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早起的話,伊九伊喜歡練一會兒瑜伽,假如還有時間,她會寫寫字。

伊九伊很小就開始臨帖,學寫字。她外祖父是蘭亭金獎得主,家裏有一間比客廳更大的書房。

後來自己住,她也習慣騰出一間單獨的屋子來,書在哪裏都能看,坐著、站著、躺著、運動著都能讀,但寫字不是。伊九伊的書房有一整套的硯台紙墨和筆洗。就因為這個,門一定要注意關。家裏的貓貓有時候會胡鬧。

之前趁她去晾字,沒有注意,小豬進了門。

白貓跳上桌子。她一回頭,就看到它尾巴一掃,沾到了墨,洗了幾遍也不行,剃毛又怕它患皮膚病,或者心情不好。

她在寵物App的互幫互助論壇上發帖子,問怎麽辦才好。馬上就有人回答她,給她建議。

大家都在上麵分享自己養的貓貓狗狗,每個人家的“毛孩子”都各有可愛之處,鏟屎官們都惺惺相惜,非常友善。

伊九伊養貓有些時日,關注了寵物營養科普賬號,會看一些資料。在這個網站上,不說給出專業意見,她至少還是能分享一下自己知道的竅門。

整體來說,這是個不錯的App。

有空的時候,伊九伊會刷一刷。

她打開App,發現自己有一則消息提醒。伊九伊不怎麽分享小豬和弗蘭克的照片,也不是什麽社交網絡紅人,隻發帖子問過幾次養寵物的問題,有提醒不是常事。

那是她上周隨手分享的一則信息,貓舍的店員跟她推薦了貓糧,她就記了下來,隻是自己存檔用的。

沒有想到的是,有人看到,而且特意評論了她。

這個人的id叫“看不上你這樣的”。

“看不上你這樣的”評論說:“低蛋白貓糧害貓。別折磨貓。”

誰啊?

伊九伊定睛看了幾秒,然後編輯回複。

“rssgd191”回複評論說:“不好意思,但這是貓舍的營養師推薦的。(附聊天記錄截圖)”

她收起手機,準備要換衣服去上班了,手機突然響起提醒音。伊九伊的手機放在桌上,她隻是伸出手指,輸入密碼,打開信息。

“看不上你這樣的”評論說:“這種貓糧大量添加豆子一類植物蛋白和澱粉,蛋白含量很低,對貓沒有益處。尤其是澱粉,貓不需要澱粉。”

“rssgd191”回複評論說:“貓都是吃這樣的貓糧吧?貓不耐受蛋白,會拉肚子的。”

“看不上你這樣的”評論說:“你搞錯順序了。給貓吃多了低蛋白貓糧,所以它才不耐受。”

“貓成年以後不是不需要高蛋白了嗎?”

“我不覺得。”

伊九伊有點迷茫,這人怎麽這樣?她頓了頓,重新編輯文字。“rssgd191”評論說:“請問你是什麽意思?”

不知不覺,伊九伊回消息的姿勢已經從一根手指滑鍵盤變成了雙手拿手機,認認真真在打字。

她發出去,但這一次,“看不上你這樣的”隔了好久都沒回複。

伊九伊站在原地,默默等了半分鍾,刷新了十幾次,都沒有新提醒。趁這個空檔,她點進這個人的主頁,看看他的信息和發帖記錄。

“看不上你這樣的”的頭像是一隻牛奶貓。和論壇裏的很多用戶一樣,大概也是自己家養的貓。再看帖子,伊九伊發現,這個人寫過幾個關於養貓的分析帖,也經常跟帖和人聊貓。

終於,“看不上你這樣的”給她回消息了。他發來一個鏈接。伊九伊忘了擔心是病毒網站,先點了進去。

那是一個國外的寵物網站。網址直達一篇關於貓飲食多樣性的論文,文章發表者有寵物營養學家的身份證明。

“看不上你這樣的”發來了他標注的內容,都是關鍵信息,然後,他發評論說:“澱粉能讓貓不拉稀,國產大牌還會放大米。但貓都不需要。放這些隻是為了降低貓糧成本和讓貓主人更好收拾貓。畢竟是肯定不會拉稀。但一直吃低蛋白,貓隻會更適應不了高蛋白。貓本身就是需要高蛋白的肉食動物,是應該高蛋白飲食的。”

伊九伊被他這一通詳細縝密的輸出驚到了。

她以為這就完了。

“看不上你這樣的”又發來了新消息。

他說:“很喜歡你家的貓。原始袋長得很可愛。肯定花了很多心思,很佩服你。”

竟然……是很真心實意的寵物交流。

到最後,她隻能回了句:“謝謝?”

