特定的血祭陣法,這次他一定要保得汾然的軀體,一如往昔。
顧明瀚眼眸裏的寒冷讓音音不寒而栗。
音音不自意地往後麵靠了靠,後麵卻是冰冷堅硬的牆壁。
音音身形一頓,她摸向懷袖中的傳音器,很快細膩的指尖輕輕一動,探向儲物袋裏的保護符咒。
價值上千靈石的疾行符就在她的手中。
這還是阿昭提醒她準備的。
早在她第二次取得單休大賽的魁首時,阿昭就提醒了她。原因很簡單,她作為一名優秀的丹修,可以煉世間大部分的珍貴丹藥,卻無法保護自己。
萬一有朝一日陷入迷境。
她甚至沒有自保的能力。
所以她花費很多的靈石,換了這些疾行符。
顧明瀚見她未動,踱步停在她麵前:“!?”
音音愣神,上下眼皮子極沉。
各種陌生的景象不由自主地在她腦海瘋狂滋長。但等她想仔細探尋的時候,那種危險卻熟悉的感覺卻驟然消失,與之相反的是耳邊浮現出的顧明瀚的那道熟悉的粗硬聲線,雜亂不成章——
音音的修為和顧明瀚相差很多。
作為距離飛升隻差臨門一腳的顧明瀚,顧明瀚不需要親自動手,就能牢牢控製住音音,他自然也用神識看出來音音手上的動作。
他輕笑著:“疾行符還是你娘修改煉製而成的。”
“一符可行千裏。”
“怎麽,你娘在這裏你都不願意陪她多說說話嗎?”
顧明瀚的手牢牢鉗製住音音的下頜。
用力之大,似乎想將音音的下巴動手捏碎,很快,他的指尖停留到音音眼尾的那枚紅痣,指尖輕輕撚動著,將音音白皙細膩的眼尾摩挲得格外紅豔。
“你娘要知道你的血可以流進她的身體,必然很高興。”
不,她不願。
但音音的四肢百骸絲毫不能動。
她隻能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的手臂懸空抬起,右手的手腕出現一道紅痕,鮮血汩汩而出,她的血正在慢慢離開她的身體。
顧明瀚的瞳仁血紅一片,他的臉上閃著異樣欣喜的光。
有用!
音音的血是有用的!
汾然冰冷蒼白的身體逐漸回溫,甚至手臂的斑痕逐漸暗淡。
顧明瀚大喜過望,他牢牢抱住冰榻上的女子,感受到女子的四肢恢複韌性與暖意,並不在意旁邊的音音。
單臂的血痕已經不能滿足顧明瀚,很快,音音另外一隻手臂出現同樣細密的刀痕。
血液輕緩流出,將床榻上的汾然環繞成一個紅色的繭。
她的生機是由音音的血換來的。
這太荒謬了,在某個瞬間,她寧願自己沒有這樣的爹,甚至寧願自己不曾出現在這個世界上。
隨著血液的流失,音音的麵色愈發蒼白。
她死死地咬著下唇,渾身冰冷,猶如被置入極寒的冰窖,甚至由於失血過多,她開始頭腦昏沉,神智迷惘。
瘋子,顧明瀚已經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
她會死嗎?
她怎麽就這麽輕易就死了……
她還沒有給大師兄煉出往生丹,還沒有看到大師兄順利渡劫成仙,甚至阿昭留給她的題測她還沒有做完,她就陷入這般絕境……
好冷啊,除了緩慢跳動的心脈,音音再也感受不到自己身體活著的任何跡象。
她眼皮發沉,終於堅持不住。
在她閉眼的下一刻,音音懷袖裏的傳音器驟然之間發出刺眼的金色光芒,像降臨極寒地界的輝耀熾陽,瞬間驅散所有的陰寒。
聚光威嚴而難以抵擋。
顧明瀚心頭一跳,等他視線恢複,地宮恢複往日昏暗,眼前的音音已消失不見,而她原本站立的地方隻留下一張呈現使用痕跡的疾行符。
顧敘之正在陣法之中修煉。
倏忽之間,他眸色一緊,體內通暢的靈力停滯。
師傅地宮所在的方向傳來一股極為強悍的靈力波動,聲勢浩大,顧敘之立即停下修行。
師娘身體所在的地宮布有無數陣法。
況且師傅不會讓地宮有這麽大的靈力波動,顧敘之輕輕蹙眉,必然是發生了些什麽。
顧敘之的眉頭越皺越緊,不知為何,他格外揪心。
不等他從陣法裏出來,外麵突然傳來蘇青魚的驚訝聲:
“音音,你怎麽傷成這樣?!!”
