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雪滿梅枝, 冬風凜冽。
沈香今日難得和謝青的休沐日湊到一起,小夫妻不必上值, 可居家待著休憩。
她陪謝老夫人說了幾句話, 又送去了許壽遞來的瑞聖奴(柑橘),這是前些日子光祿寺發給外諸司的,許壽不舍得吃, 全送到謝府上來。
沈香沒回絕。
雖說謝青也給府上帶了冬果, 府上不愁吃喝,但推諉老官人許壽送的柑橘,總覺得心上過不去這道坎兒,仿佛嫌棄他得到的禦食沒謝青的上乘一般。
快入屋了。
沈香遠遠瞥見寢室的藤紋格扇門洞開,門框橫梁上懸兩葉鬆霜綠氈毯,偶有風抖入, 掀起一個布角,流蘇也跟著發顫。
屋裏頭燃了炭盆, 還丟了梨花香丸入瓦盆裏灼烤, 門窗緊閉不好。
還沒等沈香撩簾入內, 就聽得謝青對著屋裏的某處,冷冷開腔:“如你想活得體麵一些,便離我妻遠一點。”
對方不應。
又聽謝青嗤笑一聲:“不見棺材不落淚麽?倒是個有骨氣的主兒。”
此言一出,沈香忙奔入屋裏。
隻見得, 郎君撩起雲峰白的寬衫大袖, 修長白皙的指尖正撚起蓮花瓷碟裏的小魚幹。
惡行被入屋的小妻子撞了個正著, 郎君不由抿起薄唇。猶豫間,他小心翼翼放下魚幹, 轉而抽來白巾帕,慢條斯理地擦手。而謝青衣袍前, 蹲坐著一隻六個月大的小貓崽子,雪白的四爪,頭頂上赤金色的一縷黃毛,瞧上去可親可愛。
敢情謝青方才那些狠話,都是對小貓放的?
郎君做了壞事,垂眉斂目,默不作聲。
他多伶俐的唇齒呢?如若辦錯事了還不開口,便是在思忖應對之法——編借口糊弄小妻子。
沈香歎了一口氣,上前幫謝青擦指腹沾上的魚味。他不喜歡魚幹的腥味,每每嗅到都要皺眉。偏偏和貓崽子置起了氣,翻動起貓食都無所畏懼。
沈香眨眨眼,問:“您是在欺負謝金嗎?”
“沒有。”郎君矢口否認,“它……非要姓謝嗎?”
“是咱們府裏頭的貓,總得有個名字吧?您不喜它姓謝麽?”
“也不是。”謝青想了想,如果沈香喜歡的貓不跟他的家姓,心裏頭好像也不大稱意。
罷了,就這樣吧。
謝青伸手,抱住小妻子,任她一個趔趄跌入他懷。
“您等等,我給您剝個黃柑。”沈香下意識照顧謝青,這讓夫婿心裏極其受用。
謝青的心氣兒順了不少,他虛虛圈住小妻子。一麵看她纖纖素手理蜜桔外頭的白色脈絡兒,一麵小聲嘀咕了句:“我並不是針對謝金,而是不喜它跳上床圍子、入床褥子裏睡。”
沈香懂了,謝青不喜旁的活物上隱秘的內室,那是他的地界。
說來也好笑,郎君占有欲極強,平日內室打掃也鮮少讓石榴她們搭把手,而是自己親力親為。
仿佛沈香的氣澤,遭外人一碰便會破壞。
沈香剝好了柑橘,往謝青塞了一瓣兒。郎君沒拒絕,乖巧地接下,頰側難得微鼓,細細咀嚼,難得帶點孩子氣。
想讓謝青出醜,哪料到他就是吃個柑橘也很得體。
沈香忽然想親親他,她轉過身,攀上謝青的肩臂,在他臉上落下一吻。
平白無故被小妻子親近一回的郎君,不過一瞬錯愕,很快,漂亮的鳳眸裏便滿溢歡喜。他把她抱得更緊了,屋內還冒著炭盆的熱氣兒,一蓬蓬的暖意,衣領子底下全是催生出的汗,針紮似的戳進脊背骨,倒沒那麽疼,隻隱隱酥麻。
沈香膝下發軟,倉皇地挪動。
偏生她胡作非為,倒引得謝青意動,又想作怪。
大白天的,沈香想……夫君還是給她留點顏麵吧。
於是,她靈機一動,問起了旁的謝青感興趣的事:“夫君,您前段日子要京兆府查的左衛率將裴溫一案子已有了眉目,他在外確實用太子之名,收受過不少外諸司下吏的賄賂。左衛率府乃東宮十率府之首,朝廷正是嚴辦‘官員貪墨’的節骨,裴溫又不開眼,非要頂風作案往上撞。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
“小香哪處不明白?”
