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夏鬱青的結婚請柬送到他郵箱,當時左思嘉在法國。幹他們這行的,在歐洲待的時間不會短。那天他很倒黴,走在路上被種族歧視的白人老頭指著罵,本來隻是愛遲到的醫生直接放了他鴿子,上班被同事不小心潑了一身摩洛哥菜。

之後,他頂著七個小時時差和心理谘詢師聊天。他說:“你覺得我該不該去?”

谘詢師說:“能說說你知道這件事的感覺嗎?”

左思嘉說:“我是問你意見。”

谘詢師挑眉,露出一個無辜的表情,對他說:“我不是顧問,是谘詢師。我相信,你心裏已經做了決定。不管別人怎麽說,你都會按照你的想法做。”

左思嘉沉默片刻,承認道:“……對。”

他發了一個疑問號給夏鬱青。說心底話,他不知道她在想什麽。為什麽請他?有什麽意義?到底想幹嘛?夏鬱青也不解釋,隻問他來不來。

最後的結果,局外人也都知道。左思嘉剛好回國,抽空去參加了。

婚紗照裏,新郎皮膚很白,有一個細皮嫩肉的圓下巴,笑得很真摯。聽一些人說,他是個情緒穩定、有誌向、有理想的好人。新郎本人從事的是計算機行業,他父親是當選過人大代表的大學教授,也是享譽國內外的學者,母親是外交官,背景相當顯赫。綜合來說,條件比左思嘉好。雖然光是身體健康這一點就遠超他了。

說沒有一絲不滿是假的,不管是誰,但凡有血有肉,放到他的處境裏,心緒起伏都很正常。

但是,事已至此。

他回去了。當晚,夏鬱青給他發了一條消息,預覽裏的內容是“我沒想到你今天會來”,後麵還有,他沒讀就刪了,因為看到還是會不舒服。

一些日子過去,左思嘉和谘詢師再一次完成預約。

掛斷線上電話,他又想了一會兒,當時是不是應該還是該點開讀一下的。這種沒有標準答案的思緒最浪費時間,左思嘉站起身,突然喊叫起某個詞語:“惡心?惡心。”

他推開門,走出去。

在國內,左思嘉住的地方不隻他一個人,還有一位負責打掃的阿姨。沒得到回音,他又開始找這位“室友”:“冬媽?”

還在左思嘉小時候,冬媽就在左思嘉家幫過忙,可以說是看著他長大的。平時他不在國內,房子也能完全安心交給她。

冬媽是個暴脾氣,正在外麵做清潔,聽到他叫,拿著抹布進來說:“吵吵吵吵什麽?給你做了飯你又不吃,現在知道肚子餓了?”

她不客氣,他也習慣了。左思嘉說:“不是,不餓。‘惡心’呢?你是不是出去又沒關門?”

“放你娘的屁!亂說!你說過我一次以後我就注意了!”冬媽從冰箱裏拿保鮮盒出來,“你來吃點飯!”

左思嘉拗不過,也就下樓了。冬媽又要囉嗦:“走路把腳抬起來!就聽到你拖鞋響!”

她去熱飯,他沒有急著坐下,而是打開房間其他門往裏看。正要關門,突然間,他聽到什麽聲音。

左思嘉走進去,沿著聲音直奔角落,終於,那張總是寫滿唯我獨尊的臉上浮現起老父親般的微笑。

“惡心,”他彎下腰,“為什麽總讓爸爸擔心?”

貓小聲地叫著。

工作,吃飯,有的是事情要做。

吃完飯以後,左思嘉在書房開始工作,先開視頻會議。開會的時候,冬媽就拿著吸塵器在後麵轉來轉去。他隻好拿著電腦坐到樓下去。好不容易熬到會議結束,他收到幾個選拔視頻,都是古典音樂家的演奏視頻。他也需要給出意見,所以邊聽邊做筆記。冬媽又開始到樓下擦鋼琴。

左思嘉受不了了,決定出門,運動一下,順道去幹洗店取他洗完的衣服。

他戴著耳機,跑步過去。到店裏時,天色已經有點晚了,他把票據交給櫃台裏的店員。

對方看到後交頭接耳。左思嘉不明就裏,本來在聽音樂,一看情況不太對,先將耳機摘下來:“怎麽了?”

