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十月, 各司各府衙門休沐,正巧趕上了立冬, 官家禦筆一揮, 討了個“官民同樂”的巧宗,直接連放兩日假。
除卻巡街使與金吾衛的翊府護衛要日夜宿守京城,旁的官吏基本都想待家裏休憩, 或在私邸裏組一個公卿大臣的聚宴, 為的是拉攏人情、締結和睦關係。
逢年過節,多好的親近上峰的由頭?蠢蠢欲動的下司們,立馬將帖子遞進了謝府。謝青乃近年的新貴權臣,又是曆代最年輕的相公,他定不能缺席的。隻是謝青八風不動,行事也素來圓滑, 從不沾染黨派紛爭,唯恐被冠上“結黨營私”的重罪, 怕是難請得很。
然而, 在諸位大臣眼中很難請的謝青, 此時正直勾勾盯著小妻子沈香收拾箱籠。
郎君長眉入鬢,麵若刀裁。本是喜笑的人,今日卻沒那起子柔善心思,眸光比霜雪還寒。
謝青輕抿薄唇, 又問了句:“為何小香非去不可?”
語氣裏滿滿不悅, 惡意積蓄、醞釀, 蠢蠢欲動。
屋外,隆冬天裏, 飄起了雪絮。絨絨的一團,落在猩紅氈簾上, 被屋裏的炭火盆子一烘,立馬化成了水,打得布麵上一排深深淺淺的黑點。
屋內燃了取暖的炭盆,窗縫得拉開一線,通個風兒,以免熏人。謝青自覺為妻子擋風,主動落座窗前,迎上霜風。偶有雪花栗米摻入郎君如雲傾瀉肩臂的濃密烏發,平添了瑞氣,瞧上去頗有種山中仙人的嫻雅韻致。
若謝青沒有露出一副失魂落魄的凡人神情……那他就更像仙風道骨的謫仙了。
沈香放下將將要塞入包袱中的灰鼠暖帽兜梅花大氅,無奈地望向夫君:“和您說過三次啦!趙大娘的家宅前些日子被雪壓塌了,是我和幹爹,還有小五一道兒登門幫忙掃的雪,還請了泥水匠人重新搭建了屋棚。趙家大郎君歸了家,知道老母親險些被埋雪裏的事,說什麽都要請我們來村裏吃口熱乎的山豬宴。消息傳得快,村長也知道了,故而特地全村合資辦了立冬宴,感謝這些年官府裏的照顧。我等不去,太不給麵子,畢竟趙家村是貧寒小村落,怕官人們瞧不上小門小戶的吃食,暗自傷心呢。”
謝青不滿:“外諸司的立冬聚宴皆由官署主官們從公費中撥款承辦,犒勞下吏。許大尹不過是摳門,不願動用公費花銷,這才帶爾等上趙家村騙吃騙喝,搜刮民脂民膏。”
“夫君……”沈香說話嗓音稍稍嚴厲,“不可以說得這樣難聽哦。”
“嗯。”謝青改了聲口兒,“那改成……許大尹良心發現,帶你們上趙家村,官民同慶立冬節氣。”
置氣兒啊!說話一句賽一句的夾槍帶棒。
沈香歎了一口氣,上前伏於謝青的膝頭,握一握他被風吹得冰冷的手。
“京兆府的官人們都去了,還帶了不少吃食一道兒慶賀。我也是官署中的一員,缺席不太好吧?”
“有何不可?”
“那、那夫君也有刑部的聚宴要赴,您也不可能成日陪著我?”
謝青笑裏帶點洋洋得意:“為夫的官宴已悉數推拒。”
沈香沒想到謝青做事這樣任性,不由扶額。
看來從前她還在秋官衙門時,謝青老實參席聚宴,全是因她在場。
沈香犯了難:“您如今身兼相職,還這般恣意妄為,我怕他們說您倨傲。”
“說又怎樣呢?”謝青的笑容裏帶一絲險惡,“又不敢在為夫麵前提及。”
沈香懂了,倒她多慮了,反正誰讓謝青不痛快,他就讓誰後悔終生。
這就是身居高位的特權。
即便不滿,他也得忍著。
沈香猶猶豫豫:“您是想跟著我一道兒去?”
謝青鳳眸微亮,含笑:“趙家村冷麽?要多披一件衣麽?”