一看時間,伊九伊上班快遲到了。

這天早晨,她開車載何擒雲去公司,要為之後的作品研討會作準備。

兒子婚禮的風波以後,何擒雲收獲了一耳光,伊九伊收獲了在場一些男士的微信二維碼。對伊九伊來說,被人示好不是稀奇事。何擒雲丟了臉,但年紀一大把,臉皮也夠厚。

一路上,何擒雲一直在跟各種人打電話。

雖然何擒雲是“文化人”,但打官腔的熟練程度不在當官的話下。別說他,就是伊九伊,這些年光喝酒的應酬也參加了不少。

等他的電話掛斷,伊九伊開了口:“老師,你翻一下前麵的凹槽。”

何擒雲本來還在說今年是誰誰誕辰多少周年,突然被打斷,臨時哼了兩聲,按照她說的去翻東西。

那裏有一個信封,掏出來是書麵的辭呈。

她現在的工作跟他關聯很深,出於禮貌,她也會先跟他說的。何擒雲看到以後很驚訝,之後有點感慨,問她說:“之後幹什麽,去哪裏,你都考慮好了?”

“差不多吧。”她說得很保守。

“不留在這裏了?”

伊九伊回答:“打算休息一陣子。”

何擒雲悶悶地歎了一口氣,看不出來高興不高興,最後也隻說:“我到時候做莊,還是給你組個局,把學校的人、下裏的人都請過來吃個飯。告別一下。這樣才禮貌。”

她忍不住笑了,輕聲說:“又不是死了。”

好像事情就這麽簡單,她說了,老頭接受了。就這麽完事——當然是不可能的。

車裏安安靜靜的,何擒雲好像緩了一會兒,又回過頭來問:“真要走啊?”

“嗯。”她打了轉向燈,像秒表跳動一樣的響聲在車裏回**。

何擒雲換了個坐姿:“是因為上次那個事情?”

伊九伊想,不能說不是,但也不算完全是。於是,她隻是說:“我很早就覺得太辛苦了。而且,可能這也不是我想要的工作。”

何擒雲又從旁邊看了她一陣子,到最後長長地歎了一口氣。

到公司以後,伊九伊先進了辦公區。

有兩個同事正在說什麽,看她進來,雖然沒有突然噤聲,臉上也還掛著笑,但都不約而同盯著伊九伊看,也不打招呼,就這樣攪拌著杯子走開了。

伊九伊還有事要忙,沒有多在意。

在她的日程裏,一天要開四次會,全都是不同的項目,幹自己活的時間少之又少,隻能加班。倒不是公司每個人都這樣,純粹是因為她參與的太多。起初是同事走了,叫她去頂個班,久而久之就變成都給她幹。

她也不是沒想過要去溝通。

上頭主管是個中年男性,伊九伊自己找他也好,委托侯詩之類的人幫忙傳個話也好,都被輕飄飄打哈哈過去了。

除此之外,她還得接受與綁定的何擒雲的人物。

她開始討厭老師了,這份工作已經到了極限,和上一個男友也分了手,現在的生活衣食無憂。因為這些原因,伊九伊很早就開始考慮辭職,慎重地斟酌了這麽久,終於提上了議程。

關於何擒雲作品研討會的準備會議開完,在下一場會議的間隙裏,伊九伊跟主管提了辭職。

主管一副完全沒想到的樣子,猶豫了好一陣說:“我們之後找個機會再聊聊。”

伊九伊馬上打斷他:“就現在吧。”

“可是……”

伊九伊看了一眼手機:“下一個作者老師堵車了,應該要晚半個小時,我們先聊。”

她有備而來,主管不是她的對手。兩人進了單獨辦公室,正兒八經談起條件。主管想挽留:“再待個一年怎麽樣?”

伊九伊說:“我想三十天以後走。”

主管說:“別這樣。半年,半年行吧?五個月也行!總要等這套書編完。你看,何老師也參與了啊。”

伊九伊想了一下,房子還有一段時間到期,她也喜歡項目有頭有尾:“三個月。”

“好吧好吧。”

事情就這樣定下來。

伊九伊走出去,波瀾不驚,先找了個理由不開之後的會,然後回到工位上,靜悄悄地移動和點擊著鼠標,輕輕地敲鍵盤。

她要把自己的工作交接給不同的同事。

伊九伊正思考著,背後就傳來實習生的聲音:“九伊姐。”

小金還是在校大學生,申請了過來實習,這段時間都是伊九伊帶她。她準備三個月後再走,到時候小金應該也要回學校了,剛剛好。

“小金,”伊九伊站起來,拿了零錢包,笑著向她伸出手,“你要不要喝咖啡?”