顧敘之當即起身,隻見他的門庭外,蘇青魚正蹲下身,張皇失措,他沒看見顧敘之已經出來,甚至忘了此行的來意,當下他看著地上渾身是血,近乎失去呼吸的音音,心疼的無以複加。
不等他動手將音音扶起,一雙潔白無瑕的靴子停在他麵前。
“勿動。”
蘇青魚木木地看向出現在麵前的大師兄,男人神色寒峭,語帶寒光。
“大師兄……”蘇青魚慌忙起身,這才和有了主心骨一般。
“我一過來就看到音音這樣躺在地上。究竟出了何事?是有人襲擊音音了嗎?為何音音全身是傷?兩個手臂都是紅色的血糊。大師兄,音音的呼吸聲我都聽不見了,她不會已經……”
蘇青魚越說越驚怕。
膽喪魂驚,他嚇得臉色蒼白,以至於他沒注意到顧敘之臉色的凝重幽深。
但很快他恢複了鎮定。
“不要胡言亂語。”
顧敘之彎下腰,動作很輕地將地上橫躺的音音懷抱而起,“快去請燕丹主……”
顧敘之一頓,再次改口:“請音音的師傅,孫師叔過來。”
不知道二人有何不同,在蘇青魚看來,燕丹主的醫術更加高明。
但顧敘之此言一出,他立刻奔走而去。
顧敘之將音音抱回自己的屋榻。
音音的確很孱弱,原本紅潤的臉頰血色盡失,蒼白的脖頸十分脆弱,好似輕輕一折就能折斷,更不提她早已染紅的青色懷袖,血液順著音音的手臂不斷流淌,很快就染紅把白巾的床榻。
這是新受的傷。
甚至是一刻鍾之內剛受的傷。
是何人,能對音音下此狠手,而音音為何會出現在他的住處外。
孫鄲望過來的時候大吃一驚,他這一百多年來收下的唯一一名徒弟,現在正慘絕地躺在他麵前。
心疼又生氣。
和顧敘之的內斂含蓄不同,孫鄲望的性子更加誇張詭譎,素來隻有他欺負別人的份,這次怎麽會有人傷害到他的徒弟?
孫鄲望的疑問也是顧敘之的疑問,無數個謎題紛然而至。
但此刻還不是疑問的時候。
當下最重要的,是要先救回音音。
孫鄲望當下隻覺慶幸,怕他沒來的時候,顧敘之指尖輕動,封閉了音音身體幾處重要血脈,此舉大大延緩血液流淌的速度。
音音還有呼吸。
即便氣若遊絲,他也要將人從鬼門關拉回來。
這也是顧敘之要請孫鄲望的原因。
和孫師叔丹修的出眾實力相行的,是孫師叔不為人知的絕佳醫術。
顧皎皎某次落水,瀕臨死亡的時候,也是偶然出現的孫師叔將顧皎皎從死門關拉了回來。可惜顧皎皎脾氣焦躁,不入孫師叔的眼,後來不管她多麽虛疲,孫師叔都不曾出手。
周圍更有可以調動充沛靈氣的顧敘之,即便丹修和靈氣都不出眾的蘇青魚,也忙前忙後,送了數次的熱水和帕子。
音音重要穴位插滿了銀針,此刻每根針都在輕輕顫動著。
寂靜之中,小屋裏展開了一場無聲的拉鋸戰。
終於,月上樹梢,銀針漸漸恢複平靜。
音音的心脈,穩住了。
可看著麵色依舊蒼白無血的音音,孫鄲望顧不得擦去滿頭的汗,他眉頭緊皺。
“咱們宗門不幹淨。”
顧敘之皺眉:“師叔此話何意?”
“音音的傷口上帶有魔物的氣息,雖然弱,但依舊被我手中的識魔針探知出來。”
顧敘之頷首:“宗門進了魔族?”
孫鄲望不再說話,但他無聲就是默認。
甚至,早在十二年前他為落水的顧皎皎診脈時,銀針就已探知出魔物的氣息。
那時他把這件事告訴了宗主。
得到的回應是宗主大人親自加固了宗門的禦魔陣法。
那為什麽已經加固陣法的宗門還會有魔物的氣息?
