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為何二人的身世會產生反轉, 顧敘之就不解其緣故。
但這事斷然不該瞞著他師傅。
眼下最關鍵的,還是公開音音的身世。
音音被顧敘之帶去了一件極為寒楚的地宮,周圍萬籟俱寂, 寒霜四起,口中呼出的氣息都瞬間凝為白霜。
音音打了個哆嗦。
她的煉丹服並不能防寒。
“大師兄, 什麽時候能到啊?”地宮的石道九曲連環, 高低錯落, 並不好走。音音冷得打哆嗦, 甚至偷偷摸了一瓶暖周丹,服用了一枚。
“快了。”
其實還有三裏地。
顧敘之走在前麵。
這是他師娘離世以後, 第二次來此地。
滄海宗的地下暗宮, 比禁地還撲朔迷離。
傳說宗主大人就在此處閉關修行,平日除了顧敘之, 其實人嚴禁來此處叨擾, 即使是思戀父親的顧皎皎, 也不被準許出現在這裏。
外界皆傳滄海宗的宗主閉關修煉。
但顧敘之知曉,他師傅早就沒了道心。不過是因為這裏安置著滄海宗宗主心愛女子的肉身, 千年寒玉床之上, 臥著他溫婉可親的師娘。師傅才會在這樣冰寒的地宮,熬著一年又一年。
越是逼近,顧敘之麵色越是凝重。
音音不敢出聲打擾, 但空氣中的腐爛氣味分外濃鬱,血腥氣隨著冰冰涼涼的空氣不斷縈繞著鼻腔, 寒冷又惡心, 她甚至產生了耳鳴。
要不然怎麽會聽到妖獸痛苦的□□。
淒淒厲厲。
音音聽不真切, 隻覺徹骨通寒,她忍不住作嘔, 卻在反嘔的那瞬間被前麵伸出的那隻大手驟然捂住微張的雙唇。
顧敘之回以一個警告的視線,示意她。
不要出聲。
很快,她似乎被顧敘之施了咒法,不能挪動,眼前黑黢黢的,氣味讓人作嘔,耳朵似脹了氣,骨膜不住地鳴動以遮掩外部的全部聲響。
五感不全,眼下她能感受到的隻有貼著她唇瓣的冰涼掌心。
前麵究竟有什麽大秘密?
音音心口驀然一黑。
無數個可怕念頭翻騰而起。
大師兄為什麽要把她帶到這個可怖的地方?
大師兄是要奪她的命嗎?
這個懷疑猶如春日驚蟄雷,瞬現又瞬消,音音睫毛飛顫,很快打消了這個念頭。
大師兄怎麽會害她!
倏地想清楚這一點,音音心情輕鬆了許多,但是,她似乎聽到什麽東西正在發出痛楚的聲音。
“啊啊啊!疼疼疼疼疼!”
這……是她的錯覺麽?
這是什麽可怕的動靜!
很快,又有聲響了。
這次她聽得更清楚,是什麽東西從她體內飛彈而出,撞到石壁的響動。
救命!阿昭!
她剛剛是被什麽髒東西附身了吧??!!
不知何時,顧敘之的掌心移開。
滿腦子都是“啊啊啊啊啊啊她被髒東西附身了但髒東西很快又飛出去了感謝阿昭一定是阿昭之前的附身讓這個髒東西都害怕了”的複雜念頭,音音大口呼吸著。
可顧敘之下的無形束縛將她困在冰涼的石階旁。她聽不清,也看不真切,害怕還有髒東西,她本能地往顧敘之那處貼近。
額頭撞到男人的胸膛。
音音一怔,很快往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不喜歡別人貼近。
顧敘之的聲音很沉,卻緩:“難受?”
音音緩著氣,垂首低喏:“沒事。”
顧敘之視力很好,他看著音音額首新撞出來的紅痕,以及那雙濕紅了的眼尾,他喉結輕滾。
但他很快恢複如常:“你在此等我。”
音音聽話地沒動。
而在她看不見的小道盡頭,有一方深潭,其中正豎著一方冰潤的寒冰床,冷氣凜冽而起,四周的冰潭水居然不再是顧敘之記憶中的幽藍色,暗紅摻雜黑綠。從黑色妖獸手臂牽引出的血液正和靈藥汁液混雜在一起,不斷滋養著寒**的蒼白女子。
顧敘之腳步沉沉,視線牢牢地看著眼前臥榻同眠的夫婦二人。
可這樣的場景無疑刺激著他。
他的師傅,拿妖獸血養師娘的肉身……
顧明瀚微微掀開眼皮子,鬆開抱緊榻上女子的雙臂:“宗門出事了?”
