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伊九伊的筆是自己買的。當時需要,就順手買了一件。她喜歡精致,順手又挑了一條以前讀書時買的吊墜出來,拚在一起用。在她看來,弄壞或者丟了也沒什麽。但是,她卻回複左思嘉說:“好的。”

然後還補充幾句催促:“壞成什麽樣了?”“我想要回我的東西。”“麻煩你了。”

左思嘉給她發了照片。

那支鋼筆的遺體其實很幹淨,連掛墜鏈都沒斷裂,就算死,也是白雪公主的死態。他說:“我不小心拿去幹洗了。對不起。”

“幹洗?”伊九伊打字問他說,“你的衣服沒事吧?”

發現對方竟然抽空關心自己的衣服,左思嘉頓了頓,回複說:“沒事。”

他告訴了她緣由,也交代了之後的打算,最後,左思嘉覺得對方畢竟相當於自己的債主,為了表現誠意,又還發了自己國內的手機號碼過去。

沒有想到,伊九伊直接打了過來。

剛剛在晚餐時喝了不少酒,身體輕飄飄的,心也砰砰直跳,伊九伊站在黑黢黢的路邊,抬起手來,用冰冰涼涼的手背貼住臉。兩頰熱乎乎的。她忍不住翕攏雙眼,嘴角上揚,雖然頭腦還是清醒的,但能感受到醉意。

她說:“請問是左思嘉老師嗎?”

他在沙發上呆滯了一陣,有點無措,站起身來,然後才接通,尷尬地回答:“是的。我是。”

沉默了幾秒,他也像腦子短路了似的,其實,左思嘉不喜歡一對一打電話,尤其是沒有主題那種,他會尷尬:“你是伊九伊老師?”

“對。”她喝了酒,比平時開朗很多,也愛笑,聲音輕輕的,發出“嗬嗬”的笑聲,有點嬌氣的感覺。

左思嘉感覺不對勁,拿開手機,疑惑了一下。他說:“弄壞了你的東西,對不起。伊老師是在忙嗎?”

“沒有沒有。”伊九伊很直率,稍微提了提精神,“剛剛吃了飯。”今天晚上,白葡萄酒和紅酒的味道實在很好。

他說:“我好像道歉太多次。”

她說:“沒關係沒關係。我喜歡這句話。”後半句,她是小小聲說的。她喜歡別人跟她道歉。

一來一回,伊九伊跟他不冷不熱地客套了幾句,黎贛波的車回來了。他坐在副駕駛座上,駕駛座上是他一個助理。以前他們還在談戀愛時,伊九伊也見過的人。這家餐廳門口停了好幾輛車,開過來比較難,他們就把車臨時停下,黎贛波跳下車,小跑著朝她奔來。

伊九伊跟電話那頭說:“那我先掛了。等東西到了,你再聯係我吧。”

左思嘉也說:“好的。”

她把電話掛斷,衝黎贛波微笑。他套著一件無袖夾克羽絨服,戴眼鏡,抹過發膠的頭發被夜風吹散,並不是毛頭小夥的年紀了,這樣小跑,格外好玩,甚至有點可愛。伊九伊憋不住笑。

黎贛波跑過來,氣喘籲籲。其實平時有去健身房,但剛吃了飯,加上工作很辛苦,今晚太累了。他平複呼吸對她說:“走吧。”伊九伊這才點點頭,和他並肩往前走。

走在路上,黎贛波問她:“你剛才和誰打電話了嗎?”

“嗯。”伊九伊雙手背到身後。今天,她穿了一條棉質的灰裙子,上身是緊身的針織衣,整個人看起來,有種低調的俏皮。

“是男的?”

“嗯。”

其實,黎贛波看到她笑了。他很想打探,但又不願意太直白,先憑著習慣說:“是工作上的人?還是別的?假如要是沒有做好決定,就不要立刻開啟新的感情了。”

伊九伊不說話,也沒有剛才放鬆了。

她加快腳步上前,先坐上車。

本來黎贛波是想跟她一起坐後座的,但她先發製人,坐到副駕駛座上,導致他就隻能一個人坐了。伊九伊係好安全帶,又和旁邊駕駛座上開車的助理打招呼。

車開出一段路,黎贛波緩和語氣,換了說話的方式:“是你感興趣的人?”

“嗯……”伊九伊不記仇,至少不記小仇。她從座位中間的縫隙側過臉,“是的。”

黎贛波安靜了一會兒,問:“……為什麽?”

但伊九伊沒回答,反而先問他:“你怎麽知道我有興趣?”

