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您想到了傷心事。”
沈香忽然問出這句話, 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她懂謝青。
謝青的心情, 本該是陰鬱的梅雨季, 偏偏小妻子一句話,撩開了那一重盤踞天幕的烏雲。
謝青含笑,應了一聲:“嗯。”
夫君變得坦**了。
沈香半跪於被褥之上, 就著謝青那微微鞠躬、遷就她的傲然脊骨, 乖順地枕在他寬闊的肩膀。
入鼻,熟悉的桂花香;入目,隨夜風微顫的燭光。
油幹燈草盡,謝青難過了也不懂發泄,一直這麽燃著啊。
她為夫君感到委屈,小聲說:“夫君, 您換一味香吧?”
謝青困惑地挨著小妻子,不明白她忽然的縱容, 所為何事。
“我近日沒有殺人……”
“我知道。”沈香溫柔地笑, “沒有殺生也可以換香。您做事, 不需要有緣有故,就當是……我寵您一回。”
“好。”謝青仍是擁著沈香,久久不放,“小香覺得, 換何種香比較好?”
“夫君平日裏外出入, 用帳中香或濕香都不好, 不如就用富貴貧賤紅塵人皆能選的衙香吧。挑個荔枝香可好?其中香方嘛,就取清馥的荔枝殼來合香。”
“小香在戲弄我。”
“沒有。”沈香彎了彎杏眼, 狐黠地道,“我不會戲弄您的, 我覺得荔枝香很可親。仿佛……您落到了人間,就在我觸手可及的地方。”
“落入……人間?”謝青迷茫。
“嗯。您於我而言,是不通人情的神祇呀!”沈香使盡全力抱緊了謝青,她頭一次,這樣深切地感受他。她又說:“所以,您與眾不同,並不是怪物。神明,合該區別於俗人。”
謝青第一次聽到有人這樣談論他。
從小看多了旁人異樣的眼神,就連他自己都懶得摘去身上的“怪物”頭銜兒了。
誰知道,在小妻子的心中,他那樣純淨無瑕,宛若六根清淨的佛陀。
她不嫌他。
也一直,心存善意,至薄而膩理地揣度他。
沈香戀戀地磨蹭謝青的臉,低喃了一句又一句:“有時,我會想。您這樣好,會不會哪天消失了。所以夜半醒來,我總往床榻摸一摸,能碰著您,心裏就安定了。”
聞言,謝青一怔。心尖子上,莫名滿溢出一股子酸楚。
他不懂該如何哭,他隻能遵從本心,將沈香抱得更緊。纖細的脊骨掌在謝青的懷中,不堪一折,再用點力,沈香就會碎在懷中。
他不願沈香破碎,即便不舍,也緩慢地鬆開了手。
他憐愛她。
謝青咬著沈香肩上的褻衣係帶,輕巧地撕斷了,薄衫推至嬌人腿骨。
沈香打了個寒顫,伶仃的手臂都軟下了,她仿佛一捧雪,在慢慢融化。
繼而,沈香悸栗栗地感受身後傳來的,綿綿的,一點熱——是謝青咬了她微微下陷的一窠壑穀,尾脊上的腰窩。
想躲,但又不舍,隻因謝青的親昵舉動,別樣動情、別樣有耐心。
他學會取悅她了。
動作不疾不徐,全憑沈香搖搖欲墜的理智催使。
明明是她寤寐求之的柔善,可她神誌更不清了。
心猿意馬,巴不得謝青疾風驟雨地來,別再磋磨她了。
這一夜,沈香睡得既好又不好。
半睡半醒間,隻覺瀟瀟風雨落了一整夜,白日醒來一看,原來真的下了一場滂沱大雨。
粟米大的桂花落了一地,石階上滿是甜膩的花香。
謝青赴早朝去了,趕巧京兆府今日休沐,沈香可登門何家。
好歹是正經交際,她不攜禮過去,仿佛不懂規矩。
沈香翻開庫房,在謝老夫人的指點下,帶了一隻精巧的**琉璃碗。正好應上晚秋的景致,可以讓何家夫人盛乳酪澆烤板栗吃。
一個時辰後,沈香抵達了何家,何夫人親來迎的她。
沈香原以為立時就能見到太子妃,怎料何夫人是個謹慎人。
她並未提及此事,隻帶沈香入了茶寮,和一眾官夫人們見禮。
沈香望著烏泱泱的大娘子們,心想:“謔,還真是個茶會啊。”
她近日乃風頭浪尖上的人物,諸位夫人彼此互換了個眼神,周夫人一馬當先,攬了沈香過來:“謝夫人,巧遇啊。來來,咱們一塊兒坐著吃茶。”
官夫人們口舌上的機鋒是沈香難能應對的,她決定逆來順受。
給什麽吃什麽,問什麽答什麽,誇什麽笑一笑。
就這樣混一天是一天。
哪知,一盞霍山黃牙茶剛放到沈香手上,周夫人立馬奪了來。
她嗬斥茶博士:“噯噯!不懂規矩!若是謝夫人懷了身子,茶湯苦寒,下肚出差池了怎麽辦!”