聽語氣,他是非常想去。
不忍心讓夫婿失望啊,但沈香也很為難!
“可是,大家夥兒都認得您乃刑部主官謝相公。我一個小小的衙門幕僚,如何能結識你這樣的大人物?雖說上一回祖母幫我用水鵝梨打點許大尹那處,他已然知道我和謝家關係匪淺了。”沈香開了個玩笑,“我總不能說,我是您養的外室吧?”
“不可,與小香名聲有損。”謝青義正言辭拒絕。
“是極。”
夫君有了人情味,小香很欣慰。
“我可以做小香的外室。”
“……”
沈香無語,這廝倒是自告奮勇,搶著要當她見不得光的地下情人。
對話又僵持住了,雪簌簌地落,糊滿琉璃木窗。
謝青沉吟:“小香於人前,早早暴露你是謝家的表妹了,若我用表哥身份與你同往宴聚,應當不算太僭越?”
“您很想去嗎?”沈香望著謝青期盼的眉眼,不忍拒絕。
“小香要在外留宿一夜,為夫不放心,我也想在旁隨侍。”
“隨侍……?”
“嗯,貼身伺候。”
“……謝謝您。”
謝青赧然:“你我是夫妻,不必多禮的。”
雖然沈香很想說:我最不放心的就是您了!
“唉,罷了,那您也來吧。幹爹那處,我幫您說道說道。”
“好。”郎君心滿意足地笑了。
沈香吩咐小舟和石榴待在謝家看宅,她和郎主在外留宿一夜,明晚不歸府了。
隻是下半晌,沈香和謝青要出門留宿的消息傳到後院裏頭,教謝老夫人知道了,出門的貴客又多了一位。
謝青知道祖母也來,不由皺了皺眉:“祖母若想去,該用個什麽由頭?”
沈香幹幹一笑:“不必想借口,祖母和許大尹早年相熟,不過遞帖問話,請柬就於一個時辰後送到府上了。”
平素從來不會為任何事慌神的郎君,頭一次感到無措。
他略帶點難以置信,問:“祖母和外男有私情?”
那他的祖父怎麽辦呢?雖然祖父早早入土為安了。
“您多慮了。”沈香扶額,“隻是私交,您別說得這麽難聽。”
“好。”夫君聽話。
翌日出府,沈香一如往常易了容貌,帶上那半壁麵具,必要時刻可以掩麵,再著了一襲青鬆紋圓領袍。
出入京兆府,她都是以男子裝束見人。
荷香院裏,謝老夫人吩咐趙媽媽收拾吃食。帶上不少葷菜、打賞的銀錁子,以及雜七雜八的甜膩點心。
她看著喜靜,其實也隻是端著長者的威嚴。今日尋到機會,能同小輩們一塊兒出府,她喜不自勝。
佛堂裏端坐了小半個時辰,總算捱到了出府的時候。
謝老夫人先一步登上了馬車,又打簾兒,朝沈香和藹地招了招手:“小香、啊不對,在外要喊你二娘子了。來來,乖孩子,上祖母車裏坐。”
“這就來。”沈香笑著應聲,倒是想走。剛邁步,她的手腕被謝青冷不防牽住了。
拉鋸戰,進退不得。
“夫君?”沈香回頭,疑惑地看謝青。
謝青溫柔地幫沈香理了理發間的雪花片子,又側了清冷的眸子,望向車上的謝老夫人。
他盯著奪人妻子的祖母,唇角揚起人畜無害的微笑:“怎能讓二娘子一人陪同祖母落座?不如孫兒也入內侍奉,盡一盡孝道,順道問問祖母和許大尹多年前的交情,究竟深至何等程度吧?”
