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沈香安撫了小舟, 命她今夜宿謝府外頭,任何人傳召她都不必聽, 橫豎沈香才是她的頂頭上峰。
這話分明是防著謝青殺個回馬槍。
夫妻倆為了“爭”一個外人, 彼此提防,鬧得挺沒臉的。
小舟憂心忡忡:“若我離開夫人一丈遠,我擔心您的安危……”
沈香噗嗤一聲笑:“有你們尊長在, 你還怕我涉險不成?”
小舟怔忪, 道了聲“是”。
她關心則亂,當局者迷。竟會看重沈香至此地步,連尊長都不放心。
沈香也是個敏慧的人,怎麽不知小舟的忠心。
她溫柔地摸了摸小娘子的頭,同小舟道:“尊長不是個壞人。”
“嗯。”
小舟不一定信,她隻是願意聽沈香說。
“去吧, 好好睡一覺,睡前讓夥計熱一碗牛乳給你端來, 飲下再睡。”
沈香小聲叮嚀小舟衣食住行, 惘然想起, 謝青也一直這樣囑咐她——這是長者對晚輩的柔情呀。
小舟道別。
她真的聽話,出府,找了一間夜裏還亮著燭光的客舍。
付了房錢,和衣睡下。
她一如既往冰冷, 除了接主人家的任務, 便是麻木地吃穿住行。
險些陷入黑甜的夢, 小舟驟然睜開眼。
她下地,出屋子, 猛地踹開堂倌兒的房門,動作一氣嗬成。
小舟殺氣騰騰, 對上堂倌驚恐的雙眼,她冷硬地開口:“給我……熱一碗牛乳。”
堂倌被夜闖門戶的女俠嚇了個半死,原以為她要劫財,怎知隻是討一碗牛乳。嘖嘖,小娘子們出門在外真金貴。
心裏怪罪,麵上不敢慢待。
沒一會兒,一碗溫好的牛乳便端到了小舟手裏。
碗裏沒加糖,喝起來的滋味……除了醇厚的奶香,並無異處。
小舟不懂,沈香為何堅持要她喝這個。
不過溫熱的牛奶入腹,脾胃真的暖和很多。入睡時,手腳不冒寒氣了,小舟睡得很香。
另一邊,謝府。
沈香在庭院裏小坐了一會子,這才擎了一盞燈,往寢房行去。
想到之前她和謝青劍拔弩張的架勢,沈香不由摸了摸鼻尖子,麵上訕訕。
夫君在生氣嗎?
她為了旁人,和相濡以沫的夫婿吵架。
沈香不敢回屋裏,步子時快時慢,直到窺見房門留了一道光縫兒,她的周身才暖起來。
夫妻間的小默契啊。
他給她留了門,他是盼著沈香進來的。
沈香竊喜,輕快地推門入內,探出一顆腦袋,裏裏外外打探:“夫君?”
謝青聽到小妻子怯生生的一喚,踅身看了她一眼。
沈香這才注意到窗邊佇立的、那個清拔孤削的身影。
呃,原來他一直盯著屋外,特地等她嗎?
沈香窘迫極了,方才躊躇不前的模樣,一定被人瞧了個正著。
好尷尬……
還沒沈香開口,謝青抬手,握住了她的指尖。小娘子本該溫熱的五指,吃了一夜的雨後涼風,如藏了一窠雪,冰冷極了。
謝青不知為何,歎了一口氣。
他細細幫她焐手,搓暖指腹。
“我沒有受凍。”
夫君一如既往溫柔,沈香臉上的笑容明晃晃揚起,逗得郎君揚起唇角。
“小香不必怕我發火氣。”他低眉,吻了一下她的手,“再如何,我都不會遷怒於你。”
沈香順杆子往上爬,問了句:“那我很得夫君的寵愛嗎?”
“嗯。”
“您原諒我今日的莽撞了?”
“沒有。”
“咦??”
等一下,這和您剛才說的話不一樣,自相矛盾了啊!
小妻子受了騙,難以置信,瞳仁都放大了。
有趣。
謝青又想發笑。
最終,居心不良的丈夫低下頭,鄭重地咬上了沈香白皙的脖頸,舌尖遊移。
其間,謝青狎昵低語一句:“小香說要誠心取悅我,以消為夫怒火。不知眼下,還作不作數。”
“……作數。”她哪裏敢惹他啊!見好就收唄!
“既如此,今日小香自便,好麽?”
他解上她衣,循循誘之。
“啊?”沈香一個悸栗栗,似是懂了。
夫君花招真多,原是打這樣的算盤,逼她自力更生!
沈香早該知道的,郎君最擅秋後算賬,怎可能讓煮熟的鴨子飛了呢?
而這一隻插翅難逃的鳥禽,在野犬的親熱圍剿之下,燉煮了一夜,熟得更透徹了。
次日,沈香太累了,一覺睡到日曬三竿。
她同京兆府告了一天的假,沒有上衙門當值,打算一整日居府裏待著。
孫晉看到謝府來傳話的石榴,和她說了一嘴關於神婆案的處置,讓她帶話給沈香。
神婆的孫子犯下殺人大罪,在刑部獄裏招了,對殺人一事供認不韙。
倒有過那麽狂妄的幾句話,諸如說死在他手上的大娘子活該,是她故意要憐憫他這個惡人,允他入屋,給他端水喝的。若大娘子聰慧一些,不放歹人入屋,他也行不了事。
受害者也“有罪”!
