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影片播放完,新郎新娘幸福的身影漸漸淡出,大銀幕上留下花體英文寫的“love story just begins”。

伊九伊瞄了一眼旁邊。

酒店禮賓用遙控器打開窗簾和燈。男人站著,一瞬間,光照進來,落到他臉上。她多看了兩眼,端起水杯喝一口,潤了潤嗓子。

其實不是伊九伊的菜。

她平時更看好普通、有人情味一點的臉。長得太出挑的人,毛病肯定會很多。

就好像現在。

出席在前女友婚禮上,不合時宜地鼓掌,很難說是為了振奮人心,雖然沒到掃興的地步,但也怪怪的。新人和司儀都看向這邊,前麵的座位上也有客人陸續回頭。遠遠看著,新娘的臉色絕對不是高興。

手機震動,伊九伊低頭,發現是公司裏的同事。

她假裝沒看到。

不知道什麽時候,隔壁座位已經空空如也。出口的門還微微晃動著。那個人出去了。

婚禮流程繼續推進。

司儀是新郎的朋友,拿他們的瑣事說俏皮話,靠近舞台和步道那幾桌都是新人的親朋好友,被逗得樂得不行。

伊九伊和何擒雲熟,不代表她跟他家裏人也熟,不懂他們的梗,也就笑不出來。說到底,結婚仍舊是件私密的事。

公司同事在發短信來,問的是工作問題。她被逼無奈,還是起身,走出去打電話。

寫祝福的題字板還陳列在大廳裏,沒來得及收起。伊九伊在和同事溝通送審,就看到剛才鼓掌的人還沒走。

那個人正在寫什麽。

他落筆的位置剛好在伊九伊寫的祝福語下麵。

出於好奇,伊九伊多留意了兩眼。

這男的打扮還算正式,像剛從工作場合趕來,皮鞋價格不便宜,插兜的動作有點隨便。他在題字板上寫下了“你這樣的”字開頭,結合剛才的行為,接下去的百分之九十不會是什麽好話。

既然都是前任了,幹嘛還非得來找不痛快?伊九伊覺得怪好笑的,掛斷電話,往前邁開步子,準備進去。

然而,當她以為自己的“真愛永恒”要和怨男語錄並列時,他又取過板擦,去掉原來那幾個字,重新拿過筆。

他拿筆握得很靠後,筆觸也輕,寫得隨性,沒有署名,留下四個字——“幸福快樂”。

伊九伊看到了,心裏有一點點意外。

她推開場館的門,重新回到婚禮現場,鬆開手,門就合上了。背後的門輕輕搖晃,伊九伊把手向後探,穩住門,讓它不再顫抖。

之後就是慣例。

新郎新娘完成儀式,向彼此宣誓,說要永遠相愛,然後在眾目睽睽下親吻,接受祝福。

何擒雲在台下拍了兒子和兒媳婦的照片。伊九伊正走神,手機跳出提醒,一看,就是何擒雲發來相片,要她幫他發微信公眾號。何擒雲出書、出席活動,伊九伊都是能拿到薪水的,這也算工作內容之一。

她回了一個“好的”。

上學這麽多年,錯把愛好當人生,稀裏糊塗讀了一肚子書。工作是為了錢,但也有熱愛在,想做的工作總是和繁瑣的雜務攪拌在一起,剛入行時什麽都覺得新鮮,所以才能堅持下來。可久而久之又嫌棄。這樣的人生處境,大概也不少見。伊九伊這個人,其實也沒什麽特別的。

新人雙方家境條件都不錯,宴席上吃的東西也精致。酒足飯飽後,還有一個小範圍的餘興聚會。

參加能認識一些以後約稿的作者,伊九伊也決定去。穿梭在已經陸續散場的宴席間,抓住認識的人,問了一下何擒雲在哪,她往後台休息室去。

那是一間會議室改裝的,進去大門,首先迎麵是屏風一樣的咖啡色簾幕,遮住了視野。

她才進去,就聽到裏麵傳來交談聲。伊九伊無意偷聽,可才轉身,後麵又是酒店禮賓推著幾層的婚禮蛋糕和燭台經過,一位服務生背撞到門,從外麵把門關上了。

伴娘說:“你為什麽要請前男友來啊?”

新娘說:“我跟左思嘉說好了的,誰先結婚就要請對方。蔣哲也知道的。”

伴娘像是很驚訝:“他就是左思嘉?!他的腦瘤好了?”

外麵推車的聲音過去了,伊九伊馬上推開門,敲了敲開口:“何老師在嗎?”

