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沈香今日外出辦差事, 又得晚歸。
她唯恐謝青在等,特地喊來隨侍左右的小舟:“幫我回府上報個信兒, 若是回府晚了, 夫君不必為我留燈。”
“是。”小舟唯沈香馬首是瞻,應了一聲便踏簷而去。
沈香昨日撬開了那神婆的嘴,對方老實交代了, 她其實是想為自己的孫兒遮掩罪案。
她的孫兒打小便有幾分凶殘血性。
凡是神壇上的供品, 如雞鴨豬牛一類,他都會偷去肢-解。
街坊鄰裏知道神婆會做法事、有神通,嘴上客客氣氣。
可一私底下卻不讓自家娃娃和她的孫兒往來,生怕碰了神婆家鎮鬼的壇子或是不幹淨的符籙,惹來邪靈,招致滅門之災。
神婆想到孫子不招人待見, 平日裏沒有其他玩伴,秉性陰鬱些, 情有可原。
或許是小孩子家家玩心重, 大了就好了, 她沒再管他。
直到一日,她發現孫子不滿足於死物,甚至對活物下了手。
七八歲大的孩子,拿菜刀猛然剁下雞頭, 那樣血腥的場麵, 他竟還立於草棚裏, 哈哈直笑。
明明是酷暑,可神婆看著血色彌漫的屋棚, 仿佛佇立冰天雪地裏,腿都被驟雪凍得僵直。
神婆的孫兒, 是個瘋子啊。
她好希望那個孩子能哭一哭啊,像個正常人一樣,可他就這般捧腹大笑,似煉獄裏的惡鬼。
孫兒下手的次數越來越多,人也越長越高大,有時,他的惡意甚至會對準了那些孩子。
神婆怕出事,隻能把他鎖在家裏。
可是孫兒是活生生的人啊,他聰明,曉得逃跑。
鎖鏈與家宅困不住他了。
終於有一天,他跑了出去。
神婆知道,完了,全完了。
這一隻吃人的鬼,被她親手放出去了。
聽到這裏,沈香一怔。
神婆的孫子殺了無辜的人,他死有餘辜。
可是,他和謝青又那麽像……是謝青的同類嗎?
沈香的心間牽起綿長的痛感,遲遲的,猶如凍傷後的灼痛。一時之間,她想到了乖巧的夫君。
自打出生以來就端穩微笑的郎君啊,寶相莊嚴,如蓮台上的佛陀。
倒是超度了眾生,送惡人下六道輪回。
不過手法恣意妄為了些,主打一個“惡有惡報”。
曾經的謝青,也為世人所不容。
沈香想,可她的夫君不是惡鬼。
他被她**得很好了,也很聽話。
改邪歸正的家犬,不該遭世人白眼與唾棄。
至少,謝青沒有傷害手無縛雞之力的無辜弱者,和神婆的孫子,一點都不一樣。
沈香心事重重回了都城。
路上,她記起謝青的荷包髒了。於是,她喊車夫停車,她要去坊間重新挑幾個素色荷包,順道瞧瞧有沒有旁的玉玨等等腰飾,給謝青送幾樣禮。
唔……沈香笑眯眯地想,狗狗不知隆冬臘月天裏加餐是為了什麽,但狗狗看到豐盛的葷菜,心裏一定知道,主人愛它。
她心間又藏了燎爐似的,升起一團綿密的暖流。
她想看夫君歡喜地笑。
沈香買了螺甸紫素麵荷包,回家可以費些心力,繡個繁複一點兒的紋樣,總不能讓謝青官署僚臣們,一年四季隻看他佩那幾顆紅豆竹葉片子吧?萬一下司們私底下笑話謝青的夫人手藝不精,那多丟當家主母的顏麵呢!
想著,沈香還挑了一串紫檀木菩提佛珠,繩結用的是外形嶙峋的紅瑪瑙。
暗沉的紅色,符合謝青的嗜好,再有“小妻子贈物”這一名頭添彩,手串定會被他盤包漿。
這種切實的幸福小日子,教沈香心情愉悅,連帶著之前的沉悶都一掃而空。
晚間,京城沒有宵禁,夜裏坊市點了燈。
落過雨的石階仍濕著,巷口屋簷伸出一截黑峻峻的老樹,掛的花燈流下富麗的光瀑,青石麵上一陣粼粼的橙芒。
“啪嗒”一聲,水窪被人踏碎了去,濺起無數雨星子。
坊市裏的人越來越多了,沈香沒尋到自家的馬車。
倏忽,她如芒在背。好似有什麽人死死盯著她,帶有強烈、淩人的威懾力。
沈香下意識回頭,正見暗巷角落裏,蹲著一個乞丐。
他頭發淩亂,臉上全是髒泥,就這麽一瞬不瞬望著沈香。
手裏的破碗盛滿了雨水,沒有一枚銅板。
沈香想起謝青前兩天的問話——為什麽有乞丐要在討不到錢的暗巷裏乞討?