這話一出,眾夫人又一陣緘默,豎起耳朵探聽。
饒是沈香也呆滯了。
等會兒,什麽懷孕?
周夫人抿唇一笑,對沈香擠眉弄眼:“謝相公前幾日下衙了,還巴巴的給家內跑去買吃食。這事兒,我們都聽說了。想來,是你懷了孩子,官人處處驕縱著,這才忙碌奔波?”
謝家頭胎孩子,自然當心肝寶貝一般緊著。
若因“懷孕”一事,孫香獨得謝青偏疼,倒情有可原,諸位夫人的心氣兒也順點。
她們有孩子的時候,哪個在家不是呼風喚雨?都是過來人。
沈香不蠢,一下就明白了關竅。
呃,夫人們之間的戰役,真是累人呢!她要是不說出個子醜寅卯來,今日還不好糊弄過去。
於是,沈香決定開始“做法事”了。她忸怩地一甩帕子,小家子氣地嘟囔了句:“夫人們快別問了……這段時日,夫君不讓我對外說私事。”
話一出來,大家夥兒還有什麽不明白的?
懷身子頭三個月,實屬陰陽混沌期,絕不能泄露天機的!倘若問多了,孩子可能坐不住,容易滑胎。
想到這個,她們又鄙夷地看了周夫人一眼。要是謝家的孩子因周夫人的話,有個三長兩短,那她真是千古罪人。
周夫人被反將一軍,忙磕磕巴巴地辯解:“我、我這不是關心謝夫人身子骨麽?我出於好心呢!”
“無礙的,咱們繼續閑談吧。”沈香溫柔地拉周夫人落座,賢惠大度的模樣,更惹來夫人們的一陣憐愛。
當然,沈香蒙混過去了,幾日後的謝青,倒遇上了點風波。
不止刑部衙門裏,常走動的下司也對他擠眉弄眼討紅鴨蛋,就連六部九寺的官人,一見謝青便拱手:“預祝謝相公喜得麒兒、麟女。”
道喜次數多了,謝青回過味來。
他們是說沈香懷了孩子。
但,謝青不喜孩子,也唯恐沈香受累,一直有服用避孕事的秘藥。
既如此……
郎君意味深長地揚眉,心下冷道:是誰不開眼,敢撬了他的牆角麽?
倘若隻是有心人編排幾句葷話謠言,那他尋到機會,也得撕爛人的嘴。
另一邊,沈香還在茶寮裏坐著。
為了湊趣兒,何家請唱戲班子來院子裏添彩。夫人們點了幾折戲,正聽得如癡如醉。
這個當口,奴仆差人來尋她,說,何夫人有事想邀沈香後院一敘。
該來的還是來了。沈香悄無聲息地跟上了婢子。
何家後宅,畫閣朱樓,九曲遊廊,美不勝收,可見世家大族的家底殷實。
婢子撥開重重耶蒂珠簾,暖氣拂麵,烘去一身秋寒濕意。室內的泥壁上縈紆沉香,主人家大方,竟是將香木砌入了牆中,以火烤熏之。
這般雅致、奢靡,真教沈香開了眼。
沈香不過四下打量了一眼,還沒來得及望向上首,便有嬌女子起身逢迎她:“你是謝夫人吧?快請坐。”
沈香福了福身:“小香見過太子妃。”
太子非君,乃是兒臣。故而他的妻子,也不過是臣妻。
既與沈香平起平坐,她不好用謙辭自稱,私底下還是隨意一些。
太子妃笑了聲,誇讚沈香:“謝夫人果真敏慧,我也不藏著掖著了。今日委屈你私下同我碰麵,咱們坐下閑談幾句。唉,倒是想正大光明與你結識,隻怕說者無心聽者有意,被人瞧見了,牽連上你我夫婿朝中政事便不好了。咱們這算私交,沒那起子功名利祿牽絆的。”
這話說得可太漂亮了,何家給謝家遞帖子,不就是邀請謝青站位?偏生太子妃櫻口一開,又糊弄成家常往來,蓄意消除沈香的戒心。
沈香隻得見招拆招,笑答了句:“是,今日與您談天,真有一見如故之感。”
太子妃以為沈香出身農門,說話少不得短見薄識,哪知,她和沈香來來往往切磋幾句:談農事耕作,沈香對答如流;談詩詞歌賦,她也出口成章。再問得深了,太子妃自個兒腦子都不夠使。
她隱隱反應過來——怎麽像是謝夫人遷就她談天呢?
被人拿捏住七寸的感覺真不好,太子妃重重蹙眉,卻不敢表露出不快。
沒轍了,她推了推銀鎏金梅紋盤裏的衢州小食,同沈香道:“謝夫人是衢州長大的娘子,應當愛吃這道地方名點——蜜煎烏梅金橘子吧?”