黎贛波說:“你不會跟你不感興趣的人聯係。”

“哦……”伊九伊若有所思,把身體扳回副駕駛座上。她靠著座椅後背,微微仰著頭。

於是,黎贛波又問了一次:“他哪裏讓你感興趣了?”為了藏住自己的本意和情緒,為了讓他的提問顯得單純點,他還繞了話題:“我記得你那時候說,和我是因為我做三國的節目,因為我喜歡荀彧。”

“啊,那個啊。”伊九伊從後視鏡裏露出眼睛,看著他,沒頭沒尾地說,“有時候,我覺得很多人……很多男人,也有女人,他們不需要那些精神性的東西。他們覺得愛不重要,也不愛,不會有那些複雜的感情。”

黎贛波從鏡子裏看她,隻覺得她很美。隻要頓悟一次伊九伊,之後就像開竅似的,總會覺得她美:“……是你太感性了吧。”

伊九伊仰著頭,悄悄往下放座椅,躺著很舒服,喝醉的感覺也很舒服。她任由話語從心直接流到嘴邊,不刻意組織語言,也不過大腦:“可能是吧。

“有一次,我去參加一場婚禮,遇到了新娘的前男友。他看起來愛他前女友,不是自我感動,也不是自尊心作祟。可能我誤會了,但我很少有這種感覺。”

車把伊九伊送回家,她和助理女士道別,也衝黎贛波揮了揮手。

黎贛波坐在車上,仿佛還是咽不下這口氣,臨時下車,追上來問:“九伊。”

她回過頭:“怎麽了?”

黎贛波說:“我有時候會想,以前你喜歡我哪裏呢?是因為我成熟嗎?”

伊九伊半開玩笑地說:“我最討厭大叔了,我不喜歡叔叔的。成熟的人總是管這管那,很討厭。”

“那你喜歡我哪裏?”

就是這種地方吧,有時候很較真,所以可愛。但是,伊九伊故意不說。說了就要延續舊情吧?點燃一些沒必要的希望。她很清楚,也不想這樣。因此沉默了。

黎贛波等不到答案,隻好放棄,轉而問:“那你現在還喜歡嗎?”

伊九伊看著他,表情和眼神都變得非常抱歉。他可能知道答案了。她搖頭,他不由自主也搖頭。伊九伊說:“晚安。”

他沒有大受打擊,因為還沒相信,黎贛波說:“九伊,我知道你的心很亂,你需要再整理一下。會好的,不著急。晚安。”

她的心井井有條,酒也全醒了,回到家,推開陽台的門,再關上,把貓隔離在屋內。

女人立在陽台上,厚厚的夜色下,世界晦暗,城市裏棲息著沉默的怪物。到處都是孤獨,寂寞哪裏都是。她低著頭,不說話,像把腦袋藏在翅膀邊睡覺的鳥。過了好久,又起來,伊九伊轉過身,在喵喵的叫聲裏回溫暖的房間去。

一個周末,由外公的律師朋友牽線,伊九伊要和那兩個受資助的藝術生吃飯。

實際上,伊九伊的外公資助的遠遠不止這些。打從二十年前起,老人家就專門設立了一個書畫藝術助學金,專門給一些書畫藝術類的高中生,同時還鼓勵各個中學創辦書畫社團。

這次兩個孩子算緣分,都是伊九伊外公祖籍所在地的本地人,一男一女,男生學音樂,女生學國畫。本來伊九伊的外公隻資助學畫那個,可開始那一年,男生的父親因見義勇為,下河救人犧牲了。他家本來就貧困。

外公不差錢,一揮手,決定把他一起資助了。

伊九伊跟他們約在一家徽菜館。隻是走個過場,她也沒多準備,之後還約了工作。

這種場合,她不大喜歡。就算她心裏不這麽想,終究還是給錢和被給錢的關係,人家怎麽可能舒服?她自己也難受。但是,老一輩人有他們的想法,又固執,很難拗。

外公寄來了禮盒和他寫的字,讓她幫忙轉交給他們。

被資助的男生戴了一副眼鏡,一來就笑容滿麵,很外向的樣子,好像早就聽說過她:“您就是伊老爺子的外孫女吧?我叫呂文卿,是鋼琴專業的。”

被資助的女孩子就內向多了,整場飯局都沒多說話。

伊九伊就象征性問問他們學什麽,平時上什麽課,過得怎麽樣。

呂文卿能言善辯,說了很多他在學校的事跡,才大二年級,他已經加入了學生會和學校的樂團,給哪位學姐學長彈過伴奏,全套聽下來,完全能感受到他校園生活的多姿多彩。

女生那邊就文靜多了,但也還是鄭重其事,放下筷子說:“上課挺開心的。有很多厲害的老師。”

不管他們說什麽,伊九伊都聽得很耐心,露出入神的表情,說:“那就好。學校生活很珍貴,開心就好。”

飯局解散了,伊九伊拿了外套,穿好了,準備出去。呂文卿急忙走過來,兩手握著手機,有些不好意思地說:“那個,伊姐姐,不知道能不能加個微信啊?”

“可以啊。”伊九伊拿出手機,順便也叫學國畫的女生,“你也加一下吧。”

學國畫的女生明顯屏蔽了伊九伊,不讓她看自己的朋友圈。呂文卿的朋友圈倒是開放,都是一些他校園生活和音樂生涯的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