店長走出來,雙手不好意思地相握,賠著笑臉跟他說:“不好意思啊。我們臨時工收衣服的時候犯了個錯,不小心,沒檢查你袋子裏的東西,直接放到機器裏去了。”

不安的預感升起,左思嘉已經開始煩躁了,重複已經說過一次的話,咬字更重,語速更慢:“怎麽了?”

幾分鍾後,對方雙手拎起的襯衫上,漆黑的墨水宛如鐵畫銀鉤,在上麵留下永久的痕跡。

左思嘉站在原地不動,想說什麽,還是忍住了。這件襯衫。

這件襯衫就算了。

反正也是打折村買的。

但是,幹洗店店員還把另一件東西放到了櫃台上。

那是一隻口袋鋼筆,國外比較有名的品牌,甚至是定製了自己名字的那一款,筆尾還掛了小的金屬裝飾品。左思嘉接過來,在上麵看到一個名字。

伊九伊。

“‘伊九伊’,”他讀出那個名字,逐字逐句,又念了一遍,“伊九伊。”

在音樂廳時,初次見麵的女人借了筆給他。他卻忘了歸還。

鋼筆筆尖都彎了。回去路上他搜了一下,官網上,這支筆的價格不算貴得離譜,但絕對不便宜。這幾千塊的血是出定了,幹洗店會賠償,問題是,這是定製款的事彰明昭著。他還得去預約。不但如此,鋼筆筆帽上的小吊墜也是單獨買的裝飾,形狀是兩條非常非常小的銀魚。

左思嘉回到家,用電腦到官網下單。同一品牌還有其他東西。冬媽在問他要不要吃宵夜,他說:“不要。”

才過幾秒,還是叫住冬媽:“你是不是快生日了?買個禮物送你。”

冬媽馬上又嚷嚷開了,同時把一大杯枸杞茶遞過去:“你又浪費錢!上次買那什麽絲巾,我都沒係過!你來錢又不容易,省著點討老婆好吧!這麽大個人了,每天不知道在幹什麽,以前還彈琴,現在連琴都不彈了。跟個二流子一樣……”

“嗯嗯。對對對。”左思嘉懶得反駁,縮在沙發裏,安心當廢人。他接過枸杞茶,放到扶手上。

冬媽卻繞到他背後,伸長脖子,看起了他電腦上的訂單界麵:“這啥?你要買給我?”

“不是。給別人的。”

冬媽眼睛瞪得像銅鈴,湊在左思嘉後麵,像是在演《閃靈》的傑克•尼科爾森:“女的?”

“……”

左思嘉把電腦蓋上,回過頭去,就看到冬媽已經拿著電話走遠了。冬媽邊走邊衝手機那頭說:“喂?哎,是我。對,您不是要我關心著思嘉嗎?他今天啊,給女孩子買禮物呢……”