“沒有。”
顧明瀚還是冷冰冰的樣子,但他所有的溫柔和愛意都在楚汾然死去的那瞬間煙消雲散,即便是麵對顧皎皎,顧明瀚都提不起幾分慈父情懷。
他從玉**下來,為楚汾然蓋好了金絲薄毯,動作輕柔到怕驚醒了垂翅的彩蝶。等做好這一切,他才分了稍許視線給前來尋他的顧敘之:“修為又精進了。”
顧敘之並未回應,他表情複雜:“師娘……”
顧明瀚含笑:“她很好。”
顧敘之眸色微閃。
不,並不好。
腐朽的氣息不斷襲來。
這麽多年過去,即便是師娘的肉身,師傅也留不住。
顧明瀚視線扭轉,冷硬道:“所以什麽事找我。”
自從他發現顧敘之的修為超過他,他就不再以師傅相稱。
顧敘之的心性比他強,心無雜物。
飛升指日可待。
顧敘之卻還記得為徒之禮:“弟子想退除婚約。”
顧明瀚神色一僵:“你不喜歡皎皎?”
顧敘之神色無異樣:“弟子隻當皎皎是妹妹對待。”
顧明瀚扯著唇:“這門親事是你師娘定下的,為師不同意你退去和皎皎的婚事。”
顧明瀚現在還記得汾然當時的話——
“我給她準備了好多件小衣服,小首飾,等她能紮頭發時,我第一要親自為她梳發,把她打扮成全天下最好看的小姑娘。”
他那時候怎麽說的?
“咱家的小公主定不能便宜那些臭小子。”
汾然卻對顧敘之很滿意:“哪裏就臭小子了,我瞧著敘之就不錯……當夫君,剛剛好,”
這門娃娃間的親事,就這麽定下了。
還是,汾然做主定下的。
現在顧敘之要退婚……
顧明瀚眸色一緊,闔眼道:“以後莫要提此事,皎皎是你師娘心中摯寶,她嫁於你,是你師娘的遺願,我不願,也不會逆了你師娘的遺願。”
被拒絕,顧敘之並未慍怒。
相反,他的視線溫和地落在楚汾然身上。
師娘的麵容和十幾年前相差無幾,柔和的麵骨,卷翹的黑睫,眼尾微揚,藏著一粒暗不可見的褐點,唯一不同的,隻是多了些許難熬月歲的蒼白與慘淡。
再見楚汾然眼尾這粒褐痣,顧敘之視線微停。
音音眼尾,也有一粒紅痣。
其實在此之前,師娘和音音之間就已然有了相似的痕跡。
顧敘之思致微渺。
他斂容收回視線,線條流暢的下頷骨微抬,勁瘦藏鋒。
“那如果她不是呢?”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顧明瀚不可思議的看著顧敘之,那雙黝黑的眼眸續滿了驚訝,甚至他放下握著楚汾然的手,從冰**起來。
“什麽叫如果她不是?”
“顧皎皎,不是你和師娘的孩子。”
“不可能,皎皎是汾然懷胎九月生下來的,甚至汾然因為難產提前一個月產下她時,都是為師親眼看著的。”
“可師傅那時候不也出了庭院,去忙別的事了。”
至於忙的是什麽事情,顧敘之有所覺察。
因為在回到師娘庭院前的師傅身上沾了女子的濃烈香氣,而這股香氣是師娘素來不會用的,過分的濃鬱刺鼻,而師娘素來清淡如蘭。他並不在意是否在外的花花草草,但不可否認的是,師娘對他極好。所以師娘痛苦地喚他進去時,他還幫師傅做了隱瞞。
等師傅風塵仆仆回來時,師娘已經生下了一個孩子。
但顧敘之不知道生下了這個孩子何時被調換。
甚至他也沒見過生下孩子的第一麵。
那時的他隻告訴師傅,師娘一直在找他,而且為他生下了一個女兒。
一個意外被瞞,一個主動隱瞞。
某種層麵上,也算兩全其美,但顧敘之的心卻總是焦灼著。
因為師娘和小師妹的存在並不能全然拴住師傅的心。師傅還是會時不時離開宗門,等回來時,即便身上的香氣淡了,但那個香氣也是讓顧敘之尤為熟悉的。
等到小師妹百日宴時,他決定將師傅最近的動向告知師娘。