甚至這樣的氣息同屬一道。
同一隻魔物,在宗門裏沉寂了十二年。
-
魔物的出現不是小事,當初滄海宗剛建立的時候,就遭受大量魔物的襲擊,因為滄海宗地處靈氣充裕之地,同時也是極陰之地。
人修愛在此地修行,妖物也是。
那次大危機死傷了無數修士,最後是龍神大人出麵,親自出手鎮壓了數千隻模物,後來,滄海宗的當任宗主和幾位幸存的長老傾盡全力,布下這道禦魔陣法。
顧敘之立刻把這件事報給師傅。
但顧敘之前往地宮後,地宮寂然無聲,寒潭靜悄悄的,隻剩下破碎的寒冰床,以及——地上灰敗褪色的疾行符。
撚起這枚疾行符。
上麵還縈繞著一股淡淡的藥草味。
顧敘之神色倏然變得晦暗,那雙本就漆黑的眼睛,深得能吞光。
很快。
他指尖一動,已經失去使用價值的疾行符瞬間化為灰燼。
-
音音的恢複有跡可循,無上的天靈地寶終於在這一刻用在了她身上,不管是孫鄲望的、還是顧敘之的、亦或是蘇青魚的,都在悄然無聲地改善音音的身體,將她從枯敗之中這種拉回。
她還住在顧敘之的屋子裏。
這一點是顧敘之要求的。
孫鄲望多看了顧敘之一眼,最後默然同意。
至於蘇青魚,則被孫鄲望趕走。
顧敘之的心思他猜不透,蘇青魚這樣的楞頭青他可看得清清楚楚。
之前防備著他的徒兒,千厭萬厭,和刺頭一樣,現在卻巴巴地音音身邊湊。
孫鄲望看他就煩。
冷著臉把人轟走。
至於他本人,則守在外間,一扇屏風遮擋,每隔半個時辰就給音音把一次脈。
等顧敘之冷著臉回來,孫鄲望挑眉試問:“宗主怎麽說?”
顧敘之搖搖頭。
這次他過去,就沒有看到師傅。
顧敘之靜靜的看著這樣的音音,女子身形消瘦,手腕細瘦蒼白。不知是沉睡還是昏迷,音音的眉眼在燭火之中如同潤著光的暖玉,有種凝脂般細膩。
燭光從一側自然灑落,整體上來看,她躺在那裏,幹淨而純粹。
孫鄲望還想問,剛被他把脈的音音有了動靜。
先是久久僵凝的指尖抽搐般地輕動,隨後是音音睫毛,不安穩地飛快抖動著。
因為疼痛,她的唇線瞬間繃得很緊。
“音音?音音?”
有人在喚她。
但無邊的黑暗之中,音音耳邊轟隆隆的,什麽都聽不真切。她極力從昏暗之中走出,那道熟悉的聲線也越發明顯。
“音音,睜眼,音音?”
突然間,她眼前的所有昏暗都被她撕碎。
音音本就溢血的唇瓣上下抬闔,再睜眼,想起先前一切的音音目中全是驚懼。
“音音,感覺怎麽樣?可還有哪裏疼?”
孫鄲望很關切。
音音吞咽了一口幹澀的涎水,震驚散去,她兩隻眼睛還楞楞地看著前方,眼尾的紅痣隨著飛動的眼瞼動著,終於給倦色濃鬱的麵骨填了幾分鮮活的顏色。
她無力且乖巧地偏頭,似在狐疑:“師傅?”
“哎!”孫鄲望眼眶都濕紅了,“沒事就好,音音你沒事就好。”
音音輕輕地眨眨眼,圓潤的眉眼格外清透明亮,似乎並無大礙。
但她很疼。
連抬手的力氣也沒有。
而且雙臂細細密密,全是刀刃劃過的劇烈痛感。
所以,她沒死?
音音麻木地側頭看著孫鄲望,沉頓卻仔細地回憶之前發生了什麽,明明她上一秒還在經曆死生一線,現在就現世安穩?
很快,那種靈魂都被剝奪的恐懼感讓她心神一恍。
音音打了個冷顫。
她不敢回想,也不願回想。
無論師傅問她什麽,她都搖頭。
“音音,你不要瞞我,是誰傷的你,你和師傅說。”
不能說,也說不了。
難道和師傅說,他們最敬愛的宗主大人,用她的血去養她娘的肉身?
就按照她師傅的性子,愛恨分明,哪怕對方是一宗之主,也免不了發生糾葛。
她不想師傅出事。
孫鄲望看她不說,以為她在膽怯,愈發動肝火。
“是魔物傷害的你?我從你傷口上探出了魔物的氣息!”
孫鄲望還想問,一直沉而不言的顧敘之終於開口。
他一直靜靜地站在那裏,宛如月下修竹。
卻讓人不可忽視。
“孫師叔,她需要休息。”
“?”
