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蘇民奕還是放心不下那一樁大案子, 他打算邀上峰一塊兒突襲,抓一抓佞臣。
哪知, 蘇民奕一回頭, 正見謝青瀟灑地一甩衣袖,將沈香打橫抱起。
沈香驚呼一聲,剛要下手捶自作主張的夫君, 就對上了蘇民奕震驚的目光。
涼風習習, 四目相對。
夏夜的風,寒透人的心腑。
沈香沉默了,她在想,編個什麽樣的理由可以完美混過去。
實在編不出來,她訕訕一笑,試探性地問蘇民奕:“官人, 您覺得……我和謝表哥眼下為何這般親近?”
蘇民奕本打算置身事外,怎料沈香一句輕飄飄的話, 把他拉回了危險的旋渦中心。
蘇民奕也幹笑了一聲:“下官愚鈍, 猜不出來, 還是讓謝尚書為我解惑吧。”
問題踢鞠球似的,又拋到了謝青的麵前。他不愧是醃臢官場裏醃製入味的老油炸鬼,張口就是坑蒙拐騙:“表妹身子骨弱,又受了一場驚嚇。本官身為兄長, 理應慈幼, 不過幫扶一回罷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 麵上笑意也淺淺,宛如端人正士。
如果謝青沒有在蘇民奕轉身的時候偷吻她, 沈香或許真信了“夫君實乃謙恭君子”的鬼話。
蘇民奕頷首:“原是如此,謝尚書寬厚, 待家人也親善。”
謝青微微勾唇,並沒有領受蘇民奕的誇讚。
他抱沈香上了一輛馬車,囑咐蘇民奕一句:“時候還早,你我便去細作給的窩點宅址瞧瞧虛實。”
“是,下官這就安排兩路人馬。一隊跟著咱們抓貪官汙吏,另一隊把歹人先押回刑部獄裏……”蘇民奕忽然迎上謝青冷厲的鳳眸,回過神來,“大刑伺候!”
“嗯。”謝青滿意,撩簾入了車廂。
門簾子一打下來,車內黑得伸手不見五指。
沈香忙滾出謝青溫熱的懷抱,嘟嘟囔囔:“您世事通達,怎會不知表親間也有男女大防呢?況且您還是有家室的郎子!”
謝青勾唇,不語。
沈香看到他那意味深長的笑顏,悟了:“您是在故意戲弄我?”
“表妹好聰明。”謝青誇讚了句。
接著,郎君整了整衣袍,不讓袖口留有褶皺。
便是在暗處,他也很注重儀容,絕無半點狼狽之處。
沈香不解:“為何呢?”
“表妹以身涉險,惹惱了表哥,不該受罰嗎?”
“……”
她懂了。
謝青看著一派雲淡風輕,實則底下的火氣還沒消呢。
沈香知道今日是真的有些過火,她之前再三承諾,往後謹言慎行,不會冒進行事的。
是她失言在先。
於是,小娘子嬌滴滴地伏上人膝,有意扯下青竹色的袍衫,露出一星半點兒圓潤肩頭。
沈香媚眼如絲,為自個兒說情討饒:“夫君饒過我這一回嘛!今晚羅帳之中,隨您處置,可好?”
她在玩火。
她欲使美人計,出賣柔弱身子骨,博君一笑。
沈香知道謝青對她的渴求。
因此,她故意捉弄他、欺負他。
畢竟,謝青對她,少有克製力。
誠如沈香所想的那般,謝青的確起了邪念。
欲心攀附,渴念暴漲。
郎君眼睫低垂,墨瞳裏暗潮漸生,盡是翻湧的慕求與冀望,綿綿不息。
但,他不想入套,按捺住了獸-性。
謝青輕描淡寫扶起沈香的雙臂,攙她靠到別處。
沈香愣了:“您……”
“表妹請自重,這般拉拉扯扯,若讓表嫂瞧見,她會生氣的。”郎君做戲,為難地婉拒。
“……”沈香欲言又止。
算您狠!
馬車骨碌碌地行駛,一刻鍾後,他們抵達涉事的酒肆。
謝青拋擲暗器,發出信號,命小舟與白玦守著馬車。
他則下車,同蘇民奕辦差。
忙碌了近一個時辰,謝青才重回沈香身邊。
綢布車簾一掀起,煌煌燭光落到沈香眉眼間。入目便是沈香一點又一點的下巴,後頸融於光塵中,細軟的肌膚覆上一層雪色。
睡著了麽?
謝青唇角微揚,對車夫壓低聲音:“歸府吧。”
他輕手輕腳坐定,任沈香沒防備,撲通栽倒他的膝上。
“傻娘子。”啞然失笑。
謝青怕她磕疼了,用掌心護著沈香的鬢邊,半壁麵具、銳利的簪子,均被夫婿順手拆解下來了。
說來好笑,醒時不讓沈香靠近,待小妻子睡熟了,又千萬分想親。
謝青還是遵從本心,垂首,於小娘子睡到酡紅的臉側,落下一吻。
抵達府上,已是深夜。
設晚宴前,謝青把小舟喚至庭院中。
今日沈香遇難一事,謝家臣早早知道消息。他們憂心小舟護主不力會被謝青責罰,可沒尊長的傳召,他們又不敢冒進上前說情。
免得被謝青視為大不敬,罰小舟更重。
接著,不知誰踹了人群裏的阿景一腳,害他險些雙膝跪地。
阿景回頭,怒:“哪個鱉孫踢我?”
