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京城十二月, 臘八那日,佛寺舉辦浴佛節。
香火鼎盛的紫竹寺派出了僧人, 命他們四下發臘八粥討吉祥話。
僧人虔誠地捧著一隻沙羅盆, 每到一戶人家,便取來楊柳枝蘸水,輕灑上佛身, 為主人家祈福。鑽的都是禮佛的高門大院, 官夫人們見著了,再不情願也會遞點香火錢,算是買粥了。
謝青不信這些,但想到沈香,還是打點了一些香火錢,端了一碗粥入屋。
半道上, 白玦忽然從天而降,棲於謝青肩臂。一股濃烈的檀香撞進主子的肺腑, 謝青寒著臉, 死死掐住了白玦的脖頸, 冷道:“這麽多天,死哪裏去了?身上全是西紅花味(藏紅花)。”
白玦一點都不怕謝青,被他下死手欺負,反倒興奮地撲騰羽翼, 仿佛它知曉主人家不過在和它玩鬧, 這便是掠食者的共通性。
謝青霎時間想明白這是什麽味兒了, 他饒有興致地勾起唇角,道:“哦?你這回路子倒跑得遠……想來也就隻有你母親的部落能召你回去了。”
謝青鬆開了手, 放飛白玦。
隨後,他嫌惡地擦了擦指縫沾染上的藏香。
沒多時, 屋簷上,一道人影躥過。
謝青飛石,不過一眨眼,將人打落。
“啊!”阿景狼狽倒地,“尊長,您下手忒狠了。”
“少聒噪。”謝青懨懨地開腔,把臘八粥遞給阿景,“信給我,粥端給夫人。”
“是。”
阿景從懷中摸出嚴文送來的信,隨後高高舉著臘八粥,顫顫巍巍奔向了後宅。
信可毀,粥不能灑,讓尊長知道,鐵定剝他的皮!
謝青抖開信,掃了一眼,心下明了:嚴文要開始動身了,手下的兵也練得精銳。不少謝家舊部都投奔了祁州,地方兵精糧足,再由嚴文領兵,終能將王朝撕開一道口子。
事情漸漸有趣起來了……謝青微微一笑。
翌日,謝青上了一趟刑部獄。
雪落得愈發大了,獄卒們紛紛穿上加了棉內膽的襖袍。牢獄裏冷,他們止不住瑟縮,手指不斷摩挲,當差也懶倦不少。
直到一聲淒厲的喊聲傳來——“裴溫吞石自盡了!”
獄曹們各個抖若篩糠,這可是敢狀告廢太子的緊要人物啊!就這麽死了,他們該如何給官家交差?!
眾人麵麵相覷,有人大膽去請了刑部尚書謝青來主事。
謝青不愧是官場中浸漬的老官人,遇事八風不動,自有肅穆威儀。
他潦草瞥了一眼屍身都涼透了的裴溫,遺憾地道:“嘖嘖,近日真是不太平,剛死了個乞丐,又來了個裴將軍。咱們刑部獄累的殺業太重,想必是邪祟也要鑽出來胡作非為了。”
上峰忽然說了一嘴怪力亂神的話,惹得兩側的獄卒們麵麵相覷。
這話,該接,還是不接?
還是獄曹懂事兒,忐忑地問了句:“咱們對上稟,裴溫將軍愧對東宮,一時想窄了,尋了短見,您看成嗎?”
這般便不算刑部獄看管不力而導致的疏忽,全是裴溫自個兒熬的苦果,罪名落不到刑部頭上。
謝青不答話,他隻是抽了一條潔白的帕子,緩慢地擦拭指縫,裏裏外外,直至纖塵不染。旁人擦手,都是為了除去指上惹人心煩的髒汙,偏生謝青嘴角噙著若有似無的淺笑,更像是借此動作靜心。
一時之間,郎君正邪難辨。
真是多事之冬,祟雪落入紅牆黑瓦的宮殿中,沒被真龍天子的氣勢壓製,反倒禍亂宮闈。
冷宮裏,又多死了一條人命。
內侍監張福貴今兒穿了新的冬襖子,裹在紫色綢袍之中,神氣得緊。
他奉皇命來給廢太子送臘八粥,哪知闔宮靜悄悄,連人聲兒都沒有。
怎麽回事?便是冷待皇子,也不該這般清靜啊。
一喊不開眼的小太監傳話,還沒等人回聲兒,他竟發現簷下悸栗栗跪了一排青袍小雀子,原是隨侍太子的小黃門全到這兒來了啊。
張福貴心裏頭咯噔一聲,直道不好。
這群小人精,定是知道出了差池,自個兒腦袋怕不保,這才不敢往上報,擎等著他來主事。
畜生啊!這樣坑害他!