此言一出,謝老夫人頓感“晚節不保”。
為了防止孫子發大瘋,她清了清嗓子,對沈香道:“祖母有些頭疼,上車睡一覺先,不鬧你了。小香乖啊,你同懷青坐一車吧。”
說完,趙媽媽攙著謝老夫人,兩人慢悠悠入了車廂內。
頃刻間,防風的牡丹車簾落下,一隻蒼老的手伸出,還火速蓋上了鎏金花卉車門壁板。
嗯……竟是個嚴防死守的做派,提防謝青入內。
“嗬。”謝青收回目光,高興地牽了小妻子上車。
郎君能獨占嬌妻了,他心願得償,一上馬車便摟住了沈香。
車內一早熏了山梨合的香,香煙浸入木壁,經久不散。甫一入內,沈香還被香味兒撞了一鼻腔。
好在謝青心思細膩,瞧出沈香的不適,修長指節撥開窗簾一道縫,任香氣兒隨風雪,卷出車外。
散了一丁點冷香,沈香的腦子不再昏沉了。
她挨著謝青,恍恍惚惚意識到:嗯?她好像把夫君當成了人肉墊子了。
不大好吧……
沈香小心翼翼挪動腚,意欲逃離。
哪知,謝青覺察出她的意圖,長臂一帶,將她鎖得更緊了。
“別動。”原本在閉目養神的謝青倏忽睜開眼,墨眸裏的銳氣一閃而過。
像是意識到麵前的人是沈香,他很快藏鋒斂銳,眼神春風化雨,變得柔和。
變臉真快!沈香彎了彎嘴角。
今日她靜下心來陪謝青出門玩兒,才覺察到這般有趣的事——謝青好像一條毒蛇呀!
自小被她飼養,故而喪失了攻擊性。
但,蛇郎君攀纏她、吐出舌信子親近她,都隻因他喜歡她。
若是對上旁人,謝青立時能尖牙畢露。
張開血盆大口,都不必下嘴。
僅僅那一聲凶神惡煞的蛇嘯,就能將人嚇破膽了。
他隻在她麵前裝乖。
而眼下,醒神兒的蛇郎君,正慵懶地抵靠在沈香的肩臂上。要睡不睡,每每沈香想脫身,他又絞她更緊。
謝青的呼吸滾燙,一星一點落入沈香豎起的雪白衣領,呼出的白霧氤氳她發後絨毛,不經意間撩起一陣細軟的癢感。
沒有更親昵的動作,他似乎隻是將沈香當成一根可卷著入睡的棲木。
沈香感到不到謝青的威脅,他好乖順、可親。
不知為何,沈香凝望著謝青,卻覺得他更像妖邪了。
沈香下意識碰上謝青的胸膛,感受他的心跳。
撲通撲通,心跳聲蓬勃。
唔……還好呢,夫君是活生生的人。
好傻啊。
她幹了壞事,正打算抽身而退,本該縱容小妻子犯傻的謝青,卻在瞬間擒住了沈香纖細的五指。
她被謝青一把扣住,進退兩難。
郎君半闔著眉眼,手上功夫很了得。他細細把玩了一下她伶仃的指骨,從皮薄的腕骨,一路向下,遊.走於指縫間,流連不去。像是懲戒動手動腳的小妻子,又像是滿足他的一己私欲。
謝青睜開鳳眼,語帶調侃:“嗯?小香是在引.誘我嗎?”
“啊?”她呆了一呆,臉上霎時間燒紅了,“我……”
還沒等她反駁,謝青已然搖了搖頭,低笑著拒絕了:“你且忍忍,晚間再說。不出小半個時辰便到孫家府門口了,不夠為夫盡興,時間上也不允小香更換外衫,我不想委屈了小香。”
誰和他說這檔子事兒了?!
“我什麽都沒想,您……汙蔑我!”聽到這話,沈香目瞪口呆,羞得簡直要昏過去!
原來謝青一早就算好時辰,知道不足以作祟,這才作罷麽?還有,她根本就沒有起歪心思,忍什麽忍呢!夫君好會汙蔑人!
沈香憤憤然絞起了五指,又逗得謝青發了一場笑。
小妻子真有趣。
坊間街巷車水馬龍,不少菜販子在今日上新季的果蔬。酒肆與飯館也拉起了新幡子,上麵畫著“蛤蜊”和“螃蟹”的圖樣,意思是樓子裏新來了河鮮。若想為聚宴加餐,能來鋪子裏置辦菜肴。食鋪裏就連新鮮的冬菜都有,秋季的時候,酒肆裏冷藏冰保鮮的菜蔬,專為了隆冬天裏準備。
馬車在坊市裏停停走走,人太多了,出行十分不便利。
今日各家都有聚宴,撞上了不少熟人。好在謝家想要輕車簡從一些,沒掛上“謝氏”的門簾,不然下司逐一拜會,礙於情麵又不能不見,鬧得更煩。
但是謝府的“平易近人”,也招致了他們的馬車要給官人車轎讓行的尷尬局麵。
他們在車裏枯坐,等久了,沈香不免要回頭窺探一番謝青的臉色。
幸好,郎君神情淡漠,瞧不出很濃鬱的殺心。
應該還能忍一忍吧?沈香心想。
今日謝青的耐性兒是小妻子給的。
他一麵抱著小妻子,一麵透過微動的車簾,冷眼靜盯往來的馬車,緘默不語。
郎君看著很乖,但沈香直覺,他在盤算不大好的事。
她不由問:“您在想什麽?”
