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刑部獄, 高城深塹。
今年雪來得早,還沒到臘月便累積起了厚厚的雪。
這樣結實的雪堆子, 如有人穿過甬道而入牢獄, 長靴踏過雪磚,定會發出嘎吱嘎吱的響動,驚擾到獄卒。
不過, 哪個宵小閑來無事會來這地界?又不是劫獄。
近日還算太平, 牢裏沒新鮮人兒入內。典獄在獄卒們你一杯我一杯暖身米酒的糊弄下,打起了瞌睡。
深更半夜,大家夥兒辟了一間寂靜的偏房,玩起雙陸博弈,還拿月俸做賭注。原本隻是怡怡情,後來玩得凶了, 嘈雜的聲音越來越大,一時間烈火烹油。他們擅離職守, 怕被官人們發現, 典獄擅自做主, 拉上了門。
也是這時,兩道黑影從天而降。
他們捧著一隻瘦骨嶙峋的病鳥,行步如飛。最終,兩人止步於乞丐的牢獄。
“哢噠”一聲, 鎖應聲落下。
失去手腳的乞丐歪在床榻上, 直勾勾盯著來人。
他咧嘴一笑, 問:“兩位,是來救我的?”
黑衣人們對視一眼, 忽然從腰後抽出一柄帶刺的利刃,直直插.入乞丐的咽喉。突如其來的劇痛, 教乞丐話都說不出口,他嗚嗚咽咽,渾身**。
乞丐眼睜睜看著自己的血泊泊流出,任那一隻不知何時低下頭的病鳥啄飲。
病鳥喝了血,仍舊死了。
而乞丐疼得兩眼發黑,竟忍不住落下兩行眼淚。
雪夜裏的皎月很亮,照出那兩道醒目的淚痕。
黑衣人們低下頭,用蹩腳的大寧語說了一句:“他會哭,不是聖子。”
兩人正要離開,乞丐拚盡全力抓住了他們的衣袖。
黑衣人踢開了乞丐:“不是你。”
乞丐福至心靈,他口中發出“嗬嗬”的聲音,用破了口的咽喉,斷斷續續說話:“你們在找……和我一樣的人?”
黑衣人們點頭。
“怪物……他叫謝青!你們找謝青!”
乞丐狂笑,又被血嗆住。
就這樣,他瞪圓了眼睛,一命嗚呼。
乞丐死不瞑目。
……
白玦從未這樣焦慮過,它撲棱翅膀,於空中不住盤旋。
塤吹出的聲音依舊縈繞白玦左右。
它鼓吻奮爪,發出一聲淒厲的鷹啼。
良久,白玦似乎尋到目標,亢奮著,一路俯衝而下。
一望無際的草原,月朗星稀。
白氈營帳中,老婦人坐於上首,閉目養神。
她耳上穿金蓮耳飾,指上戴鎏金紅瑪瑙戒指,身披虎皮綢袍,乃是白藜部落最尊貴的王。
老婦人像是困頓了,她微微點了點滿是褶皺的下巴,思憶往事。
四十多年前,她還是明豔的姑娘。
因她是聖子的女兒,生來尊貴,很受白藜部落的愛戴。
她張一把鹿皮大弓,騎著最愛的棗紅馬,在無邊無際的原野馳騁。
畫麵一轉,她被囚困於營帳之內,懷裏抱的是新出世的女兒。
“不能哭、不要哭……塔娜!不能哭!”女人崩潰地大喊,把孩子拋到了厚厚的被褥之上。
“哇——”那個尚在繈褓中、名叫“塔娜”的女孩兒受到驚嚇,嚎啕大哭。
隨之,衝入營帳的人,是身披虎皮綢袍的王。
他一點都不為妻子勞苦功高生下女兒而高興,而是氣得掌摑了女人一巴掌,怒斥:“明明是他的女兒,卻是個沒用的廢人,連聖子都生不出!”
女人被打得嘴角溢血,五髒六腑疼痛不堪,猶如刀絞!
本該哀嚎,本該委屈,可是沒人在意的話,哭又能給誰看呢?
她茫然地望向丈夫,眼眸無光。
女人隻知道,今日她生下的孩子仍不是聖子。
她要生下如自己父親那樣的聖子,這樣才能延緩白藜皇族人的惡疾。
聖子生來無情無欲,不會哭,像個怪物。
他們百毒不侵,血可入藥,治白藜部落皇族人與生俱來的惡疾。
女人明白了,她今日生出的孩子,又是個沒用的廢物。
可塔娜再無用,好歹也是她的骨肉吧?
女人不想塔娜死,於是連夜派出忠仆,將女兒送往烏蘭部落。
烏蘭王妃是她的好友,他們會保護塔娜的。
而她自己……女人連夜去見了父親。
她的身.下還有惡露,卻無人關心。
或許有吧,但他們嘴裏焦急地喊著“王妃”,怕的卻是她一命嗚呼。
她死了,聖子的血脈就斷了。
白藜部落的皇族人,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
她跪倒在父親的囚籠麵前,對父親說話:“您知道嗎?今日生出的孩子……又不是聖子。”
牢籠裏坐著高大健碩的身影,他隻是背對著女人,一直輕輕笑著,不會說話。
女人掩麵哭泣。
她早該知道的,她的家族都是怪物啊!父親從來不知關心女兒,他根本就不懂愛!