“別什麽都跟我舅舅說。”他朝她的背影喊。

冬媽砰的一聲關上門。

左思嘉無話可說,懶得理睬,繼續下單,用卡支付。

事情有必要讓當事人知道,他想聯係一下伊九伊,但確實沒有她的聯係方式。於是他發了個消息給達斐瑤,問她能不能分享一下。

沒有工作,又不上課的時候,達斐瑤經常是晝夜顛倒的。

左思嘉無所事事地等了一會兒,又拿起那支壞掉的筆。

伊九伊,伊九伊。

筆帽上的掛墜很短,不會影響使用,非常精巧。他拿在手裏,轉來轉去。燈光落在金屬上,映照開來,亮晶晶的。

其中一條銀質的小魚底下寫著一串數字,是年月日,看起來像生日。

和他年紀差不多。生日離情人節很近。這樣看來,這掛墜就是星座的意思。她是雙魚座。

短時間內,他得知了很多關於這個叫伊九伊的人的消息。

回想起她,左思嘉腦內最清晰的居然是舒曼,舊貨梯放了這支曲子的黑膠。《夢幻曲》是熱戀中舒曼寫給克拉拉的曲子之一。那是飽含愛意的音樂。

手機響了一聲,他拿起來,看到頭像是自己藝術照的達斐瑤推來名片。

添加好友。

收到申請。

伊九伊沒有第一時間看到。當時是晚餐時間,她和黎贛波去吃晚餐。黎贛波特意訂了座位,那是一家高檔法國餐廳,因為他們最初確定關係時一起吃的是法國菜。

晚餐非常精致,刀叉冰冰涼涼,旁邊的顧客都是名流,其中甚至還有最近在電視台上頻頻露臉的藝人。主廚在冷冰冰的玻璃後工作,忙到連抬頭打個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伊九伊知道,黎贛波確實有一些煩人的地方,但他心眼異常的少,很多時候心思很好看透。作為朋友,她不討厭他。

這天晚上,他開了一瓶和她同一年出生的紅酒。酒很不錯,即便是她也得承認。兩個人都很放鬆,也就多喝了一些。不至於醉,可話變多了。

伊九伊說:“我覺得自己要求也不高,值得信賴,時時刻刻、全心全意地關照我,能和我長長久久地相愛就好。但是,一直不太順利。明明一開始都挺好的。”

黎贛波說:“這要求已經很高了。你自己能做到嗎?”

“這個……會做不到嗎?”伊九伊拿著高腳杯,笑容微微收了,有些不明白似的,“隻是因為你們太自戀了,所以才不行。”

“好吧。可是……還是有點理想化。現實一點吧。”黎贛波知道她的個性——在伊九伊的戀愛史中,有的迫切想要結婚生子,於是被她質疑,認為“這隻是繁衍癌而已”;有人因家室感到自卑,也讓她不快,覺得“你的自尊心勝過對我的愛嗎”。

伊九伊忍不住笑,低下頭說:“這怎麽就理想化了呢……”

黎贛波有和伊九伊複合的想法,但看氣氛,今天不太合適。能共進晚餐已經是重大突破,他也沒再急於一時。

他叫來侍者買單,雖然想專程感謝主廚,但後廚太忙,對方隻派侍者來匆匆道了個謝。餐廳建築是工業風。他們下樓,樓梯有些長,吊燈突然閃了兩下,然後就滅了。

侍者馬上出現在了樓下,道歉說:“對不起,燈有點老舊,可能是壞了。”

店長也及時從辦公室裏出來,跟他們好聲好氣地解釋:“日用品嘛,總是會壞的。兩位可否登記一下,下次我給您打折。”

伊九伊仰著頭,眼睜睜看著燈光熄滅,世界陷入一片黑暗。冥冥之中,她想,愛情,一種日用品。和其他東西沒什麽兩樣。總是會壞的。

黎贛波不高興,走在前麵,踏階梯的腳步越發重。借著樓上微弱的光,伊九伊望著他的背影,不由得想起某天的另一個人。

“真是的。搞餐飲業的,連個燈都不能準備好。就沒有備用電源嗎?”黎贛波發著牢騷,突然想起什麽,回過頭去。他換了語氣,問伊九伊說,“怎麽?看得清嗎?”

“嗯,”伊九伊微笑,“沒事。”

來到樓下,黎贛波打電話叫人開車過來。伊九伊站在原地,拿著外套,靜靜地等待著。

手機響了一下,她拿出來,按了幾下,添加了一個新的聯係人。

用戶名叫1155665的人給她發了第一條消息:“你好,我是左思嘉。你上次借我的東西被弄壞了,我會賠償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