“我在算數。”謝青溫柔地答。
“啊?”
謝青掃了一眼石青色氈簾,不懷好意地勾唇:“仗著門第高、要人避道的官吏已有十八家。看了一下家姓,有太常寺的太祝、太仆寺的中牧監……出門在外,各個都是囂張跋扈的好手。真有意思,為夫想挫挫他們的銳氣。”
“……”沈香沉默。
像是怕小妻子生氣,謝青歪了歪頭,細聲細氣找補了一句:“倒不是為了發泄私欲,而是為民除害。”
理由找得還挺動聽。
沈香就知道——夫君一笑,生死難料。
她小聲勸:“咱們也沒掛家府的姓印簾幕,官人們不知身份開罪了咱們,實在人之常情。今日過節呢,夫君看在我的麵子上,別同他們計較,放他們一馬?”
“好,聽小香的。”謝青咬了一下小妻子圓潤豐腴的耳珠子,似乎紓解出一口惡氣了。
他慵懶地說:“那就隻小懲小戒吧。”
已經是網開一麵了,沈香不管他。
如今的謝青在外人眼裏依舊煞氣騰騰,但在沈香眼中,謝青成婚後,宜室宜家,已是十足溫柔的俏郎君了。
車夫在主人家的吩咐之下,清點了到場的馬車,確定大家夥兒都來了,一聲吆喝,他們又浩浩****駛出城外,趕往趙家村。
趙家村知道今日京兆府的官人們要來,在許壽的提醒下,把消息瞞得嚴實,免得京兆府下管轄的幾個縣城縣令趁此機會,各個來叩問上峰,鬧不清靜。
到時候,好好的村宴又染上官氣兒,裏外都不得開懷。
最緊要的是,許壽還邀了謝老夫人赴宴。
總不能在各個官人麵前,抖出他和謝家的前塵淵源吧?招來諸多事端就不好了。
趙家村是個近山的村落,山邊雪厚實,天氣也冷上不少。村子裏白牆黑瓦俱是覆了一層厚厚雪,銀裝素裹。由於深山老林習慣了隆冬天裏的苦寒,蒼木枯得比別處晚,遙遙望去,還是蔥鬱黛山,隻不過淹了一層糖霜花粒。
下了馬車,謝青給沈香的兔毛袖籠裏塞了個焐手的手爐。怕她吃了風、受了寒氣,謝青又翻檢箱籠,為沈香拿出一件桃紅盤金繡暖帽兜大氅披上。
待沈香整個人都嚴嚴實實籠罩入皮毛大衣裳裏,一點風都不漏,謝青才放下心來。
謝青待沈香動作溫柔,照顧細致,讓跟來吃席麵的衙役們不知所措。
他們瞠目結舌,小聲詢問孫晉:“那位郎君,沒看錯的話,應當是謝相公?他、他與二娘子怎會……”
難道沈香有什麽他們不知道的神秘身份嗎?!眾人們心中的敬佩,油然而生。
沈香輕咳一聲,道:“我是謝相公的表妹!他是我遠房表哥!”