她很想告訴他為什麽。
可是下一秒,熙熙攘攘的人潮之中,沈香被乞丐的奇襲撞到,口鼻悶入一股子麻沸散的氣味,唇舌發僵,就此昏了過去。
小舟被她支走了。
而落單的羊羔,很容易被餓狼盯上。
沈香遇難了。
再度醒來,沈香待在一間滿是粉塵的陳舊倉房內。
乞丐在她麵前磨刀,霍霍聲不絕於耳。
沈香嚇得大氣不敢出,她的手腳都被繩索束縛住,偏偏唇齒沒有塞上布團。由此可見,這裏一定遠離了住宅,乞丐不怕她呼救。
若是沈香愚鈍,大聲喊人,還可能激怒他,更早斃命。
思來想去,還是拖延時間比較劃算。
她閉眼又要裝睡,乞丐卻冷笑開口:“別裝了,我知道你醒了。”
沈香無法,隻得睜開眼,一言不發,望向足尖。她不能看乞丐的臉,這樣還有機會談條件,求他放了自己。
乞丐打量沈香許久,納悶地問:“你怎麽不喊人?”
沈香心平氣和地答話:“你不怕我喊。”
乞丐一愣,忽然狂妄大笑:“哈哈哈哈,你好聰明!”
“過獎。”沈香抿唇,“你放了我,今夜你我就當無事發生,好嗎?”
“我費盡心思要抓你,又怎可能放你離開?你今晚死定了,還是好好想想,被我分成三塊好,還是六塊好。”
這招行不通啊,沈香微微蹙眉。
她大概猜出眼前的男人身份,他是神婆的孫子,那個殺人凶犯。
乞丐刀磨好了,指腹微試了一下刃麵,剛觸上就破開一道口子,血珠滿溢。
乞丐欣喜若狂,發瘋地舔了一下指尖的血珠子,對沈香笑:“好了,輪到你了。”
他朝她步步緊逼,眼底隻有洶湧的殺意。
乞丐不想和沈香談判,他不過是為了滿足一己私欲——他嫌她多管閑事,非要追查。他巴不得快點卸下沈香的手腳,看她這樣漂亮的女郎,浸入一團熾豔的血梅池子中。
被血泡住口鼻,肺腑裏全是灼人的疼痛。
向他求饒啊,他雖然不會心存憐憫,但他很愛聽女子死前的哀嚎。
沈香皺眉:“我勸你最好放了我。”
“哦?”
“我從你祖母口中得知你的樣貌了,衙門裏海捕文書也早早請了丹青畫師繪製小像,你在劫難逃。若跟我乖乖上衙署裏自首,保不準你尚存一線生機,不至於秋後問斬。”
“你在撒謊!”乞丐生了氣,“我跟了你這麽久,還和你打過照麵,你沒有一次認出我。若你知道我長相,早喊衙役逮捕我了!”
此言一出,沈香知道這人是有備而來。
她絞盡腦汁,思索對策。
霎時,福至心靈,沈香被他點醒了。
“你說,你一直跟著我?”沈香嘴角上翹。
“是又怎樣?”
“那你有看到我和一名樣貌俊秀的郎君在一處嗎?他的腰上係了紅豆青竹荷包。”
乞丐被沈香問懵了:“你死到臨頭還這麽話多作甚?”
“死也讓我死個明白吧?”沈香依舊溫和,“你究竟看到沒有?”
“看到又怎樣?”乞丐沒了耐心,他的克製力實不算好。
想也是,誰會和獵物廢話?
“看到了啊。”沈香篤定地說,“那你死定了。”
乞丐高舉起匕首,作勢要刺下。
“開什麽玩笑?!勝者是我!我抓到你了,現在你會死在我手上!”
“你隻能死在我手上!”
沈香望著乞丐高舉起的刀尖,月色下,纖薄的刃麵散發刺目的寒芒。
他在虛張聲勢。
乞丐很緊張自己的遊戲遭到破壞,所以要逼沈香住嘴。
他暫時不舍得動手,還想再和她玩一會兒。
家貓逮耗子的玩法,要把鳥雀玩到奄奄一息。
沈香強忍住畏懼,故作鎮定地說:“你有沒有想過……你在看著獵物的同時,也有獵人在盯著你?”
“獵人……”
“是啊,他會殺了你的。”
“不可能!”
乞丐睚眥欲裂,世上唯有他最擅作惡,沒人能從他手裏搶走獵物!
他要證明自己。
殺了沈香,親手拆分了她。
刀刃啊,一定會破開沈香的脖頸,任那甜膩的血漿四溢。
就這樣,下手吧!
乞丐狠狠落刀——!