不會哭,隻會笑。
力大無窮,嗜好血腥。
在古塤的挑唆之下,心智迷亂,便能做庇護白藜部落的先鋒,上陣殺敵。
無人敢欺白藜部落,卻又人人垂涎聖子。
皇族人崇敬聖子,故而圈禁聖子。
可是……世上已經沒有聖子了啊。
“放過我、放過我!”
“求求您、救救我!”
這樣的日子不知道過了多久,她終於忍不下去了。
於是,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
她撫摸身邊的君主丈夫:“王,我找到法子……治你的病了。”
“真的嗎?”
“嗯,請您笑納。”
她笑著,把匕首死死刺入了男人的心髒。
血流不止,掙紮也無用。
女人眼眸裏濺了血,妖冶美麗。
她冷冷瞥了一眼帳外的圓月——誰說聖子與生俱來,她不是也可以成為聖子嗎?
不,今後她要成為王族。
能夠掌控聖子的行蹤的、不可一世的白藜部落皇族。
思及至此,老婦人驟然從夢裏驚醒。
她歎了一口氣,赤足下地。
月亮還是一樣圓。
這麽多年,她南征北戰,合並了草原不少部落,也從烏蘭部落口中得知了塔娜的下落。
她的女兒,嫁到大寧國了。
原本隻是想結束聖子悲慘的命運,可享受到權力的好處以後,她忽然也想圈養這麽一隻怪物了。
她已經沒有生育能力了,但塔娜有啊。
年輕的、飽滿如桃子的女孩兒。
生機勃勃,能孕育出新的生命。
她是疼愛外孫的好長輩,她會厚待塔娜的孩子。
至少……她不會讓他早早死去。
“聖子應該回到他的巢穴。”
不是家,而是慈愛的外祖母塔舞為他親手築造的巢穴。
塔舞雙手對插入厚厚的皮草袖籠,她再次走向了那個牢籠。
裏麵關著的男人,比她還老邁。
塔舞抬手,示意旁邊的侍女開始吹古塤。
牢籠裏的老人原本死氣沉沉,聽到古樂器傳來的歌聲,指尖動了一動,喉嚨裏發出粗獷的嘶吼聲。
可是,他太老了,不能戰了。
最後,老者倒下了。這一次,他全無聲息。塔舞笑了下,她的父親……像一條,被人,玩.弄到精疲力盡,而亡的狗。
沒個人樣。
“死了嗎?”塔舞親手了結了老父親的命,憐憫地開口,“上一任聖子死了,我得盡快找到他的替代者。我的孩子,該歸巢了。”
流離失所的聖子多可憐呢?她作為外祖母,不會讓孩子寂寞的。
即便她知道,這個孩子生來冷心冷情,絕不可能感受到孤寂!
……
京城,謝府。
年關將近,各司各府都要處理諸多閑雜事。謝青作為刑部衙門的主官,各個官司辦過的事兒都得呈於他麵前審閱,一時間忙得不可開交。
他累極了,剛歸家府,偏偏又聽到謝老夫人請了戲班子來府上唱曲兒。
咿咿呀呀的弦歌之聲,綿綿入耳。
再悅耳也令人不快。真吵鬧啊。
謝青微微眯眸,難得起了滔天的殺心。
他頃刻間記起,少時,他也很不喜謝老夫人在府上聽曲兒。
每每撞見了,他總要發泄一番祟念。
某次獵了山豬,帶回府上清理,還被小小的沈香撞見過一次。
那日的火氣是怎麽消下去的?他忘記了。
哦,桂花糕。
小妻子遞來的糕點太甜了,他咬了一口,不願再嚐,偏偏小香很期待。
謝青以為,那時的自己是因父母的死而心煩意亂,現在想來,或許是祖母又設了堂會,而他不想聽到樂聲。
謝青手背上青筋微顫,蠢蠢欲動。
他似要動作,卻被橫生出的一隻纖手,扣住了腕骨。
邪念盡消!
謝青茫然地回頭,原來是沈香辦好公事歸府上了。
“您怎麽了?誰給您氣受了嗎?”
沈香遠遠看到謝青佇立原地不動,郎君的鳳眸裏蘊含著她鮮少見到的戾氣。
沈香擔憂夫君,全然不顧大家閨秀的風儀,三步並做兩步跑來了,眼下還有點喘。
“小香今日好早。”謝青微微一笑,撚袖幫她擦了擦鬢邊的汗,“無礙,隻是聽到戲腔,有點煩悶。”
沈香抿唇一笑:“您小時候好像就不大愛聽,每次祖母找人唱戲,我總能在後院裏看見您。”
“哦?竟有這樣的事嗎?”
沈香說起的這些,謝青已然記不清了。或許是那時,他勉力壓製心間生疼的鬱火,沒有留心左右。
沈香點頭:“嗯!我窩在石亭子裏吃桂花糕呢,倒想和您打招呼,但您一直看書,我就不敢上前了。”
沈香沒說,那時的謝青比起如今的樣貌是青澀多了,帶點小郎君的朝氣。
挑山式屋頂簷下懸兩卷竹簾子,隨清風微動,遮了一臂的日光。
烏黑竹影被日頭打落,散在謝青俊逸的眉眼間,也零星散在他微蜷起的書上。
案幾上,除了幾摞書,就是一盞清香撲鼻的茶。
謝青以書佐茶,沈香以他佐甜糕,兩相得宜,歲月靜好。
這沈香幼年閑暇的時光,獨屬她的美好記憶,謝青一點都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