小金很喜歡這個帶自己的“師父”,覺得伊九伊又漂亮又溫柔,被這樣問,馬上笑盈盈地拉住她。

兩個人一起到公司樓下買咖啡。小金問了本來剛才想問的事:“九伊姐,你真的要走了?”

伊九伊說:“不過那是之後的事情了,你不用擔心。”說完以後,她才回頭衝她笑了一下。

小金接過咖啡,若有所思地想著什麽。伊九伊沒注意,還在往前走。小金突然說:“九伊姐,你是不是很傷心啊?”

伊九伊說:“嗯?”

小金說:“再找一個就行了。你條件這麽好,沒必要在他這樣的樹上吊死。”

伊九伊放慢腳步,回過頭,訕訕地笑:“什麽?你說的是什麽樹啊?”

小金的表情很嚴肅,然後一板一眼地說:“我是說……就是……何老師兒子。九伊姐,你根本沒必要理他這樣的人。”

伊九伊確認說:“你的意思是……我和何老師的兒子有男女關係嗎?”

“難道不是嗎?”

婚禮的風波隻是小範圍,而且風風火火,猝不及防開始,很快就結束了。有的人參加了那場聚會,但並沒有當場見證,靠自己的成見、無聊和惡毒去拚湊真相。

傳聞這東西,能產生和流傳,不一定是因為事情多麽有根據,而是因為流言的當事人受到關注。

伊九伊笑出聲來:“怎麽可能呀?”

何擒雲的兒子叫何嗣音。她和他勉強有個聯係方式,從沒私聊過,見麵都客客氣氣。頂多何嗣音寄年貨給親爹,偶爾捎點給她,也隻是幫忙料理父親事務的謝禮。

伊九伊也不責怪小金怎麽什麽都信,隻委托她:“這事太尷尬了。以後聽到,你幫我澄清一下。”

小金連忙小雞啄米似的點頭。

提前下了班,伊九伊朝回家的反方向開。手機藍牙連上車載音響,她撥號給達斐瑤。剛接通,伊九伊就問:“你在哪呢?我下班了。”

達斐瑤很意外:“你真的陪我去‘踩點’啊?”

今年下半年,達斐瑤有個演出,會要和幾個青年古典音樂家一起,跟國內比較有名的樂團合作。演奏者自不用提,從主辦的音樂品牌到合作的海外公司,全都是一流團隊。

前幾天她順口跟伊九伊匯報了日程,說今天會要去看場地。場館其實不陌生,是她中學時也參加比賽、演出過的地方。但是,這是她回國以來第一次亮相,難免緊張。

伊九伊提議:“我去陪你吧?”達斐瑤隻當她說笑。畢竟成年人了,工作都是很忙的。

伊九伊開車到了附近的停車場,下車步行過去。達斐瑤今天打扮得很美,化了妝,露出飽滿的額頭,有種強勢霸道的風格。用她的話說,這是她的“戰鬥形態”。

兩個人進了門。

場館正在布置中,有穿著工作服的人進進出出。伊九伊看到了門口的宣傳海報,上麵畫著象征青春的彩虹,是有學生交響樂團要來這裏演奏。

工人在搬事先寄過來的樂器。伊九伊和達斐瑤相視一笑。

達斐瑤也是幹這行的,理解這些工作的重要性,主動問伊九伊:“我們去坐後麵的老電梯吧?”

她們繞到後麵去乘電梯。

這間音樂廳有些年頭了,雖然一直在翻新,但也保留了一些“曆史古董”。比如這架舊貨梯。開關門很慢,上下移動慢,裏麵貼著陳舊的牆紙,上麵有不少劃痕和像草稿一樣亂塗亂畫的音符。

現在已經有了新貨梯,這裏也不再用來運東西了。有人就在貨梯裏放了一張高腳桌和一台黑膠唱機。達斐瑤忍不住笑了,低下頭,挑了一張舒曼。

她小心翼翼,夾著唱片邊緣,把它放到唱盤上,轉動,然後輕輕地放下唱臂。

音樂聲中,另一個人進來了。

達斐瑤抬起頭,看到他時一怔,單手掩住嘴巴,燦爛地笑起來:“好久不見。”

左思嘉穿了一件灰蒙蒙的襯衫,袖口挽起,拿著透明的文件夾,朝她幹脆地頷首:“下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