顧敘之的眼眸還是晦暗,此刻卻直直地諦視著音音,其中夾雜著繼續微不可查的檢視。
音音看著自家師傅,又對上是顧敘之無聲的眼神,隨即“聽話”地點點頭。
“師傅,我有點累。”
孫鄲望:??
兩人一定背著他有什麽小秘密。
孫鄲望噎了噎。
等孫鄲望出去,音音的頭往上靠了靠,一動就痛,四肢百骸都被螞蟻撕咬。
她低低地“嘶”了一聲,確定師傅已經走了,她忍痛,看個顧敘之小聲道:“大師兄,你上次帶我出去……是為了見宗主嗎?”
對於顧明瀚,她不願稱呼其為父親。
問詢的時候,音音眼眸微和,那雙好看的眼睛含著水霧。
顧敘之並沒瞞她:“是。”
不等音音說話,顧敘之首先反製回去:“你的傷,是宗主大人留下的?”
音音沒想到顧敘之一下子就猜中了。
她咬了咬下唇,情緒沒有起伏,格外平淡。
“是。”
“他帶我見了我的……娘。”
“然後他取了我的血,用來滋養娘親的身體。”
後麵的事,音音忘得一幹二淨。
顧敘之十分錯愕:“師傅抽了你的血。”
“不止我的血,還有好多妖獸的血……甚至還有顧皎皎的……”
音音終於知道為什麽顧皎皎夜裏總是難眠,因為顧明瀚會在她沉睡的時候動用陣法抽取她的血液。
說完他的經曆,音音全程都很冷靜。
直到她問了這個問題:“大師兄,宗主會殺死我嗎?”
顧敘之皺眉。
他看向冷淡的音音,本想說的不會兩個字突然堵住。
他不能確定這個問題。
或許他的師傅比他想象的更加瘋魔。
但他可以確定的是,音音在他這裏,很安全。
因而顧敘之頷首,“你在這處修養。”
像是知道音音的焦灼,他沉言:“放心,師傅……不會再找你。”
-
顧敘之隻說了這一句話就退出了屋子。
音音獨自看著空曠的房間,心腳微微抽痛。
她並沒有充足的安全感。
似乎成為一個優秀的丹修也沒什麽了不起,因為隨意一個修為比較高的人都能拿捏她,她應該什麽都會,這樣才不會被人欺負。
音音渾渾噩噩,思緒萬千。
等她睡足了覺再睜眼,她終於想起自己遺忘的東西。
是誰救的她?
為什麽她會見到大師兄?
次日,前來探望她的蘇青魚說出了事實經過。原來那天她出現在大師兄的住處外,渾身是傷,氣息奄奄,好似小死了一半。
音音默默的聽他說。
還是頭一回,她不嫌棄蘇青魚的多言。
可惜他也隻說了這麽多,就被孫鄲望趕走。
老是為她把脈,又給她調換了新的藥材:“這次虧的精血太多,你的身子以後還要仔細調養。”
“那大師兄呢?”
音音已經知道她住的屋子是顧敘之的。
這不合適。
她鳩占鵲巢,住在了顧敘之的房間裏。
"你不用管他,他這間屋子布置了很多的靈氣陣,等你養好了再搬走。"
於是音音就留了下來。
休養身體的日子悠長而緩慢,音音身子都睡僵了,才被允許下床,她手臂上的刀痕已經結疤,但一條條的,莫名有些可怖。
師傅比她在意,特意給她調製了許多消除疤痕的外敷藥。
每天敷好了藥,才放她出門散心。
說是出門也隻是離開這間屋子,孫鄲望敢讓她出去,也是因為自己托人在這處布置了很多的驅魔陣。
其中很多都是顧敘之幫的忙。
知曉這些音音有些汗顏。
自覺自己是個累贅,可現在除了大師兄,沒人能給她更足的安全感。
顧明瀚這麽多年不飛升,而大師兄即將飛升。
音音依靠本能,選擇了一片安全區。
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日子慢悠悠的過去。音音手臂上的痕跡也漸漸消彌,伸出手臂,上麵的皮膚白皙細,再無重傷的痕跡。
這日,音音在顧敘之的庭院裏煉丹。
依舊練的是往生丹,她還剩最後兩副藥材,謹慎、小心、認真調控火候的大小,可這次煉丹依舊失敗,甚至還在顧敘之的麵前炸爐。
顧敘之出現在院子裏的時候,庭院裏七零八落,還彌散著濃濃的焦糊氣味。