聽到這話,衙役們才恍然大悟:就說呢!怎麽孫少尹和許大尹都待沈香客客氣氣的,原來是有這麽一重緣故啊。
謝青掃了一眼莽撞的後生們,長眉微挑。
嘖。
一群乳臭未幹的小郎君,腰間挎著把彎刀就當自個兒有能耐了。
單論相貌,倒都是歪瓜裂棗。
小香嚐過他這樣的山珍海味,對於淡飯黃齏,定下不了嘴。
他待那些年輕的獨身郎君還是沒什麽好聲氣兒,今日執意跟來,謝青也是想趁機瞧瞧,沈香都在什麽樣的地界辦公差。
謝青冷淡地朝一溜少年郎們頷首:“嗯,是她表哥。”
衙役們鬆了一口氣,其實大家待聰慧伶俐的沈香都頗有好感。知她日日往來衙門,應當也是沒成婚的小娘子。
謝青同二娘子沒曖昧幹係,那最好了,往後他們還能繼續對沈香獻殷勤。
言談間,許壽下了馬車。
他一派東道主的架勢,裏裏外外招呼:“都是自家人!光在院外待著吹風是怎麽一回事,快進來,咱們屋裏坐。哦,還有車上的幾隻雞鴨還有曬幹了的豆瓜,幫本官拿下來。煮一鍋水泡發了,晚間還能燉個鴨湯吃吃!”
此話一出,衙役們爭前恐後為上峰辦事。
趙家村的村民們在長者的指點下,也開始敲鑼打鼓,放起爆竹,慶賀貴人們登門。
白事紅事的儀仗,聽在謝青耳朵裏都一個樣。
聒噪、刺耳,要人性命。
若不是沈香在這裏,謝青定讓所有人閉嘴。
響動震耳欲聾,他被吵得頭疼。好在小妻子背著人,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適時轉移了謝青的注意力。
滑不留手的一點愛撫,熄下他漸生的火氣。
暗通款曲麽?謝青很喜歡。
沈香不想他使壞,那他就老實一點,好歹賣小妻子一個麵子。
竭力順下了蛇郎君蓄勢待發的邪念,沈香偷偷一笑,郎君真好哄呢。
殊不知,謝青的乖順,全是為了夜裏的作祟做鋪墊。
此時按捺下的欲心有多少,夜裏噴薄欲出的動亂便有多少,定教沈香後悔誇讚這一條虎視眈眈、隨身纏繞的毒蛇。
沈香上前攙了謝老夫人一把:“祖母,您當心足下!”
因沈香對外的身份是遠房表親,或許都不在五服之內,故而她順著謝青來喊謝老夫人,最為妥帖。端看沈香和謝青這般親昵,也有人猜沈香往後要入謝家宅院。畢竟親上加親乃士族家宅裏常有的事兒。
謝老夫人下馬車了,許壽聽得動靜,精神抖擻從院子裏跑出來。
他一把老骨頭了,還頂風冒雪朝舊相識一笑,一如多年前那般。
“慧娘子,好久不見了。”
“阿慧”是謝老夫人閨名。
熬到他們這個年紀,長者都死絕了,沒幾個有資格喊謝老夫人的名諱了。
聽得久違的姑娘家稱謂,謝老夫人悵然一笑:“許大郎君,你老了不少啊。”
許壽在家中排行大哥,長輩在時,也都喊他“大郎”。
老熟人尋到機會一碰麵,彼此想起諸多前塵往事,滿是皺紋的眼眸俱覆上了一層淚霧。歲月煎人壽,不過眨眼間,已是滄海桑田,時過境遷。
許壽擦了擦眼角,感慨:“我還得感謝二娘子,若非她入京兆府做事,恐怕我這輩子再沒機會吃上慧娘子送的水鵝梨了。”
謝老夫人慈愛地道:“許大郎君該知道的,不是我不願同許家往來,實在是這麽些年,謝家不容易啊。”
一句話,道盡了無數心酸往事。
許壽知道外人在這裏,不好說得再深了。
他和謝老夫人有舊時交情,謝府出事時,他曾雪中送炭,往謝家搬了不少東西,生怕沒了兒子丈夫庇護的謝老夫人會過得不好。
隻是,謝老夫人知道許家搭了手,沒一回接下物件。
謝家瞧著光鮮,實則披了除卻表麵的華袍,內裏險要得緊。
她不能再將許家拉進來了。
謝老夫人故作孀祖弱孫的姿態,斷了各家祖輩的聯係,也是為了保護這些同謝家有交情的世家大族。
君心難測,已帶累了沈家,不好再拉外人蹚這一池渾水。
原以為一輩子都不會和許家碰上麵,幸好今日還有個機會,兩家人還能坐一處吃個飯,談幾句閑篇。
真好啊。
兩人相攙著,一前一後入了家宅,而沈香盯著許壽發間的那一朵妖嬈的鳳爪菊出神。
今年冷得早,**早凋敗了。若要買花,還得去花奴的溫棚裏擇。
這種溫棚需用炭火添溫,培育時花費的心神與銀錢都不少,價格自然不菲。
沈香問了孫晉一聲:“隆冬季裏的**,應當不便宜吧?”