新娘掀開簾子,探出臉來,笑著對她說:“九伊?伯父好像和我叔叔到車上去了,他們要去接伯母。”

伊九伊說:“我以為師母不來參加婚禮。”

何擒雲的妻子經常在國外出差,伊九伊也沒見過,隻聽說是個潑辣的女性。

“本來是呀。臨時訂機票回來了。”

伴娘站起身,空出後麵的沙發說:“進來坐。”

按理說,伊九伊隻需要找一下何擒雲,問問她坐哪輛車。可是,她忽然覺得坐坐也不錯。剛好新娘在補妝,旁邊沙發上擠滿了伴娘們。之前和新娘問候是在外麵,時間也緊張,現在總算能喘口氣,還能聊上兩句。

伊九伊支吾了一下,找了一句合適又真誠的寒暄:“今天你很漂亮。”

新娘笑:“嗬嗬。我左挑右挑,從網上約的妝發,人家老師坐飛機來的。”

化妝老師也加入話題,打趣說:“要不是你,我不接外地的妝。”

大家看似其樂融融。伊九伊又和新娘聊起認識的過程和共同好友,最後講到今天的婚禮。伊九伊說:“場地選得好,也熱鬧,這裏服務挺好的。”

新娘欲言又止,忽然歎了一口氣。

伊九伊稍稍側過頭,有些拘謹地站著,眼睛裏閃爍著微暗的困惑。

大概覺得也沒必要瞞,還穿著婚紗、戴著婚戒的女人索性說:“差點搞砸了。我請了我前任來,”

伊九伊頓了頓,慢慢搭住擺滿美妝用具的桌角,說:“我也見到那個人了。”

左思嘉?是這個名字嗎?

“嚇你一跳吧?我也嚇一跳,”梳妝鏡裏,新娘一副無奈的樣子,苦笑著垂下頭,“他這個人,性格就是很爛……”

伊九伊不緊不慢地聽著,直到眼前人的尾音空落落地消失。然後,她才說:“他應該很喜歡你。你結婚了,他心裏不情願,但又還是想祝福你。”

化妝師笑嘻嘻地說:“還有點浪漫呢。”

新娘終於笑了,輕輕地哼了一聲,說:“他可不會祝福我。”

伊九伊也笑了笑,也沒多說什麽。

恰好新郎他們也進來了,張羅著大家去下一場聚會。

後來的聚會在新郎新娘家的院子裏。他們的婚房買在半山腰上,別墅精致,周圍自然環境也很好。

為了這次afterparty,主人家早就提前請園丁打理過,憑喜好在花園裏種了很多漳州水仙,開得相當繁茂絢爛。

伊九伊下了車,參考編排的名單,準備依次去應酬一番。

何擒雲突然急匆匆出現,停在伊九伊背後,跟她說:“九伊,你幫我一個小忙。”

“嗯?”伊九伊正專注於看材料,不完全地分心說,“什麽?”

“你還記得我去年在洛水灣買的那套房子嗎?”

“記得。”當然記得了,裝修是她幫忙聯係的。他說要退休去小住,但到最後也沒退休,現在不知道房子用去幹嘛了,是不是閑置。

“等一下我老婆會過來,你幫我一個忙,不要告——”

伊九伊抬起頭,剛剛想認真傾聽,餘光就瞥見更吸引注意力的情形。她和周圍人一樣,不約而同,全看向這位突然駕到的訪客。

穿著長外套的中年女人氣勢洶洶朝這邊走來,橫衝直撞,速度快到讓人難以閃躲。更何況,伊九伊根本沒回過神,就看到何擒雲已經被扇了一記耳光,聲音清脆響亮,在這風和日麗的上空回響。

“我讓你他大爺的亂搞!我讓你他奶奶腿的不老實!”即便在海外多年,中年女人的中文能力也一點也沒退化。

眾人目瞪口呆之際,這是伊九伊第一次在現實中見到師母,也就是何擒雲的妻子。她動作之颯爽,身形之健碩,步履穩健,跑起來有如一陣狂風。

但扇耳光的幅度太大,以至於手肘狠狠撞擊伊九伊的肩膀。

伊九伊身體傾斜,想找到能抓的東西,卻握了個空,最後隻能失去重心,向後倒去。在她背後是一片茂密的花叢。

人群中一片嘩然。

暖洋洋的日光灑落。花叢當中,伊九伊收攏膝蓋,蜷縮起腿,先跪坐著直起上半身。

她不是那種外放的、華麗的美人,卻絕對的與眾不同,五官精巧,疏離地自處,曖昧地自持。女人的神情有一絲茫然,烏黑的長發、裙擺間都是水仙。

離得近的一位男士說了聲“沒事吧”,旁邊人脫下了外套,還有其他男性不惜越過障礙物也要走過來。不止一隻手臂伸向她。

伊九伊低下頭,手撐了一下地麵,自己站起來。潔白的花從身上簌簌滾落。

何擒雲的妻子轉身看向她,正言厲色說:“怎麽?這就是那個小姑娘——”

高亢的女聲中途消失,她打量伊九伊一番,最後回頭,聲音放低,但很清楚:“你這樣的條件,看不上他那個老不死的。”

師母轉身,風風火火揚長而去。

留下何擒雲獨自氣急敗壞,吵吵嚷嚷,吹胡子瞪眼吼著:“你什麽意思?!”

伊九伊抬起手,掠過搭在肩膀上的頭發,默默地想,是時候把辭職提上議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