可不等他坦白這些,師娘產後虛疲的身子因為偶然的風寒,一下子下不了床,後來師娘的身子越來越弱,最後連抱孩子都勉強。
他已經來不及說了。
師娘日薄西山,氣息奄奄,想著的,還是在外“修行”的師傅。
等師傅再一次帶著熟悉的香味回來時,師娘已經在那個春和日麗的早晨,闔眸熟睡在滿園梨花雨下。
自此,再也沒睜開眼。
這段記憶對顧敘之而言有些遙遠,但再次被挖掘出來時又格外鮮活。他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師娘待他勝似親人,所以師娘臨死前要他照顧顧皎皎的任務,他牢牢記在心裏。
這是師娘在這世間唯一的血脈。
他會當成親妹妹一樣照顧。
自燕丹主發現皎皎體虛之症明顯,需要精細養著時,他就勉力闖入無數個古怪秘境,奪取靈草;皎皎喜歡什麽,他奉上什麽,但無關他對皎皎再怎麽好,自始至終,皎皎隻是他的妹妹。
他不會和妹妹成為道侶。
更何況,現在皎皎的身世已然不對。
她是師娘的親生女兒。
而師娘真正的女兒,卻在外麵受苦多年,皎皎吃飽穿暖還有金瓜子丟著玩的時候,音音在一個破落的小村子裏和一群頑童搶米吃;皎皎因為身子虛乏而麵色蒼白,音音卻餓得麵黃肌瘦;甚至皎皎對著宗門上下撒嬌的時候,被他帶回宗門的音音隻能被無數個眼神鄙夷蔑視。
他這麽多年的承諾,都兌現給了錯的人。
甚至他給音音帶來的,都是傷害。
初遇音音時,他不喜音音,但每次音音都眼巴巴地湊過來,給他送穿不上卻極為珍貴的法衣,給他吃自己都舍不得吃的野雞蛋,甚至學會煉丹以後,還總把最好的那份留給他。
顧敘之又想起剛才被他留在陣法外的音音。
明明被撞痛了,也忍著痛不出聲。
就像之前每次禦劍飛行那般,明明怕高,怕快,也咬著牙不出聲。隻會咬著下唇,控製眼中疼痛的淚水不再下滑,她不會辯駁些什麽,也不會碰訴這些不公。
似乎,音音對他說過最多的話,就是“大師兄,我沒有想害她。”
那個時候的他總不信。
他的心是偏向顧皎皎的。但現在他仔細梳理其間的蛛絲馬跡,才知道音音說的都是真話。
她不嫉妒顧皎皎。
她不埋怨命運的不公。
甚至她每天還在樂淘淘地埋頭煉丹,送丹,然後繼續煉丹。
這樣的性子和師娘何其相似,不爭不搶,專注自我。
可這也太諷刺了。
這麽多年,他們都沒有發現那段顛倒的往事。
顧敘之長長地納了口氣。
這段飄渺的思緒看似很長,實際不過須臾間。
等他抬頭望向顧明瀚,顧明瀚瞳目幽深,思緒難辨,很快男人寡淡的薄唇,上下輕動著,斷斷續續的吐露出不成句調的話語。
“難怪沒有用……我怎麽沒想到這一點。太好了,找到了汾然真正的女兒……汾然……有救了……哈哈哈……”
顧明瀚笑了,但那種笑格外陰霧難看。
顧敘之皺眉。
他聽不清顧明瀚說的話,眼前的男人就像瘋魔了一般。
但顧敘之很快變得坦然。
他師傅本就已經瘋魔,而且自師娘死後,就癲狂無比。
顧敘之不在意這個,他頷首摸向自己的長劍,那兒還掛著一串已經掉了色的綠色劍穗,他把劍穗從長劍上解下,再次言明:“我和皎皎並無婚約。”
“隨你。”顧明瀚又恢複之前的深情模樣,他柔情地撫摸楚汾然的臉,“汾然,什麽時候我們見見我們的女兒……”
“她就在外麵,若是師傅想見,即刻便能見到。”
“用不著。”顧明瀚捧著楚汾然的手,為她輕輕擦去指尖的汙漬,但那是楚汾然的屍斑,他皺了皺眉,很快又舒展了眉頭,親親楚汾然的指尖,溫和笑著,“等你師娘準備好了,再見。”
-
音音一個人靠著石階,獨坐了許久。
大師兄為什麽還沒回來?
這裏淡淡的血味又是怎麽回事?