音音手忙腳亂的把炸開的單爐蓋兒撿了起來,還不等她清理炸開的丹藥灰燼,一雙潔白無瑕的鞋靴出現在她麵前。
男人高挑清瘦,麵容溫潤又冰冷。
但現在,音音已經不怕他了。
她隻是羞赧,丹練成這樣。
她格外不好意思。
“你在練什麽丹。”
據說音音煉丹出神入化,要不然也不會兩次奪得丹修大比的第一名,就連孫師叔提起音音,也總是誇獎連連。
但他已經見音音炸了兩次丹爐。
“這次的丹藥有些棘手。”
音音沒有多說,她怕顧敘之覺得她異想天開,瞎逞能。畢竟往生丹能練出來的人極少,哪怕是她師傅也僅僅成功了一次。
音音有這個雄心,但不好意思宣揚出去。
她隻想等丹藥成功煉製以後,再送到顧敘之麵前。
見音音不說,顧敘之也沒有逼問。
他靜靜看著音音收拾地上的灰燼。
少女把那些重要的草藥搬到長廊下,忙忙碌碌的,像是辛苦屯糧的小獸,隻專注自己的事情,而毫無攻擊性,烏黑的額發因汗滴的浸潤而粘在額首,微翹的唇珠潤了水,格外鮮活,更襯得皮膚白瓷一般。
某種莫名的情緒再次悸動起來。
他總覺得音音這種模樣……讓他很是熟稔。
音音收拾好回身。
長廊下的大師兄冰冷冷的,像廟裏的神像。
音音嚇一跳,猶豫片刻:“恭喜大師兄飛升在即!”
“嗯。”
顧敘之的沉默寡言讓音音接不下話。
大師兄怎麽不高興?
音音拚命動腦,然後提了一個自己思索許久的事。
“你有事求我?”
“嗯……”
音音不好意思的點點頭。
“等大師兄飛升以後,能不能幫我給龍神大人送個東西。”
其實還有給阿昭的。
她偷偷摻在給龍神大人的禮物裏麵~
顧敘之垂眼看她,天然就帶有一股居高臨下的睥睨意味。
他沒答應,又沒拒絕。
隻是他實在語塞。
他以為音音會求他飛升以後庇佑她,不想音音卻提出了這樣的要求。
讓他,給龍神送東西。
音音還在緊張的等待,終於在她期待的視線下,顧敘之緩緩地點了一下頭。
音音瞬間綻放出一個燦爛無比的笑容:“謝謝大師兄!”
她待會就告訴阿昭。
讓她以後去龍神大人那裏拿自己送給他的禮物~
音音很高興,紅潤柔軟嘴唇勾起好看的弧度,在日光的點染下,小鹿眼清透明亮。
看她欣喜,顧敘之迷聵困惑。
“你就不擔心你自己?”
“擔心我?”
音音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她展眼舒眉:“擔心也沒有用。實在不行我就跑。”
“跑?”
顧敘之喉結輕滾,眉頭卻蹙起。
“嗯。”音音點點頭,模樣很是認真,她小聲說,“我找師傅偷偷換了很多的疾行符,等找到合適的時候,我就離開滄海宗。”
這天地這麽大,即便顧明瀚那樣冠絕的修士,想找一個人也難如登天。
顧敘之一如既往的緘口無言。
他的思緒罕見地蔓延到別處。
離開滄海宗麽。
顧敘之對她的做法不置可否。
可他又找不出更好的做法。
如果他渡劫飛升成功,他自然護不住音音。
但若他失敗……
這也不是好事,他可能因為渡劫導致修為沉落而護不住音音。
等等,他為什麽會有這種念頭。
男人罕見地陷入溟茫。
而音音這頭……
她還是更希望大師兄能飛升成功。
就像阿昭說的那樣:“得道飛升是每個修士的畢生所願。”
但是音音眼睫撲閃:“顧皎皎怎麽辦?”
顧敘之頷首看她。
更細致來說,是看向她的眼尾。
音音的臉玲瓏精致,秀澈瑩潤,眼角雖有一粒紅痣,但綴在她的眉梢處卻絲毫不顯濃豔。
現在的她鮮活而有生氣。
可再憶起那日她倒在血泊中的血糊模樣,顧敘之的心脈驀然一悸。他仿佛聽到自己腦中那根弦斷的聲音,異樣的情緒翻滾而起,胸腔之中纏繞交裹著他說不清的失落與惶恐。
是心慌,是害怕。
就好似,有什麽萬分重要的東西從指縫溜走。
他卻怎麽也抓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