她知道許壽有多摳門,他怎麽舍得去買花呢?難不成為了見謝老夫人,老官人還花大血本置辦了一身行頭?
孫晉幽怨地看了許壽一眼,欲言又止。
他不敢上眼藥,怕許壽給他小鞋穿。
還是孫嬸娘上前來,為沈香解惑:“二娘子,實不相瞞,許大尹那花啊,是一大早,上咱們家掐的。夫君在院子裏搭了個小溫棚,耗費了幾個月心血,就養了那麽一盆金菊。他自個兒都舍不得修剪枝葉呢,每晚捧個小酒佐著,蹲棚裏賞花。晨時起來,花都被捋了,差點沒吐血。”
幹娘為孫晉打抱不平,聽得沈香汗如雨下:呃,她就說呢!許大尹何時這樣大方了,原來是奪他人心頭好,利自個兒私事!嘖嘖,老爺子心肝真黑呐!
說好了是聚宴,趙家村的人歡迎好各位官人便開始備飯了。許壽不知是真心腸好,還是要在謝老夫人麵前挽回一下清正廉潔的官人形象,吃食都是自家帶的,沒搜羅民脂民膏。
不然這頓飯,沈香吃得內心有愧。
都是自家人,謝青也不擺官威了。沈香走哪兒,謝青跟哪兒,亦步亦趨,就像她的小尾巴。
害得小五他們想伺機同沈香套近乎都尋不到機會。
衙役們舉斧頭劈柴,展現郎君的臂力,那謝青就以手為刃,斬斷柴薪;衙役們生火起灶,煮幾道家常菜,展現廚藝,謝青就立刻霸了兩三口大鍋,數樣硬菜並煮,壓去小郎君的風頭。
文及不上,武及不上,連廚藝家事都遜人一頭。
衙役們甘拜下風,躲沈香遠遠的,心道:往後想要同沈香往來,這個表舅兄有點棘手啊。
旁觀了一應荒唐事的沈香,頓感無奈。
她上前,抓起謝青的手裏外打量:“您徒手劈柴,沒受傷吧?”
“小事……”想到了什麽的謝青,忽然又蹙起眉頭,麵露隱忍的苦相,“有些傷到筋骨,或許要小香尋一間僻靜無人的偏房,你我入內,悉心照看一番才能傷愈。”
沈香莞爾:“您能說出這番話,可見是無礙。既這麽,您自個兒把這桌菜煮了吧,也好讓祖母嚐嚐您的手藝。”
她把鍋鏟子遞到謝青手裏,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香要去哪兒?”謝青問。
“我和孫嬸娘上後院挖冬筍,才露芽兒,嫩得很!”
沈香回頭,朝謝青燦然一笑。冬日起了霧,她眉歡眼笑,被白靄裹挾,平添柔媚。
難得見她這樣高興,謝青心尖子也泛起柔軟。
他沒阻沈香,縱她去玩。
鄉下吃食,倘若奉上葷肉,便是盛情待客了。其他菜肉,謝老夫人和許壽都送過來了,趙家村的村民們拗不過他們,隻推說殺好的豬、羊一定要煮了吃,好讓他們盡一盡地主之誼。
謝青卸肢是一把好手,他抄起刀,麵不改色地拆開羊肉,將羊羔子斬成三指寬的肉塊。
不知謝青身份的村民,一看他手起刀落,動作利索,還和媳婦兒悄聲說:“嘿,這個後生家裏肯定是屠戶,那一手拆羊的功夫,比縣城裏的刀匠還要老辣。”
謝青耳力強,聽到這話,想到沈香耳提麵命要他待人和善一些。
於是,謝青朝著人,微微一笑,答:“嗯,不過熟能生巧。”
至於“熟悉”的是哪一類肉食,那就不方便多說了。
羊肉丟入甕鍋中,煮去一波浮起的血沫子,撈出,用溪水清洗。隨後,謝青為了祛除膻味,又丟入椒粒、蒜頭、綠蔥,以及杏仁燉煮,為了提鮮,他還撕了點魚幹入湯裏。
這般煨了一個時辰,羊肉總算是熬到軟爛,入口即化。
羊排骨用來熬湯最佳,有了這一道硬菜,主人家待客,麵上便有光彩了。
餘下的羊肉,謝青又用來油煎,混入大醬煎煮。
期間,村民送來自家釀的米酒,待羊肉蒸好後,可以淋酒添味兒。
許壽和謝老夫人寒暄完,又聊了幾句這些年家宅的變遷,心裏懸著的事兒總算落下,全了一樁遺憾。
再出門,他親眼看見謝青下廚做飯,人都嚇得要昏過去,忙問孫晉,怎能讓謝相公親自動手?即便他是晚輩,大家都是官人,也得看官階談高低的嘛!