“蠢東西們,跪在這裏做什麽?耽擱貴主兒的伺候,小心你們人頭落地!”張福貴心存僥幸地嚷了句,給他們緊一緊弦兒。
哪知道,最壞的事還是發生了。
小太監眼淚婆娑,即便膝上凍僵了,任一步步行向張福貴:“大監、大監!已經沒有貴人可伺候了啊!”
聽得這話,張福貴險些嚇暈過去。他扶著額頭,切齒:“你混說什麽?!來人,掌嘴!”
也是這時,同張福貴相好的宮娥哽咽道了句:“大監,太子他……去了。”
“什麽?!”張福貴一下子昏了過去,還是小太監機靈,一個飛撲,當肉墊子擋住了張福貴直愣愣朝下砸的身子。
大監這時候可不能摔死。他死了,他們怎麽辦?
於公於私,小太監都是要幫張福貴擋住這一下血光之災的。
張福貴沒摔碎骨頭,迷迷瞪瞪又醒來了。他急得焦頭爛額,也沒旁的法子,隻得趕緊傳太醫,覲見天家。
臨走前,他一記窩心腳,把底下的小太監踹了個半死,哭喪著臉:“你們、你們可害慘咱家了!”
他就說,怎麽今日下了雪還這般乖覺,全來簷下候著。原是自己做不了主的事,非得把他這個內侍省的長官也拉下水。
宮裏大大小小的奴婢,心都黑呐!
皇帝嚴盛的大郎君嚴尚死了。
服毒,死得這樣輕巧,害他的人仿佛不費吹灰之力。
嚴盛頹唐地落座,縮在十二章紋樣的黃袍大衣裳中,通天冠的十二旒垂珠擋住了他的臉。他比往日更死氣沉沉,更老態了。
嚴盛時至今日還記得,他迎來第一個孩子時是何等喜悅的心情。
這是他的嫡長子,他願意將天下交付於嚴尚,於是他早早冊封嚴尚為皇太子,即便他後頭又生了其他孩子,這份心意也不曾變過。
嚴尚雖不及嚴謹做事狠厲,卻還算賢哲,他同大郎君的父子情分非比尋常,他能感受到嚴尚深切的孺慕之心。
因此,即便他犯下諸多錯處,嚴盛對他都沒起過殺心。
真當他是瞎了、聾了、啞了,猜不出背後是誰動的手嗎?!
蠢貨,罪該萬死!
當夜,嚴盛傳召三皇子嚴謹入宮。
嚴謹頂風冒雪,行色匆匆入了宮。入殿的時候,他披的那件大氅上的雪絮,經殿中的炭火催濕,融了一片,濕濕嗒嗒。
若是往常,父君早命張福貴給他沏熱騰騰的薑茶暖身子了,偏偏今日罕見,什麽禮待的動作都沒有。
嚴盛不給三郎君權力,但是恩寵一貫是極致,正因這一份青睞有加,才催生出嚴謹的膽量與野心。
他覺得蹊蹺,又有些惶恐。
仔細想了想,謀害皇兄的人,他都處理幹淨了,連牢獄裏的裴溫也死了。
死無對證。
說廢太子愧對父君信賴,服毒自盡,也算說得通,不對嗎?
既如此,嚴盛為何還要找他?為何還要審他?隻要他咬死了不認……
還沒等嚴謹走近,一盞茶便拋擲到他頭上,從頭到腳將他淋了一個透徹。
父君竟在眾目睽睽之下落他的顏麵……嚴謹駭然地抬頭,驀然攥緊了五指。
嚴尚是皇帝兒子,他就不是了嗎?!父君這樣,讓他往後如何做人?!
