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太陽從東南方升起。

伊九伊剛加完班,通宵校定的稿子,又和企劃部聯係了一下,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這個時間點,離上班還有兩個小時。她帶上自動牙刷和爽膚水,去洗了一把臉,然後用打濕的手把頭發攏到一邊,到公司露台上看風景。

負責這次叢書策劃的同事來上班,拎著早飯,準備找個透氣的地方吃飯,剛好看到她,叫了一聲:“九伊?這麽早。”

伊九伊回過頭,素麵朝天,碎發濕漉漉的,左手食指和中指之間夾了香煙。她看到熟麵孔,先是笑了,然後掐熄煙:“侯姐。”

侯詩比她早進公司幾年,資曆不淺,是下裏集團裏的老人。人脈廣,平時跟誰都聊得來,樂嗬嗬地關心道:“少抽點,對身體不好。怎麽老加班,何老師又有意見了?”

伊九伊學的文史,何擒雲是她大學的老師,也是她讀研時的教授。師父帶進門,師門裏還有其他人,大家都是一起做課題肝文獻跑博物館的關係。

其中伊九伊是何擒雲的得意門生,關係又深一些。後來她畢業,經他介紹進了下裏集團,負責他稿子的是她,其他事情也常常要出手,幹的算是經紀人、助理的活。她承蒙師蔭,他信得過她辦事,師徒倆像是綁定了。

但是,伊九伊其實不怎麽願意。

不可否認,年輕時,何擒雲是有兩把刷子,確實有學問,也不愛掉書袋。但是,生活裏,伊九伊不覺得這位長輩值得尊敬。

侯詩是個厲害人,搞文化工作的,有文化很重要,會來事更重要。她是傳媒集團代表,嗅覺很好,明年有曆史事件周年紀念日,加上跟上新政策。由侯詩主導,公司張羅著出一套叢書。

這套書要收錄何擒雲的稿子,自然是伊九伊負責。

何擒雲有舊稿子,有新稿子。舊的伊九伊直接翻出來改了,但還有一部分,何擒雲遲遲沒交。拖了好多天,最後他發給她一些材料,要她給他拚湊出一篇來。這種“代筆”已經不是新鮮事。就連讓她用的素材,很多還是學生的稿件。

侯詩還笑吟吟地等著她回答,伊九伊說:“沒有。老師前幾天去埃及了,沒聯係上。上個星期才回的批注。”

“怎麽搞的,辛苦你了。現在回了嗎?”

“回了,”伊九伊打開煙灰盒,將剩餘小半支煙扔進去,“他兒子今天婚禮,肯定要回的。”

侯詩又問:“他兒子?之前去何老師家拜年沒碰到過啊。多大了?”

“比我大一點。他經常跟他媽媽在德國。”

“婚禮你也要去嗎?”

伊九伊笑一笑:“肯定要去的。”

她靠在圍欄邊,回過頭看樓外麵。

又吹了一會兒風,伊九伊進去了。回到電腦前,她也不坐下,彎下腰,撐著桌子搗鼓辦公軟件。黑黑的頭發順著胸前垂下來。

伊九伊弄好調休,背起包,走之前又跟侯詩說了一聲。

下樓時,電梯門開,迎麵都是來上班的同事,都跟伊九伊打招呼。她笑一笑,回幾句寒暄。

走出公司大樓,外麵豔陽高照。伊九伊本來血壓就低,一晚上沒睡,冷不防照到太陽,隻覺得頭暈目眩,兩眼直冒金星。

一連加了好多天的班,這段時間,她都沒有回家。走之前,她把家裏的貓交給了朋友達斐瑤照顧。

她們提前說好了。今天伊九伊加班完,達斐瑤開車來接她,順便把貓還給她。達斐瑤是小提琴家,要去琴行調音,剛好順路,先開到下裏文化樓下。

伊九伊買了兩杯冰美式,眼神放空,站在路邊等。

達斐瑤開一輛和她風格並不符合的硬派車,駛過馬路,就看到路邊的摯友。伊九伊正在發呆,整張臉隻塗了正紅色的口紅,穿一件無袖上衣,下半身是長裙,肩和背很單薄,叫人想起素色的蝴蝶。

達斐瑤打電話給伊九伊,告訴她自己來了:“那邊不讓停車,我調個頭。”

伊九伊下了人行道台階,等車停下,臉上盛了笑,立刻坐上去。

她轉過身,去看後座的寵物外出箱。伊九伊養了兩隻貓,白色的布偶豬名字叫“小豬”,虎斑的起名叫“弗蘭克”。

伊九伊問:“沒有弄壞你東西吧?有吵到你睡覺嗎?”

達斐瑤卻答非所問:“我前幾天遇到你前任了,在高校上班那個。那是三號還是五號來著?太多了我記不清。”

伊九伊從包裏拿出貓條,回答說:“六號吧……你去大學了?”

她每一任都是和平分手,一些成年人之間的意見分歧、分道揚鑣,要麽能做朋友,最差也是互不打擾,沒什麽不可提的。

達斐瑤說:“我不是下半年有個演出嘛,約了樂團的見個麵,剛好在大學城附近。他在隔壁桌。我記得他是在行政係統上班?他長得不錯。”

伊九伊不善於拿外貌評價人,所以隻是笑:“是嗎?”