還有之前聽到的聲響。似乎有什麽東西占據了她的身體,把她拉向黑暗,但很快又從她的身體彈了出去……即便隻有短短幾息時間,也讓音音很難受。
這和她聽到阿昭的心聲時全然不同,阿昭熱鬧但無害,而她剛剛那種感覺,則陰寒無比,好似要將她撕裂侵食。
胡思亂想間,前方終於有了動靜。
不,有了別的氣味。
清冽的竹葉香,混淆這荷葉氣息,音音拎著的心慢慢回落。
“大師兄?”她看不清,眼睛睜得大大的,聲音卻小小的。
“走吧。”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音音不懂,但她沒多問,回去的路音音腳步輕鬆,穿過洞口,外麵太陽墜在正中,微風吹拂,音音看著前方大師兄的背影,又想到大師兄即將飛升一事。
實在難以想象,大師兄身體並不雄偉健壯,怎麽抵擋住九九八十一道的天雷?
音音莫名有什麽急促感。
她一定要趕快煉出往生丹,至少大師兄不能成功渡劫的時候,也能用往生丹留住性命。
餘下的日子,音音專心煉丹。
音音充分利用了自己的時間,在煉丹房待著,從早到晚。
再見到窗外明媚陽光時,已經是七日後。
這日午後,音音和衡昭撥了個傳音器,自從她發現衡昭煉丹天賦極高,就時不時向衡昭求助,這廂音音傳音器還沒掛斷,煉丹房的木門就被啪的驚天響。
“音音!音音!快開門!”
音音停筆,她看向桌上的傳音器:“阿昭,我先掛了?”
“不用。”
“啊?”
“我能聽聽嘛?萬一小傻批你又被欺負了怎麽辦。”
音音默了默,哪兒還有人欺負她啊。
但她還是應下:“……嗯。”
起身前,音音用書擋了傳音器,這才轉頭起身開門。
“吱呀”一聲,木門敞開。
比她還大兩歲的蘇青魚一點都不成熟穩重,不等音音讓他動作慢些,蘇青魚就險些撞上門檻,以頭搶地,音音扶了一把,就見蘇青魚臉色紅脹,氣喘籲籲的模樣。
他大口喘著粗氣,似乎遇到什麽大事情,蘇青魚提著嗓子,聲調拉高,險些破音——
“音音!原來你才是宗門的真千金!!!”
扶著門的音音:“???”
但音音很快淡定下來:“不要瞎說,你是在打趣我嗎?我是那個假的。”
幾乎全宗門都知道她的真實身份,隻是礙於她是師傅的弟子,不明說而已。
“我怎麽會拿這種事情和你開玩笑。”蘇青魚看她煉丹房都是藥材,丹灰又積攢了滿滿一大缸,就知道音音醉心丹藥,不諳外事,他和音音細細解釋,“你其實是宗門大人的女兒……但不知道怎的,和顧皎皎弄反了,你就被送出宗門了。”
音音仔細聽著。
但她全程都很冷靜。
甚至很冷漠地“哦”了一聲。
蘇青魚眨眨眼:“音音你怎麽一點都不驚訝?宗門的各位師兄弟早就炸鍋了!他過來這路,閑下來的人都在討論這件事。甚至有些人隱隱後悔,當初你回到宗門的時候,並沒有給你好眼色看。”
“沒什麽可高興的。”
這是音音的心裏話。
不管她是誰,日子還要這麽過。如果說她變成另個身份就能飛升的話,或許她還能稍微期待些。
等蘇青魚走後,衡昭也打趣音音。
“麻雀變鳳凰~”
音音失笑:“阿昭你別開玩笑了。”
衡昭低笑:“不過那小子說的對,小傻批你是不是煉丹煉傻了,一點都不激動,這放我們那兒,可是熱搜第一,真假千金!”
和衡昭交談時,音音沒有一次敷衍過他。
眼下亦如此。
“可不管我是誰,我都要吃飯,睡覺,修行,而且我覺得那個位置也不算好位置,每天那麽多人盯著,我要是顧皎皎,光是遇見熟人打招呼,臉都笑僵了。”音音連連搖頭,對那樣的生活排斥不已,“我不行,我做不到。”
衡昭笑道:“你說的也是。”
位置高,責任就大。
像他這樣的頂上無人能壓過的,不也還是隔三差五被求來做事,不是修結界,就是鎮壓妖魔。反正他每次睡醒都有新的事項……
驕奢易生憊懶。
怕音音也這樣,衡昭操著養崽的心,嚴苛要求音音。
“小傻批你一定要努力學習。”
音音:“嗯?”