孫晉唯唯諾諾說了聲:“下官膽小,不敢攔。便是上司胡作非為,下官也隻有幹愣著的份兒。”
話裏還帶點委屈,許壽回過神來,孫晉難得強一回嘴,是為那朵鳳爪菊打抱不平呢!
思及至此,許壽尷尬地咳了一聲:“罷了罷了,謝相公的祖母在場,就當讓他全一份孝心吧。”
孫晉幽怨地看了上峰鬢邊的**一眼。
許壽摘下花,放到他手裏:“孫少尹,葬花也是一樁美差事啊。因愛花而更憐花,本官今日所為,不過是為了教你學會這個道理啊。莫要等失去時,才知好好珍惜。”
“……”孫晉歎了一口氣,“您說實話吧,是不是謝老夫人不喜歡**?”
“孫少尹倒是個伶俐人,哈哈。”許壽拍了拍孫晉的肩膀,轉身入了屋,繼續和謝老夫人談天了。
晚間,眾人齊聚一堂吃飯。
院子裏掛滿了紅綢布,屋簷下還點了迎親時才用上的紅紗珠絡燈籠,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村民們是幾人一桌,院子裏頭,幾張紅漆方桌並在一起,足夠今日來的達官貴人們落座了。
桌上菜肴豐盛極了,有五味杏酪羊、醬燜黃雞、冬筍魚湯等等葷食。怕他們冷,桌底下還擺著爐具,燒了一堆紅彤彤的煤炭。不過農家人用炭,及不上官人府邸,都是有煙的,熏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但在室外,又別樣有意趣,大家圍爐,都沒過多計較。
席間,謝青忙著給沈香夾菜,連話都不插一嘴。
許壽看出點門道,奸笑一聲,沒多說旁的。年輕人麽,就是淘氣,哪個能瞞得過他的火眼金睛。
他兀自喝起農家釀的肉酒來,又往盆裏丟了幾個紫芋,烤好了分給謝老夫人吃。
孫晉還把著他的**傷神,孫嬸娘看不下去,直接抓過丈夫的愛物,丟入火盆裏。看著炭火舔上**瓣兒,灼燒出那一縷一縷的香煙。
嗅到花香味,沈香讚了句:“圍爐焚香,嬸娘倒雅致!”
孫嬸娘笑了下:“我這是誤打誤撞,教你看笑話了。”
聽得妻子和幹女兒你來我往地談天,孫晉嗅到老友鳳爪菊的香息,又一時釋然了。他悶了一口酒,給許壽敬了一杯:“這一年,賴您照顧了。”
許壽知他氣性兒過去了,自己摘花的行徑也不地道,忙接過酒盞,一飲而盡。
“哪裏哪裏,老朽知道自個兒愛躲懶,府事辛苦二娘子和孫少尹看顧了。”
他們你來我往喝成了一團,其樂融融。
薄暮冥冥,星沉四野,今夜真是好夜。
官人們留宿,免不得叨擾村裏。村長們給官人都準備了客房,夫妻住同一間,年輕後生睡大通鋪,謝老夫人和許壽各自一間房,剩下沈香和謝青的安排。
謝青淡淡道了句:“我同二娘子一間便是。”
語畢,莫說醉酒的諸君,便是隻嚐了兩口桂花蜜酒的沈香都被驚到了。
令她頭昏腦漲的酒意褪去,耳根子漸漸生了火,一團麵紅耳赤。
謝青也太膽大妄為了吧!