他獰笑著,用汙穢的言辭,挑釁主判謝青。
不是人間的閻王爺嗎?就讓你看看,大羅神仙來了也難救的殺業吧。
怎料謝青無動於衷,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他隻嫌乞丐聒噪。
聽得煩了,謝青起身,從衙役腰上抽出一柄彎刀。
緊接著,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卸下乞丐一條腿。牢吏們都沒來得及眨眼,那柄沾滿血氣的長刃又收回了衙役的刀鞘中。
謝青慵懶地擦拭指尖髒汙:“怎樣?如今,你也活該嗎?”
不湊巧,麵上濺了梅花珠子,他抬手一抹,血山嶙峋。
乞丐不知是該哀嚎,還是該後退。
還沒等他反應,謝青探出修長的二指,捏住乞丐的下顎,他無處可躲!
謝青鳳眸淡漠:“感激我吧。人前,我懶得治你。”
乞丐第一次感到惶恐,他後悔對沈香下手……竟遇上謝青這樣的惡徒!
再傲然的筋骨,在謝青的雷霆手段之下,也塌皮爛骨了。
乞丐認了罪,而謝青還了枉死的可憐女子一個公道。
當然,衙門的吏人們至今不知:謝青動手,未必是為死者鳴不平,可能隻想給沈香出口惡氣兒。
謝青處置完牢獄裏的事,打算離開。
乞丐被拖下去候斬之前,忽然朗聲喊了句:“謝青!”
竟敢直呼謝相公名諱,衙役們驚得欲上前捂住狂徒的唇齒。
謝青止住步子,回頭,瞟了乞丐一眼。
對方滿身是血,咧齒一笑:“我能感覺到,你我是一類人。”
聞言,謝青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他饒有興致地答:“不一樣。”
“什麽……”
“我得家妻偏愛,而你人嫌狗憎。”
“……”乞丐皺眉,目送謝青越走越遠。
等會兒,這人到底是當眾放狠話,還是存心炫耀來著?咋讓人聽不明白了。
花開兩朵,各表一枝。
沈香這邊知道乞丐處以死刑,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樣的惡徒若在坊市裏逃亡,還不知會有多少娘子要喪生於他手。
乞丐也是個恃強淩弱的卑鄙小人了,見人下菜碟。知道女子氣力小,容易得手,專門挑姑娘家使壞。
死得好!
沈香難得待在府上。
她起身挑了件魚蓮繡紋丁香淡紫底長褙子,下搭一條喜蛋紅花鳥裙。
她喊心靈手巧的石榴幫著盤了個簡單的發髻,又簪了一朵珍珠米絨布梨花。
銅鏡前左右打量,沈香滿意笑了。明豔雅致的裝扮,見謝老夫人正正好。
謝老夫人知道孫子孫媳婦白日都有公差要忙,每每歸府都夜半了。
她想同小香敘敘話,又怕娃娃院子裏來回奔波太勞累,故而隻得喊趙媽媽日複一日給兩個孩子燉些進補的湯湯水水,哄人夜裏都喝一碗。
今兒原本打算回小東房眯一會兒,卻聽到堂內珠簾滾動,小人兒沈香巧笑嫣然入了屋子。
謝老夫人喜上眉梢,忙拉了孫媳婦的手,左右打量:“今兒沒上京兆府當差呀?”
“沒呢!特地空一天,留府上陪陪您。”
沈香嘴巴甜,沒說夫君昨晚做的混賬事,害得她腰酸背痛一整天。
這話不管真假,老人家心裏聽著都歡暢。
謝老夫人摟著小娃娃拍背,笑得合不攏嘴:“哎喲,還是我們小香會疼人。”
沈香在外都是體麵的官夫人了,可每每待在謝老夫人跟前,她還是那個被祖母一口一口哄喂桂花糕的孩子。
她安心地靠在謝老夫人懷裏,同長輩閑話家常,享受這一刻的閑暇。
聊起許壽,沈香道:“許大尹可是個能耐人,上回我聽祖母的話,給他帶了水鵝梨,他竟瞧出我的家底子來!”
說到這裏,謝老夫人捏了捏小孩的臉,笑眯眯地道:“許壽可是個聰明人。”
“噯?您怎麽知道許大尹的名諱?”
謝老夫人難得窘迫了一陣,含糊道:“哎呀,祖母也算在京城裏活了大半輩子,哪家的破事是我不知情的?”
“是嗎?”
“咳,好吧。其實這位許大尹,同祖母年輕時有幾分淵源。”
“您講講?”沈香捧臉,做出洗耳恭聽的架勢。
從謝老夫人口中,沈香得知了一樁辛秘往事。
原來年少慕艾,許壽曾傾心過謝老夫人。兩家都是適婚的郎君小娘子,曾有過往來,也是那時年少,謝老夫人贈過他寶珠紋綢布包的水鵝梨。
再後來,謝家祖父看中了謝老夫人,雖是滿身騰騰煞氣,卻頗有手段,獨得謝老夫人青睞。就此,她嫁入了謝家,成了謝家的主母。
謝老夫人之所以要沈香送禮,不止是為了幫她討好上峰,也有提點許壽之意——這位乃我看重的小輩,念在舊情,請您多擔待她幾分。
沈香今時今日才知,原來她遇上的人都寬厚,大家都在寵愛她啊。
沈香心尖柔軟,看來,她也是個福澤深厚的小娘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