衡昭泡在水裏,鬢角漫著水氣,他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單手擱在石階上,手肘半屈,凝聲告誡:“戒驕戒躁,脫離低級欲望,擁抱高級情趣。從今天起那些人際往來你都不要參與了,反正他們現在找你說話也大多為了看熱鬧,不必搭理。有這些時間不如努力煉丹,說不準小傻逼哪天你也渡劫飛升了,那才是真正的出人頭地,光耀無比。”
沒人比衡昭更會卷。
他本一無所有,後來的一切都是他卷出來的。
“可我這樣的……都能飛升麽?”
“請改改你自卑的壞毛病!”
這麽優秀的崽子,怎麽能自卑?
自卑的都該是別人。
“作為丹修,你的心性不輸任何人。而且你都奪了兩次丹修第一。況且我……身邊人的經驗,出成績的人才有呼吸權,如果你都不行,那其他人都憋死算了。”
音音聽呆了。
出成績的人才有呼吸權?
這句話莫名有些振聾發聵。
阿昭好厲害,果然是龍神大人身邊的第一人。
這等境界,她望塵莫及。
可阿昭說這是自己周圍人的經驗,音音莫名有些心疼,她輕輕扯著細弱的眉毛,小鹿眼微微聚起:“那阿昭你一定很累吧?”
傳音器那頭的衡昭突然愣怔:“累什麽?”
音音綿綿道:“就是,阿昭每次做事都很認真,一提到學習,阿昭能永遠不休息……”
衡昭還在感動,就聽那頭的小傻批“吧唧吧唧”地連連輸出:“一定是龍神大人的功勞!”
衡昭:“?”
這和龍神有什麽關係,龍神就是他自己。
衡昭下半身化為龍尾,他鬆垮垮地抱臂,金色的眸子裏透著些玩世不恭:“此話怎講。”
音音很是真情實感:“因為龍神大人太厲害了,有無數人追隨,阿昭才要拚命追逐,這樣的話,夜以繼日地學習一定很辛苦。”
衡昭:“??”
衡昭很快反應了過來,隻是他的金色瞳目稍顯複雜。
好像,自己人設立得太過。
其實自打成為一隻龍,他已經成功成為天上最會摸魚,最偷懶的神仙。
“不是,是我自己卷的。”
“多學一分鍾,瑪尼會不同。”
“雖然我不缺錢,但我想當那群狗東西的爹。”
“小傻批怎麽不說話了?聽不懂了?沒事,等你卷成我這樣就懂了。”
音音:?
瑪尼是什麽,而且阿昭年紀輕輕就想當爹?
這是什麽神奇癖好……
她不懂。
她也不想懂。
在衡昭的“男女平等”主義的洗禮下,音音早就覺得自己一個人快活些。
她……就不想突然當別的娃娃的娘。
正在池子裏泡水的衡昭黑發濡濕淩亂,他抖了抖龍尾,卻發現尾巴早已打了個結。眉眼間餘留的表情頑劣又乖剌,衡昭心情不錯地掛斷傳音器。
可掛斷傳音器後,某隻龍的嘴角還是不自意地、偷偷地——
勾起微小的舒緩弧度。
呐,小傻批變身貼心小棉襖~
那他也要努努力,今晚就把《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擬》搞出來!
-
前有衡昭的“勵誌故事”狠狠地激勵了音音,後因大師兄即將飛升的時限壓迫,音音最近修行煉丹的時間不斷延長,晚間閉眼睡覺的時間大大削減,甚至她每晚夜裏無夢,身子發沉。
音音早起,挎著張臉,揉了揉酸累不已的四肢。
這覺睡了還不如不睡,怎麽會越睡越累?
可晚上倦意上湧,還是要睡。
“最近睡起都像被人打的一樣,身上好疼。”
又到了音音吹燈上塌的時間,睡前她和衡昭進行通話,忍不住抱怨。
沒發現音音這邊的異常。
衡昭以為她隻是煉丹的時候站久了,才會腰酸背痛。
不行,小傻逼德要智體美勞全麵發展。
不能年紀輕輕就體虛。
“你多運動運動,煉丹的時候抽空做做廣播體操 ,哦,對了,還有眼保健操,多做做對眼睛好。”
他記得小傻逼的眼睛挺大挺亮,最後可別成了近視眼,呆愣愣的。
“什麽是廣播體操?”音音雙眸的確有些酸澀,她隨意按了幾個穴位,卻依舊解除不了這些異樣之感,“眼保健操又是何物?”