“若您痛恨天家,想毀了太子。但一個小小的裴溫,恐怕不足以推倒太子。反倒是裴溫罪狀確鑿入了牢獄,太子定會壯士斷腕,棄了裴溫。太子早早摘了痼病,往後沒了遭人拿捏的把柄,儲君之位隻怕更端穩。”
謝青玩味地道了句:“誰說為夫會讓嚴尚坐穩太子之位呢?”
“嗯?夫君,您在打什麽算盤?”
“小香可知,世上沒有惠而不費的夜餐。”
“您……”
謝青的指腹蛇一般,自她腰上遊上來。搭攏住沈香伶仃的手腕,他終是絞住了她。
氣息滾燙,攀纏上沈香赤露在外的長頸。
舌尖若有似無地勾纏,舔、舐,作弄不止。
謝青柔情蜜意地道,“若小香允我為非作歹一個時辰,我定將計策和盤托出。”
“夫君好卑鄙。”
沈香後悔不已。她本以為挑起這件事能逃過一劫,怎料她是把自個兒推到坑裏,搭上了性命。
謝青技法愈發老辣高明了,可不是要了她半條命麽!
……
刑部獄。
裴溫蓬頭垢麵,呆坐原地,全無率領東宮府兵時的意氣風發。
他茫然地望向鐵窗外皎潔的月,仿佛還對自身的境況感到難以置信。他怎會落得這般田地?裴氏與後黨關係密切,論五服幹係,太子嚴尚都還得喊他一聲表叔。
不過是依仗東宮門麵,收一些小禮罷了,改日太子登上大寶,朝中裏外便是想給他塞禮,他都未必會接。
何至於此!
牢門外,動靜愈發大了起來。
有行禮的唱詞,有嘈雜的人聲。
裴溫一抬頭,見到嚴尚親來迎他,麵上一喜。偏偏他為了奪得同情,又得做出悔恨悲痛的模樣:“太子,您信罪臣!我對您忠心耿耿,絕無謀害之心啊!”
嚴尚瞥了一眼早無領兵時風姿的頹將,他老邁、昏聵,能一直當左衛率將,也不過是皇後感念裴氏從前的固位之恩。
若他懂事便也罷了,誰讓他不懂,還險些害了嚴尚的大業。
父君眼裏容不得沙子,一點風吹草動都會引得天家疑心。
嚴尚身為儲君,已是位重,又怎敢再明目張膽拉攏朝臣,還偏偏用東宮麾下十率府的將率去牽扯京官?!
裴溫,糊塗啊!
這廝該死!
若他不死,難熄天家怒氣,也會牽連上嚴尚。
他不是皇後,他不需要強盛的外戚做靠山。
他是皇帝嚴盛的兒子,他隻要好好依靠父王,做出乖順的模樣就好了。
嚴尚憐憫地望著裴溫,從這個孩子的眼裏,裴溫讀懂了很多東西。
天家人哪來的情深義重,別說保他官複原職了,眼下怕是命都護不住了。
裴溫惶恐不安,他忽然抱住了嚴尚的腿,結結巴巴求饒:“殿、殿下,您記得嗎?您小時候想吃宮外的桂花糖,是罪臣特地出宮買來,藏於衣裏帶給您吃的。罪臣是看著您長大的啊!您……您開開恩。”
嚴尚笑了一下,道:“多謝您當年的顧念之恩,隻是如今,若我想吃一口糖,大批的臣子會前仆後繼,為我買來。”
即為——您當年的恩情,誰又在乎呢?