謝賀歎氣:“快去找小夫人,求她來保小舟。”
謝賀是看著小舟長大的,他知道這個孩子多實心眼,若尊長執意要罰她,即便是斷手斷腳,她也會抽刀自戕。
她沒有心腸,忠也是愚忠。
聞言,阿景忙闖入後宅,拍門,鬧醒了沈香。
“小夫人,江湖救急!求您救救小舟!”
“我馬上來!”沈香趿著鞋下地,發髻都沒梳,散著發奔出門去。一麵跑,她一麵撈隨風晃**的銀紅色披帛,勸阿景,“慢慢說,別著急。夫君在哪兒?”
“在隔壁拾景院。”阿景氣喘籲籲,“小舟今日沒護住您,尊長、尊長想罰小舟。”
聽得這話,沈香蹙眉。她是知道謝青禦下多凶殘,平白無故就能廢人筋骨,今天小舟險些鑄下大錯,怕是連命都難保了。
思及至此,沈香的步伐不由加快許多。
小舟不能有事。
好不容易趕到了庭院,俊逸的郎君剛落坐花樹下,斟好兩杯酒。
而他的靴前,小舟單膝跪地,俯首聽命。
見是沈香來了,謝青冷峻的眉眼頃刻間春風化雨,柔和不少。
他朝她伸手:“小香,來。”
沈香咬了下唇,小心翼翼搭上夫君的掌心。她盡量不觸怒他,用輕描淡寫的語調,問:“夫君是在這兒飲酒賞花嗎?”
裝聾賣傻的伎倆,謝青不接,隻笑不語。
沈香沒轍兒,開門見山:“您是想罰小舟嗎?”
謝青瞥了一眼麵無表情的下屬,憐惜地撫了撫沈香的臉——“小香不喜見血氣吧?”
“是,我不喜歡。”
夫君忽然發問,沈香聽出他話中有周旋餘地,忙不迭點頭。
“既如此……”謝青犯了難,他冷冰冰地盯著小舟,“麵前這兩杯酒,你自個兒挑一杯飲下。其中一盞,我添了鳩毒,也算是全了這麽多年的主仆之情,給你一個痛快。”
小舟很看重沈香,今日的確是她疏忽,險些害了小夫人的性命。
既做錯事了,理應受罰。
“屬下領命。”
沈香聽得目瞪口呆,一個瘋,一個傻,湊一塊兒真是要命。
就在小舟伸手取酒杯的時刻,沈香打翻了這些酒器。
“小夫人?”小舟蹙眉。
“不能喝!”沈香嗬斥。
小舟不動。
“來我這兒!”沈香蠻橫地把她拉到身後。
小舟:“您不必為了我,和尊長發生口角。”
“你不要說話!”沈香嗬斥小妹。
她張開雙臂,擋在謝青麵前,固執地護住小娘子。
這般護崽子,仿佛謝青是洪水猛獸。
郎君不悅,鳳眸裏帶了一絲冷意。
他嗤了一聲:“小香不要攔為夫**這一批刁奴。”
“夫君!”沈香緊抿紅唇,“您說過,謝家臣是我的奴,所有人唯我馬首是瞻。”
“嗯?”
“我既是他們的主子,那他們的命就該由我發落!”沈香堅毅地仰首,“我要保他們……您說了不算!”
“是麽?”謝青像是聽到了一樁有意思的事,他笑容逐漸燦爛,教人辨不清內裏情愫。
是盛怒嗎?還是歡愉?
郎君的城府好深,外人很難看透。
“小香想違抗我。”謝青下了定論。
沈香不願背叛謝青的,可她不能犧牲小舟的性命。
是她一意孤行,帶累小舟,全是她的錯。
沈香:“對不起您,但小舟……歸我。”
謝青沒開腔,他隻是靜靜地看了沈香許久。
“嗬。”接著,郎君莫名哂了一聲笑,悶悶的,不知是喜是悲。
謝青不再逼小舟抵命了,他起身,信步回了寢房。
謝青一走,旁觀的謝家臣們紛紛躍下屋脊。
他們頭一次,沒謝青的指示,擅自行動。
烏泱泱的人單膝跪於沈香麵前,自發地、虔誠地低了一頭。
像是在舉行什麽肅穆的儀式,庭院鴉雀無聲。
不過一炷香,所有人躥房越脊,躲入暗處,消失無蹤。
沈香懵了:“這是……”
小舟道:“謝府的家臣們在認您為主。”
“我?”
“嗯。”小舟看了一眼灑在花樹下的酒水,蟻蟲爬過,尚有一息,不似含毒,“夫人,其實您不必保我。那兩杯酒……未必摻了鳩毒。”
這一回輪到沈香困惑了。
她喃喃:“若酒裏無毒,夫君何必大費周章,執意罰你?”
小舟搖頭:“屬下不知。”
霎時間,沈香福至心靈:“夫君是想幫我立威啊……”
她宅心仁厚,憐他人之苦難,以慈悲心濟世,護了小舟一程。
謝家臣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小舟認主,即為謝家臣歸降。
他們承沈香的恩情,從今往後,謝家臣便是沈香手上最利的刃,任她差遣。
沈香茫然地望向亮起燭光的寢房,心尖蔓延起一寸許不安。
謝青在想什麽呢?
夫君的心思諱莫如深,就連她這個枕邊人,時而都難能參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