“前者就類似一種中強身健體的功法,後者用以保護眼睛。”
仗著這裏就他一個外來戶,衡昭把他之前學到的最新版眼保健操和廣播體操的做法,都傳給音音:“廣播體操,小傻批你可以早晚各做一次,眼保健操也是,此外眼睛累了就可以做。”
“嗯嗯!”
現在音音把衡昭說的話奉為圭臬。
主要還是因為上次龍神大人那些看不懂的批注,她按照衡昭的解釋準備藥材,最後一次就成功地練出了丹藥。往後幾日,衡昭說晚上多點蠟燭看書護眼,她就多點些。
不過蠟燭點多了熱,熱了好幾天,她便發現一個新法子。
那就是發光的傳音器!
每次一接通,傳音器的亮光能堪比四五隻燃著的蠟燭。
可以省好多買蠟燭的靈石!
於是……
往後幾日,衡昭明顯發現音音學習上的問題變多了。
每天晚上都會和他拖許久,才睡覺。
殊不知自己正在被白嫖。
衡昭還慶幸音音孺子可教。
說不定小傻批靠自己的努力,真能飛升!
他養的崽成功考上修真界的top1!
爽翻了!
媽噠!卷起來!
今晚就提升難度!
不就是往生丹,激一激小傻批,馬上就煉出來了。
於是音音發現最近每晚他問完問題以後,衡昭還會反過來拋給他幾個問題……又難解、又沒有頭緒,第二天她還焦頭爛額。
甚至音音做夢都是解丹方!
這日,音音用冷水洗麵,企圖清醒,出發去煉丹房之前,還磕磕絆絆地做了一套廣播體操,直到雙頰紅潤,目色清明,晨曦下格外明媚,才舒氣推門。
路上和她打招呼的人很多,但都被她一笑回過。
弟子們看著她離開的備用,相顧眨眨眼,一個賽一個的茫然:“她之前這麽與眾不同?”
“沒注意過,但她似乎很……”同伴弟子想了許久,才想出了一個稍微確切些的形容,“像雪後新拔的竹子,好挺拔。”
就連脾氣難琢磨的孫鄲望,都默默目露讚賞。
這才是真正的修士。
不囿於外務,隻注自身。
什麽都好,要是,他這乖徒兒不天天拿難題刁難他就好……
媽的,好難!
蠟燭燒一晚,都解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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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沒有人能抵擋住你的**!”
“為什麽音音還安然無恙!”
黝黑緊閉的房間裏,顧皎皎發絲盡散,目眥盡裂,平素最為關注外在容貌的她今日失了體麵,遣退了所有服侍他的侍女,她正對著銅鏡裏的自己說話,那雙眼眸掩映著霸道而張狂的沉黑。
在她眼中的妖魔卻同樣詫異:“我也不知,每次靠近她,都會被她體內的某種能量擊退。”
妖魔一共試探了四次。
第一次便是大師兄帶著音音去找顧明瀚的時候,那次它見音音孤身一人,絲毫沒把她放在心上,或許音音也沒提起警惕,起初它侵占身體、**得過程都極為順利。
可不等它把音音拉向更深的深淵,音音已然平複,還驅使那種能量將它驅散出體外。
此後,每天夜裏它悄然靠近音音,也無功而返。
她睜著那雙清明的眼,那雙幽黑的眸子勾動著不為人知的恨火:“我不想聽你說這些,你我之間是做了交易的,你完成了我的任務,我便心甘情願地將這幅軀體給你,否則你強占了我的身體,你也停留不了多久。”
魔物空洞地嘶鳴:“音音!不行!”
“那是你廢物。”
“廢物?”魔物反客為主,笑得格外可怖:“你不情願也無礙,左不過少了兩年活頭,剩下的三年時間足夠我再去尋找新的身體,甚至……我本就可以直接強占你的軀體。”
但顧皎皎鬱氣難掩,她狠狠看著鏡子中蒼白的自己,因為她和魔物共處一個軀體近三個月,原本蒼白憔悴的膚色更顯枯萎。
為什麽!
她隻有五年可活,可現在,他們連五年的美好夢境都不願為她營造。
五年而已,大師兄大可在她離世以後,再渡劫飛升。
可大師兄不願。
更何況,她如今聽到好些不算謠言的說法,說音音是他爹的孩子,她才是假貨,就連照顧她長大的沈嬤嬤都開始敷衍搪塞她。
她的身份,沒了。
甚至她和大師兄定下的娃娃親,都不是她的。
大師兄明明原來對太很好,為什麽近來對她格外冷淡?