裴溫懂了,太子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乳臭未幹的孩子了。
他有勃勃野心,為了登位,誰都能舍棄,包括他。
裴溫挾恩圖報,罪該萬死。
他絕望地鬆開了手,仿佛已經看到自己人頭落地。
嚴尚今日來,除了要裴溫死心,也是想趁機告誡他一句:“您好生贖罪,我會厚待裴家人的。”
他在警告裴溫,若是再攀扯出什麽有的沒的事,當心他下手黑,讓整個裴家,為他殉葬。
裴溫嚇得仰頭,他怎麽也不明白,當初那個背地裏喊他“裴小叔”的孩子,原來還有這樣一副蛇蠍心腸。
是他被天家人騙了。
姓“嚴”的王家,哪裏有慈悲心腸的種?!
嚴尚前腳剛走,後腳又來了一名不速之客。
這次,沒有獄卒逢迎,仿佛無人知道有閑雜人等擅闖了刑部大獄。
來的人,是謝青。
他為裴溫開了鎖,領他上一間單獨的刑室。
牢獄裏總有種陳舊的腐血味,催人作嘔,而謝青,竟氣定神閑地取出火折子,為他煮了一壺粗茶。
他厚待裴溫……為什麽?
裴溫顫巍巍接過茶盞,不明就裏:“您是謝尚書……”
謝青歎息了一聲:“方才的話,謝某都聽到了。太子不慈,本官為裴將軍不值啊。這樣的東翁,你伺候著,定難受吧?”
裴溫不答這話,他鬧不清楚謝青的立場,不敢貿貿然吱聲。
謝青挪來一把木椅子落座,風輕雲淡地道:“若謝某有法子,讓裴將軍戴罪立功,你可願一試?”
“你……你為何幫我?”裴溫明白,世上沒有白吃的飯食,謝青為何這般好心呢?
謝青微笑:“不過是互惠互利罷了。與其讓忘恩負義的太子來保裴家,倒不如把機會攥在自己手上。您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裴溫知道,嚴尚那句作保的話不過是權益之策,等他人頭落地,誰知道裴氏一族會不會被他帶累。
既如此,他就要先下手為強,搶占先機。
至少,他不能拖累家族。
“好。”裴溫答應了。
“裴將軍是個爽快人啊。”謝青高舉起茶盞,“來,我敬你一杯。”
明明是麵容柔善的郎君,今夜就著月色,竟如鬼魅一般駭人。
就此,計成。
翌日,裴溫告發太子嚴尚私下豢養私兵,還私藏新鑄出的上萬把橫刀和弓矢!他有謀逆之心,意圖逼宮造反,罪無可赦!
皇帝嚴盛震怒,下令徹查東宮。
嚴尚沒做過虧心事,不怕君主搜查!然而令他傻眼的是,在他坊間的別莊裏,真搜羅到了成千上萬的武器裝備。這麽多的軍需,沒有三年以上的籌備,怕是鍛造不出來。
大膽逆子!竟肖想了皇位這般久啊……
嚴盛怒火攻心,當夜便讓政事堂的大臣們起早詔書,廢黜太子。
好歹顧念一點父子之情,嚴盛沒殺嚴尚,隻將他軟禁於掖庭冷宮之中。
“不可能!父皇,我沒罪!”
“有人陷害我!是裴溫!他這個狗賊!”
君王多疑,他不信嚴尚的說辭。
若非嚴尚要舍棄裴溫,又怎會逼得下吏狗急跳牆,咬出主子家的秘密呢?!
嚴盛不在乎嚴尚究竟有沒有反心,他隻知道,蠢笨的皇子,不足以繼承他的皇位。
而身陷囹圄的嚴尚絞盡腦汁都猜不出,那一批軍.器,究竟是如何入他府邸的?是誰在背後搗鬼?!
實際上,這一批武.器乃是三皇子嚴謹鍛造的軍需,他早早起了反心,就等著有朝一日改朝換代。
原本謝青要他交出這一批軍備,嚴謹還舍不得。
但仔細一想,區區幾千兵馬,要拉下他的父君,怕是不夠,不如先廢了兄長,再圖日後。
謝青立了大功,嚴謹對這位手段高明的幕僚,幾乎是言聽計從。
私宅內。
謝青微笑,輕啜了一口茶,道:“若三皇子不放心,不如趁此機會,斬草除根。免得官家感念大郎君的恩情,容兒子尋到機會,再次起複。畢竟……廢太子羞愧難當,自縊於掖庭之中,也不是什麽稀奇的事,您說對嗎?”
“對、對!還是謝先生手段高明!”
嚴謹心裏盤算著惡計,他要兄長……死無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