“是不是不服氣?”嚴盛起身,冷冷逼近嚴謹。
他仔仔細細打量嚴謹,想看看究竟哪處出了差池,養出這麽個狼心狗肺的東西。
“兒臣不明白,還請父皇明示。”嚴謹不傻,他早料到父君會疑心兄弟相殘,他怎可能露出馬腳呢?一問三不知便是,橫豎沒有罪證留下。
“是你下的手,你害了大郎君!”
“兒臣冤枉!”嚴謹淚灑殿中,“父君,您不能隻認大兄是兒子,不認我是您親兒啊!您疑我,不怕我寒心嗎?!”
他戲做的十足像,一雙眼飽含熱淚,萬千冤屈醞釀其中。
嚴盛忽然笑了。
拙劣的演技,哪朝哪代沒發生過這樣的事?和他耍花腔,嚴謹真的不要命了。
嚴盛氣笑了,他捏住乖兒的下顎,厲聲道:“朕是君,你是臣。若朕要你的性命,無需罪證。你當朕不會防著大郎君謀逆嗎?在朕的眼皮底子下,他如何敢私鍛兵器?反倒是你……朕倒想看看你們真刀真槍地來,誰更勝一籌,誰能繼承大統。隻可惜,你們的手段都太稚氣、青澀,被人玩得團團轉尚且不知。”
聽到這話,嚴謹的眼淚一下子窒住了。
他茫然無措地抬頭,望向高大巍峨如山的父君。
一時之間,他感到了壓迫力,也仿佛明白了……他太年輕,他的險惡手段,在父君麵前無處遁形。
但他不能認啊,一旦認了,死路一條。
嚴盛也知道他不能認罪。嚴尚死了,他不能再失去一個兒子。
即便他人模狗樣,狼心狗行。
“告訴我,近日誰同你密謀了?”嚴盛循循善誘。
嚴謹深深垂首,不敢開口。
他不知道父親會如何處置他……
“三郎啊,父親老了。”嚴盛歎了一口氣,“大郎君已死,江山社稷與其落入他人手,不如緊著自家的孩子,畢竟你我還有父子親緣。天家多情也寡情,朕心裏有把秤,會掂量清楚的。可你再這般癡傻,我不放心把家業交給你啊……”
嚴謹猶如醍醐灌頂一般,整個人都活泛了過來。
是了,太子已經死了,父親不可能再毀了另一個能繼承皇位的兒子。
他心狠手辣,寒了父親的心,卻也因自家孤注一擲的手段,真為自己謀得了一條通天的路。
嚴謹匍匐兩步,低喃了一句:“謝、謝相公……”
他沒認罪,隻是抖出了謝青。
皇帝要發落,那就發落他吧!
“謝青……”嚴盛眼眸寒冷,紫檀木椅子扶手被他攥得“咯吱咯吱”響。
他早該猜到了,謝家的孽種!
李岷死了,劉雲死了,當年該死的人,十年內都死了。
謝家的手筆,他來討債了……
隻可惜,嚴盛不能明麵上殺了謝青,那樣會抖出謝青和嚴謹合謀殺害兄長的罪名。
而且,他查過謝青。
謝家明麵上,唯有家妻孫氏偷偷和太子妃會過麵。便是要定罪謝青,斥責他為三皇子獻毒計,他也能朗聲辯駁:“臣的家內隻同太子妃的娘家打過交道,若說相幫,臣幫的不該是太子嗎?”
這話一出來,嚴盛和嚴謹又能拿他如何呢?
特別是受他挑唆的裴溫也死了。
一個殘害兄長的皇弟,不能再被立為儲君了。其他孩子又羽翼未豐,江山危矣。
謝青,是想要他的兒子盡數折損其中啊!
小郎君而下手真狠,竟做了個滴水不漏。
隻能將這樣的邪祟之子暗殺了。
如他父母親一般,悄無聲息斷命……
謝青再聰慧又如何?他還是棋差一著,活不了了。
嚴盛是天之驕子,他有權,決定謝青的生死。
他決不能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