就因為她的身份不對,因為她不是滄海宗真正的小姐,大師兄就不再真心對她?還是大師兄早就知道音音的真正身份,才會在三年前拋棄她,將她送去靈泉莊?
這才是壓垮顧皎皎的最後一根稻草。
她沒有健康的身體,完整的丹田,她能指望的,也就是這些外在的珠玉珍寶,以及周圍人的無上寵愛。
可這一夕之間。
所用所得,皆棄她而去。
顧皎皎咬牙切齒。
此刻,她平等的憎恨著周圍的所有人。
甚至也憎恨昔日給她最多關愛的大師兄。
-
之前顧敘之的靈力險些壓製不住,才導致滄海宗大雨連綿,驚雷不斷,如今他丹田充盈,已然能控製體內肆虐的靈氣。沒有暴雨和雷聲的滄海宗陽光燦爛,午後寂然,安靜的庭院之中,風聲都止住了。
顧敘之明了。
他快飛升了。
在臨界點不斷試探,總差那臨門一腳。
他卻不如之前那把急迫。
師傅已經答應他取消婚約,那他在這個世上理當沒有別的留戀。
可顧敘之抱著長劍,依舊深思不虞,上麵的青色劍穗已經被他取了下來,光禿禿的長劍簡潔無比,依舊還是原來師娘送他時的模樣。
師娘的叮囑入心入耳。
“師娘走後,拜托敘之你好好照顧她。”
“師娘不求她以後能有什麽大出息,隻求她這一生平安順遂,安康如意。”
因為這句話,他不欠顧皎皎的,卻他卻給音音帶來不少傷害。
而欠下的東西難以償還。
顧敘之難得感到棘手,無法心中給音音安置一個合理位置,也因為音音性子不似顧皎皎,顧皎皎喜歡綾羅綢緞,金石珠玉,而音音……
她喜歡什麽,自己全然不知。
不,他是知道的。
音音喜歡跟在他身邊,像個甩不掉的小尾巴,還總用崇拜的透亮眼神看著他。
顧敘之闔眸,不由又想起音音第一次出現在這處庭院的場景。庭院本荒蕪,綠水長廊都是陣法所為,但這已經是最簡單的陣法,音音還樂陶陶的迷醉其間,花是假的,竹子也是假的,她湊上去看,稀奇不已。
可這有什麽好看的,還看了兩個時辰。
他狐疑,也是在他狐疑過後,他才意識到,修煉之餘的自己居然分了部分注意去“看”音音,還足足看了兩個時辰。
他第一次修煉的時候分神。
可看向他時,音音的小鹿眼裏沒有埋怨,有的隻是亮閃閃的光點,瞬間剝除他腦海積塵的所有昏暗。
太亮了。
也、不該看他的。
劍修高興的時候練劍,煩悶的時候練劍。
如今他也是,可顧敘之闃然無聲,他皺眉凝視手中長劍,難掩的鬱躁絡絡不絕地湧出胸腔。
滄海宗又是瓢潑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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音音滿頭蚊子包,最近不知怎的,滄海宗又開始下大雨了,田地裏的蚊子遇水則衍,眼下到處都是蚊蟲,音音癢得要命,卻不敢撓,隻能忍,時間一久,就遍處是紅癢。
衡昭笑得不行:“你們就不能製個蚊香?”
音音盯著她的滿手蚊子包,沒精打采:“蚊香是什麽?”
衡昭想了想:“算了,你們盤不出來蚊香盤,不如你燒燒艾,或者種些驅蟲的藥草,不過那些蚊子包你別撓,破了容易留疤。”
音音已經在燒草了。
但不行。
耳邊嗡嗡的,全是蚊子響。
“阿昭,天上有蚊子嗎?”
“沒有啊~”衡昭高興道,“自從我上天,就沒見到一個蚊子,不過我聽說東邊的潘澤湖住了個女仙人,最愛抓這些小雜蟲。”
“女仙人吃蟲子??”音音震驚了,“她是妖怪麽?”
“怎會?是她養得一群蓮子,喜歡吃這些。”
“可是蓮子也不吃蚊子啊……”音音兀自槽言。
“她之前不這樣,上次渡劫回來,不知道怎麽回事,突然養了一湖的蓮葉,現在剝蓮子都剝得瘋瘋癲癲的,而且剝下來的蓮子不吃,攢一起用火燒。”
“神仙還要渡劫?”