太子妃在套近乎,不是詐沈香。
但沈香多留一個心眼子,沒答話,隻挑揀了一顆小蜜橘入口。
稍嚐了嚐,她溫婉一笑,道:“這道點心工序繁複,烏梅去核後藏於金橘裏,再醃製崖蜜數月才能成。吃著帶點澀味,卻極其下火去秋躁,太子妃平素能試著用它泡茶,午後品茗一杯,十足的閑適。”
沈香壓根兒就沒說這道點心是不是衢州產出的。
她隻不過在家府裏吃過,還特地問了謝青甜食的製作工序,這才記了個囫圇,足以今日糊弄糊弄太子妃。
幸好夫君沒搪塞她,沈香問什麽,他便極有耐心地答什麽。而金橘泡茶的技法嘛……其實是謝青不愛吃甜食,又想陪家妻漫度時光,故而拿木鑷子夾了一顆混入茶中,衝淡甜味。
聽沈香說得頭頭是道,太子妃想起嚴尚的囑咐,目露向往,道:“我幼年時也在衢州住過一段時日,如今想來,真真懷念得緊。如有機會,我定要再去一趟衢州的……既然是你的故裏。到時候,我邀謝夫人同往可好?”
一道兒出遊,這得關係多密切才能成行呢?可見太子妃焦心呐,閑話家常兩個時辰就想和沈香成為心腹之交,太貪了一點吧……
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
沈香沒拒絕,她四兩撥千斤,說了句:“有機會一定。”
那當然是猴年馬月的事了,畫餅子,誰不會呢。
太子妃麵上歡喜,捏了捏沈香的手,一派圓融。
隻是,她心裏卻知:嘖,這個謝夫人看起來也不簡單嘛!簡直油鹽不進。她在娘家坐了一個後晌,竟沒撬出一句謝青的事,也沒試探到謝家的立場,真教人惱火。
再談下去,院子裏的官夫人們就要起疑了。
太子妃還不想把拉攏謝家的事兒擺在明麵上,她隻得先行辭別,回了東宮。
見到嚴尚,太子妃歎氣:“殿下,謝夫人並未告知妾身,關於謝相公扶儲的態度。”
她懊喪,沒挖出什麽關竅。
得知妻子見到了謝夫人,嚴尚安撫夫人:“謝青那樣聰慧的人,怎麽不知今日何家設宴的目的?他肯放家妻同你接洽,其實已經表明了態度。至少他願意接下後黨遞來的手,能成為咱們這一派係的人。咱們先三弟一步,把持住謝青了。”
“真的?”
“嗯。一臣不侍二主,他是聰明人,知道該怎麽選的。”
嚴尚心裏也很後悔。早知謝青如今能爬這樣高,少時,他就不該放縱那群高門郎君欺辱謝青了。
那時,嚴尚不過想著,他需要的是廟堂文臣的助力,而非世代武將的謝家。與其善待謝青,倒不如同其他伴讀的小郎君們打好交道。
隻要他沒對謝青動過手,便是助紂為虐又如何?他是儲君,與臣子,日後都有和緩關係的機會。
這便是天家的底氣。
幸好,如今攀交上關係也不算遲。待他一統天下,再重用謝青,稍作補償便成。
但,令太子沒料到的是,他誇讚的聰明人謝青,今日卻背信棄義,接下了三皇子嚴謹的請柬。
謝青暗下赴了嚴謹私宅裏的酒宴約,難得多留了兩個時辰。
席間,酒酣耳熱。
謝青貪了幾杯酒,抬手支額,作醉酒的風流姿態,同嚴謹笑道:“謝某感念三皇子多年前的贈藥的恩情,願為您效犬馬之勞。”
嚴謹心神一動,歡喜地作揖:“如此,我便全依仗謝先生襄助了。”
他改口倒快,一句“先生”,將謝青拉入幕府,做他出謀劃策的僚佐。
“三皇子客氣。”謝青頓了頓,摩挲杯盞,意味深長地道,“我與您如今是一條船上的人,也盼著三皇子前程錦繡……隻謝某昨日為您卜筮了欽卦,顯的是九三爻辭,大凶呢。”
“謝先生何意?”
“若處事無主,任人擺布,三皇子心裏必存憾事。”
嚴謹聽出謝青的意思了,他是說,如果他毫無作為,任嚴尚居於太子之位,恐怕他的夙願便不能實現了。
嚴謹眼露陰鷙,朝謝青一拱手:“還望謝先生賜教,為三郎改運換命。”
謝青了然,淡淡問:“哦?不知三皇子所求,乃是何命?”
“謝先生,我也不同您說虛的。”他沉聲道,“三郎所求,乃是天命!”
不破不立,嚴謹在謝青麵前暴露了勃勃野心。
謝青會意,唇角的笑意漸深,教人看不透深邃心思。
“謝某欲貴極人臣,首要便是跟對君主。”他微微闔目,一派醉玉頹山,慵懶地道:“既如此,謝某如您所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