“是呀!”想到什麽,達斐瑤突然笑了,“我又想起來你們分手了。怎麽會有那麽莫名其妙的人。”

伊九伊和前任分手的理由很多,多半是方向不同、摩擦積累,自然而然就分開了。跟被編號為六號的那一位也不例外。

當時他們已經談婚論嫁,她一直有點猶豫,讓他很不滿。

最後結束的導火索是一張古典樂專輯。當時他們在同居。前男友六號去歐洲旅行回來,轉了幾家店,買了一張貝多芬鋼協全集,放在他和伊九伊共同的書櫃裏。有一天,前任要拿出來放著聽。伊九伊不小心,手裏的紅茶潑了上去。她沒想太多,實話跟他說,前任大發雷霆。

本來是一件小事,吵起來還延伸出其他問題。他要她賠償,她掏錢又被說是侮辱人。他們不歡而散,前男友當晚就打包行李搬了出去。

伊九伊說:“也不是莫名其妙吧。可能確實,我們之間感情不夠深。”

達斐瑤說:“他也是沒出息。你這麽好的條件,要是是我,就是八字不合、命裏犯衝,我也會粘上去。”

伊九伊不動聲色,苦笑著嘟囔:“分手的時候我挺傷心的。”

“寶寶,”達斐瑤抽空看了她一眼,扁著嘴巴,很想摸摸她的頭,礙於開車空不出手,用非常溺愛好友的口吻與心情說,“因為你最重感情了。”

伊九伊到了家,下車的時候去拎貓。

達斐瑤沒下車,直接從車窗裏探出臉來,跟她說:“我不喜歡你現在的工作,你又不缺錢,為什麽非要這麽累?你的公司是在壓榨你,也就你這種佛係的性格才受得了。”

臨走之前,伊九伊對她說:“我也這麽覺得。”

她和好朋友道別,兩個人約好下次一起吃飯。看著達斐瑤駕車揚長而去,伊九伊轉身進了門。

她把兩隻貓都放出來,準備了貓砂,補充了水。伊九伊抱著叫“小豬”的白貓,開心地吸了一會兒,感覺緩解了一些壓力才放開。

中午的婚禮會在酒店裏辦,是如今比較流行的中西結合,又符合年輕人審美,也能過父母長輩那一關。看電子請柬上的內容,儀式結束後有個室外的afterparty,結束以後,新郎新娘會直接開車去機場,飛到雲南去度蜜月。

其實新娘也不完全是陌生人。以前本科和伊九伊同一屆,都是優等生,在一些活動上碰到過,伊九伊和她打過幾次照麵,談不上熟,也就是朋友的朋友這種關係。

伊九伊洗了個澡,換了一套衣服,隨便化了個淡妝,對著鏡子左右確認了一下。得體就好。

她提前跟別人商量過禮金,問了朋友給幾張,包了差不多的價位。

她是打車去的會場,還在車上就接到消息,說是文聯那邊有個活動,想請何擒雲。何擒雲是最愛甩手不管的人,直接讓他們跟伊九伊說。接受也好,拒絕也好,反正讓伊九伊安排。伊九伊明明在請假時間,卻還是敵不過過剩的責任心,臨時用電話跟對方溝通。

伊九伊先進酒店,迎麵看到在迎接客人的新郎新娘。隻要是一雙男女穿著婚紗和西裝站在一起,乍一眼看總是登對的。

新郎對新娘說:“我給你介紹一下,這是我爸爸的徒弟——”

新娘笑著說:“我認識九伊的。我們以前一起吃過飯。”

新人在宴席外的大廳裏設了一塊題字板,讓來賓可以寫留言。伊九伊不太好意思,但留個“新婚快樂”“白頭偕老”也很簡單,她還是拿過筆。在此之前,伊九伊也參加過一些婚禮,她喜歡的祝福語是:“真愛永恒。”

她把這四個字寫上去。

伊九伊進去,先找了何擒雲一趟。今天他是大忙人,不少人來祝賀他。伊九伊走進人群,微微笑著,衝向她打招呼的人點頭,最後走到何擒雲身邊,單手攏著嘴巴和他說話:“老師,文聯那個講座安排在第三期行嗎?”

何擒雲端起綠茶,喝了一口,問:“前兩期是誰?”

伊九伊說了兩位也是搞曆史的學者。

何擒雲意味深長地說:“排在他們後麵啊……”

伊九伊再次貼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了排在他之後的是誰。

何擒雲馬上眉開眼笑:“嗯嗯!咖位越大的越往後。”

她也不回答,站起身來,手從椅背上抽回去。

事情定下來,儀式很快就要開始了,她轉身出去,準備到大廳打工作電話。走到門口,剛好遇到正在和人聊婚禮事宜的新郎。

新郎很熱情,叫住她問:“怎麽了?沒位置嗎?”

“不是,有何老師的工作。”伊九伊笑一笑,示意手機,“等下就進來。”

電話打得有些久,一不小心,儀式要開始了,酒店禮賓也走到宴席門口,準備關門。伊九伊正在跟電話那頭的負責人收尾,身後有人經過。她隱約聽到一段對話。

禮賓問:“請問您是?”

一個聲音說:“前年3月5號到4月1日愚人節,我跟新娘是男女朋友。”

伊九伊回過頭,平平淡淡說出那種話的人已經進去了。她收了目光,打完電話,然後才進門。

裏麵已經熄了燈,賓客都望著大銀幕,在看記錄新郎新娘戀愛曆程的短片。伊九伊就近坐到門口的位置。

白色的桌布上擺著百合,是婚禮常用的花。銀幕上的羅曼史紀錄片到了尾聲。她身邊突然傳來座椅拉動的響聲。

室內昏昏沉沉,視野晦暗不清。坐在隔壁的人起立,旁若無人,用力鼓起掌來,仿佛剛剛欣賞的不是婚慶視頻,而是馬拉多納靠“上帝之手”完成世紀進球的世界杯決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