利刃墜下,攜帶起的風很涼,刃麵剛磨過,應當鋒利。
沈香不敢看血肉模糊的畫麵,她偏了頭。咬緊牙關,重重閉上眼。
她沒有在恐嚇乞丐,她說的是真心話。
謝青比任何人都要看重她,不可能忽視她身邊的異常。
倘若真有人跟蹤沈香,謝青絕不會袖手旁觀。
沈香在賭——野犬和家犬,究竟誰更烈性。
不止乞丐嗅到她的血腥味會發狂,謝青也會啊。
“那麽,來救我吧,夫君。”
……
刺啦。
濃稠的血液噴湧了沈香滿身,預期的痛感並未傳來,眼前倒下的人,是那個動手的乞丐。
隻是廢了一條執刀的臂膀啊,好在沒殺生。
沈香鬆了一口氣。
劫後餘生,她才知道,原來手腳心都沁滿熱汗,她怕得幾欲發抖。
沈香一抬眸,正對上身著紫袍公服的冷麵郎君。
蒼茫夜色下,謝青猶如殺出地獄的羅刹惡鬼,煞氣暗湧,鳳眸裏醞釀滔天寒意。
驀然到訪的家犬,真及時,教人歡喜。
很有安全感。
謝青沒歸府,身上的紫衣公服都不曾褪去。
他見到小舟的時刻,立時想到了那一名乞丐。
謝青怕沈香出事,掠食獵人的眼神,他比任何人都懂。
對方盯著沈香。
所以,謝青一散衙便心急火燎趕來,救下家妻。
小乞丐的命實在不好,他必死無疑。
郎君瞥了一眼血泊裏掙紮的乞丐,涼薄勾唇:“哦?不巧,走岔了門,竟遇到劫匪了。”
“謝尚書,您等等我啊!”
謝青背後,忽然竄出了蘇民奕。
散衙後,他們的線人傳來密報,今夜坊市有官吏會做行賄交易。
他本想跟著上峰外出,攬這一回功勞。
哪知謝青鑽入偏僻的小道,竟為了救一個孤苦無依的小娘子。
看樣子,另外一樁大案要黃了。蘇民奕邀不到功,痛心疾首。
沈香看到蘇民奕,心道:“不好,熟人在,可不能讓外人知曉,京兆府的二娘子,實則是謝青家妻孫香。”
她得堵住謝青的嘴。
於是,沈香急中生智,先聲奪人:“謝表哥,救我!”
一聲嬌矜而倉皇的呼喚,鎮住了謝青的步子。
他深深看了沈香一眼。
夜色下,小妻子渾身都是外人的血,一副我見猶憐的可憐容貌。
謝青似笑非笑:“……表哥?”
哼,小妻子闖禍不自知,嘴巴子哄人倒親昵。
聞言,蘇民奕一愣:“您、您在京城,還有表妹啊?”
沈香做賊心虛地低眉,好在臉上有麵具遮擋,不怕露餡兒。
謝青慵懶地應了聲:“嗯,遠房表妹。”
蘇民奕醒了神兒,忙招呼外頭跟來辦差的刑部衙役們入內,緝拿傷害上峰表妹的歹人。
他拱手,向謝青請示:“謝尚書,歹人該如何處置?”
“手足打折了,剩一張嘴便是。”
“啊?”
蘇民奕呆若木雞。這樣凶殘的刑罰,他委實被嚇到了。
謝青不緊不慢地說:“訊話招供麽,不是有口就行?”
“是!”蘇民奕心間惴惴不安。
怪道都說謝青是笑麵虎酷吏,原是這麽來的。
不過歹徒殺人,本就死不足惜……
蘇民奕前腳剛走,謝青後腳便解開了沈香手腳束縛的繩索。
沈香得了自由,想要站起。下半-身卻仿佛不是她的。
呃,她腿麻了。
沈香端著尷尬又不失淑慧的笑容,悄悄說:“謝表哥,我的腿腳略微不便,站不起來。”
謝青輕輕揚眉,朝她伸出修長的指尖。
壞心眼的夫君微微一笑:“給你搭個手,表妹。”
這話裏脅迫意味好重!
沈香兩次三番涉險,不顧自家安危,謝青確實該生氣。
可她不是料準了,謝青一定會救她嗎?
若說她膽大妄為,不還是謝青養的肥膽子?
沈香縮了縮脖頸,小心把纖手遞給了謝青。
夫君的手掌冰冷,冷不防凍了她一下。
下一刻,沈香忽覺手背一沉……謝青居然趁機摸了她一把!
“……”她呆若木雞。
趁著沒人看他們的時候,沈香切齒,小聲警告:“您別扮個急色鬼行嗎?哪有表哥會輕薄表妹的?!”
謝青蹙眉,略微不滿。
——居然還有臉不高興!沈香扶額。
良久,謝青遺憾喃喃:“當小香的表哥,真無趣啊。”
“……”是呢,倒是委屈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