“當然。大道至簡,飛升不過第一步而已,後麵那群仙魔若遇到瓶頸,就會下界曆練,若是有幸渡了劫,修為方麵就能更進一步。”
衡昭就因為一大堆得道的神魔一股腦趕渡劫的熱潮,才被迫接手結界的修護。
就很煩。
音音聽得老神在在,凝脂點漆,想到這個女仙人的奇特愛好,她原本發亮的眸子一暗,低聲軟語:“那她一定有個很想念的孩子。”
“此話怎講?”
“因為我們村裏有句古話;蓮子焚十顆,母情寄千裏。”
尤其孩子夭折,二人天各一方,村婦才收集蓮子,焚燒托話。
音音沒經曆過這樣濃烈的母愛,衡昭亦複如是。
一時之間,兩人感慨萬千。
最後音音不解風情地“啪”了一聲。
她又拍死了一個黑白花條紋的大蚊子,神色鬱鬱:“蚊子好毒,鼓起的包特別癢。”
“……”對麵默了默,突然道,“你給它掐個十字花印。”
“然後?”
“假裝有陣法封印住它~”
“……”
音音無語了。
很快,她的心梗變成驚喜。
阿昭送了她一本叫做《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擬》的練習冊,那個時候她以為這隻是一本普通的丹藥書,就聽傳音器那頭的衡昭懶洋洋的聲線,倔強又桀驁——
“撕傘撕傘!”
音音:????
這是她第二次聽到“撕傘”一詞,還是在這個豔陽高照,萬裏無雲的好日子。
或許,“撕傘”有其他的意思。
她看著突然出現在自己麵前的《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擬》,紫色的大封皮,“五百年丹考,三百年模擬”幾個字金閃閃的,不明覺厲。
她弱弱問道:“阿昭,撕傘是什麽意思?”
“想知道啊?”
“嗯!”
男人的聲線慢悠悠的,即便音音看不見阿昭的樣子,光聽他的聲音,就知曉他有多麽吊兒郎當和乖張:“就是我吃過的苦,你們都要吃,我刷過的題,你們都要刷!誰都別想跑!”
音音:“……”
但音音還是很高興。
這樣一大厚本的冊子,她小心地翻開來看。第一麵是丹方,後麵跟著一種她看不懂的文字排版形式,一行字中間畫了橫線,隨後下麵寫了一、二、三、四,四個詞句。
這是,選擇正確的文字?
初出茅廬的小丹修進入了大觀園,生生被衡昭的這本冊子秀得目眩神搖。
音音沒見過這麽稀奇的冊子,她瞪大了眼,聲音不自意地變得虛張:“阿昭……”
衡昭挑眉:“嗯?”
音音瞥瞥嘴:“後麵這個我看不懂。”
衡朝突就笑了,心裏難得興然地刻薄著。
和她細細解釋完,音音很誇張的“哦”了一聲。
衡昭還在得意。
音音卻囅然而笑,很快又低頭,腳尖不自意地愉悅磨地。
終究還是沒忍住。
她的愉悅有跡可循:“阿昭,你真好~”
給她送這麽好的書!
好???
衡昭手中的墨筆被他甩開,原本他還閑散批注著他之前製定的《未成年人/妖保護法》,聞言陷入了錯愕。
咦惹……小傻批說話好肉麻。
不過,他這是又被音音發了好人卡?
他好?他哪裏好了?
作為一條鎮守仙魔交界處的巨龍,他可以又酷又帥又有王霸之氣,但絕對不能頂著“好”這個頭銜。
“不,我不好。”
“?”
“我隻是想‘有福我享,有難同當’”衡昭撿起筆,開心道。
音音:“……”
“現在還覺得我好嗎?”
在天上的時候,因為自身龍威的影響,他沒交到一個朋友,可即便之前讀書的時候,那群陪他從小長到大的狐朋狗友也從未說他好。他們隻會卷成卷心菜,互罵“傻逼”,互當“爹”……
那些青蔥歲月裏,像音音這樣幾次三番地說他好的人,寥寥無幾,還有一個便……是洛繁音。思及此,巨龍皺起的眉頭鋒利而寡情。
衡昭半耷著眼,還散漫地按了兩下太陽穴。
許久後,才鬆鬆垮垮地嗤笑一聲。
媽的,小傻批眼神也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