聽到謝青要與二娘子一間房,衙役們皆沉默了,再看二娘子隻是震驚一瞬,並沒出聲拒絕,心裏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
嘖嘖,高門大院的貴公子,玩得真花呀!
大家裝聾作啞,村民們又毫不知情這幾人錯綜複雜的關係,就按照謝青的要求,安排了住處。
沈香知道,這事兒商量不了,謝青不會給她機會推拒的,隻能裝醉,半推半就,隨謝青回了客房。
謝青白天做了飯,一身灶火煙氣兒;而沈香吃了酒,沾了酒味兒,她也很不適。
兩人都洗淨了身子,又從箱籠裏翻檢出雪白寢衣換上。都不必沈香動手,謝青自個兒就乖巧地鋪上了軟綿綿的鴛鴦銀紅色被褥。
怕沈香冷,還用羊皮囊子灌了沸水,給她製了個湯婆子暖腳。
沈香剛絞幹了頭發,人就被謝青打橫抱起,摟到燒了火的炕**。
她一離地,雙足懸空,沈香忍不住驚呼:“呀!您嚇著我了。”
謝青彎了彎唇,意味深長地道:“嚇人的事還沒做,小香不該提前害怕。”
他又逗她玩,沈香挨著謝青胸膛,任他圈著她。
厚重的被子拉上腰腹,她窩在謝青的懷裏,有一搭沒一搭同他敘話:“您今日把小郎君們嚇壞了,偏要在他們麵前出風頭做什麽呢?還用手劈柴木,生怕顯不出您的能耐。”
謝青掂了掂懷中的小妻子,任她小小的身子骨蜷曲於他身上。
低頭,郎君輕吻了一下沈香,道:“不好好較量一下,怎能讓孩子們知難而退?我沒有動手傷人,小香應當誇我。”
“是,您今日真是乖巧得緊。”
她仰頭,勉力親了親郎君冰冷的薄唇。
這麽久了,沈香還沒明白。
她一旦縱容回吻,便是親手解開了謝青束縛脖頸上的狗繩。是主人家容他入內的,所有欲.念與渴求,他都不藏了。
沈香逃不掉,她無處遁形。
謝青會將她卷入其中,一點點蠶食,一點點吞噬。
他還是喜歡身居高位,將小妻子受困於懷中。
墨色的眸子漸漸黝黯,皮囊之下,全是對沈香的非分之想。
謝青咬了下沈香的唇,順著下顎山脊,一路往下。
司空見慣的親昵手段,可每回謝青使出來都格外純熟。
他是個中老手,總有法子教沈香淪陷。
隻是一個綿長的、濕漉漉的、吻罷了。
親的位置不對,便有了百種妙處。
沈香知道她不該怕的,可是每次被狩獵的謝青盯上,她總會忍不住毛骨悚然,興奮與畏懼並存。
或許,這就是弱小獵物與生俱來的求生本能吧。
她想謝青,饒過她。
謝青低低一笑,媚意與邪氣橫生,他隻在她耳畔低語一句:“小香可以嚐試求饒,但我不一定放過。”
是夜,沈香眼角潮紅,嚐試了許多次,但謝青隻是耍她玩,沒一次應允。
原來,邪神本就不會遵從凡人所願。
……
翌日,他們一行人準備一大早就坐車歸京。
沈香不願讓人看到她頸子上斑駁的花樣式,早早披了兔毛大氅,先躲入車廂之中。
謝青猜到沈香不願見人,定是早膳都不用了,他貼心捧了蒸好的棗泥米糕與牛乳碗子上車,伺候小妻子吃食。
沈香想起昨晚的荒唐,隻覺夫君眼下乃假好心!
她嘟囔了句:“您真是壞心眼,如今伺候我吃喝,算是負荊請罪麽?”
謝青輕聲道:“倒是想知錯不改,又怕沒了下次親近,隻得悉心討好小香一回。”
“您真敢說呀!”
“小香慣的。”謝青受了沈香一夜寵愛,麵上全是事後的春倦,瞧著柔和極了,“多謝小香縱我、容我,如有下次,為夫還敢。”
沈香被他這一句狠話放的,一個哆嗦。
她頓覺手裏的糕啊,它不甜了!
“……我果真不該以為您是大善人!”沈香苦惱地歎氣,“如今入了您的宅門,怕是想逃也晚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