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陪謝青走了一段路,沈香又堪堪回過神來。

她這樣拿捏著謝青算怎麽一回事?她扮作兄長沈銜香了,往後是男兒郎了。再沒有回旋的餘地,她不該有這些濃情的竊喜。

沈香猜,應當是占有欲作祟。她同謝青自小有婚約,一直以來,她都覺得他該是她的。即便頂著這一具男子的軀殼,她把所有心緒都掩下,隻留有對於謝青公差上的仰慕,那她的動機也足夠不純。

時過境遷,這些心緒都沒有存留的由頭,站不住腳了。

她該大方得體,放謝青去尋旁的人,不拘是以沈香的身份,抑或是沈銜香的身份來說。

今日是個好時機,不要錯過了。

她鼓起一腔孤勇,抬手牽了牽謝青的窄袖。

感受到衣上動作,謝青含笑回頭:“小香有話要說?”

“將來的家內,不拘身世,隻要您有意便好。告不告知我都可,您能求個圓滿,我總會應下的。”她迷惘地說話,心裏又平白無故鬆了一口氣,佯裝輕快,“不好再耽擱您啦!舍妹都走了十多年了,這麽老長的一段時日,若你身邊有個知心人在的話,該多好呢。”

沈香是吃過孤獨的苦頭,那麽大的堂屋裏,擺著尊貴規矩,下人也不敢上寢院安撫,無人同吃同住,就她一個人枯坐到天明,累了又睡下。

謝青沒了爹娘,定也怕一個人獨處。可他到底不似她,沒有路可以選。

他前途大好,能挑一門好親。往後紅袖添香,夫妻舉案齊眉,這般處久了,總能煨燙謝青的心。

畢竟,他就是那樣溫柔的郎君,以真情能換他的真心。

沈香圓領袍底下的傷口豁的又裂開一道縫隙,鮮血淋漓,痛感彌留許久,綿綿往四肢百骸鑽,催得她鼻翼都生汗。

沈香莫名想掉眼淚,可是無緣無故,多丟人呢!好比自己私藏了這麽些年的寶貝,終是被抄家沒入公中,再也收不回來了。

聽了她的話,謝青許久沒有開口。

氣氛詭異地凝住了,彼此都心懷鬼胎,這一刻最不坦誠。

謝青知她吃軟不吃硬,柔聲問:“那麽,小香舍得嗎?”

“我嗎?”沈香納罕。

“嗯。”

她想了想,醒悟。謝青是說,她放任謝家這樣一房好親離去,會不會太虧?正經的算計,應當是再同謝家有攀扯,畢竟他如今都是刑部尚書了。

他甘心被她利用?真是個好人啊。

沈香苦笑一聲,有什麽好舍得、舍不得的?總不能從沈家旁支再挑一名小娘子給謝青作配吧?登不登對還兩說,就是這麽一對璧人成日裏戳她麵前,她也要不爽利了,何苦來的。

思及至此,沈香又要為自己回護了——她都為家族崢嶸犧牲了這樣多,就不要委屈她再見謝青與新夫人眉來眼去了,那她真的心都要裂成一片片的,有苦還無處說。她甚至下定了決心,往後若是謝青娶了妻,她就搬到外城去住,早起是麻煩了點,好歹心裏舒暢了。

這樣一想,將來又是明媚可期的日子。

沈香下定了決心,執意要斬斷這些前塵舊事。

她極力親和溫婉,做出滿不在乎的樣貌,“沒什麽舍不得的,如果您能有合心意的人陪伴在側,我會很放心。您又不欠我的,何必為了沈家耽擱自個兒的終身大事。”

“是嗎?”謝青的笑有幾分傷,“我省得了,小香不必再為此事費心。”

“好。”沈香的心像是被山蜂蟄了一下,骨頭縫都冷到發酸。不過她今日做得很好,總算親手……推開了謝青。

她大大方方地笑,殊不知今日是她朝謝青笑得最多的一日。

除掉了負累,便這樣開心嗎?謝青低眉,又彎起平靜無波的唇角,盡數話語悄然藏入了腹中。

沈香一腔肺腑之言倒是說得痛快了,腦仁回到身上,她又犯愁謝青會不會嫌她自作多情。

保不準人家本就沒為沈家“守節”的想法,她上趕著要去認。忒丟臉了,唉!

沈香跟在謝青身後唉聲歎氣半天,惹得郎君輕輕發笑。

“很苦惱嗎?”謝青忽然問她。

“啊?”沈香愣了一瞬。

“要不要收回先前的話?”

他開口,滿滿都是若有似無的隱喻,教人難懂,又像是已經足夠清明。

哪些話?她下定決心要推開謝家的話?這……朝令夕改,又不是孩童扮家家酒!她應該沒有這麽昏庸吧!

“不、不了。”沈香推拒。

“好,那便隨你。”謝青仍是笑,心情似乎比之前好上許多。

他們入了緣棠坊,點名要見柳無花。鴇媽媽操持起架子,手上香帕一甩,抖開幾縷粉塵,不經意地笑:“每日來百八十個人,各個都說要見柳無花。樓子裏的姑娘,是你們想見就見的嗎?都得拿纏頭盤開門路,一點點叩問,打通人情的。”

鴇媽媽好大膽子,竟不知今日來的是凶神。

這一腳都踢官人麵門來了,沈香哪裏坐得住呢?她歎了口氣,從袋子裏摸出一枚製授官職時給的通官印,扣在手心裏給鴇媽媽掌掌眼。

後者一口氣被小小的印子嚇噎住了,哆哆嗦嗦請他們上樓談話。

官人的身份真是無往不利,平素難能見到的柳無花,不過一盞茶的工夫,就趕到他們麵前。

她還當官人們是專門瞻仰她美貌來的,特地換了衣、搽了粉,打扮得花枝招展。畢竟李佩玉好久沒來,她為了生計,總得重新尋一根高枝兒吧!

“官人,吃茶嘛!”柳無花還用她的老伎倆蠱惑官人,奉了一盞茶來,綿若無骨要往謝青衣上傾。

建盞麵子稍移,謝青那雙笑不及眼底的冷情眸子已然睇過來:“手間若這般不中用,濕損了拜客的衣,那便剁了吧。”

聽得這話,柳無花哆哆嗦嗦把茶盞抿回了唇間,小心啜飲去了。

她喝完一杯茶,沈香開口:“柳無花娘子,你同李佩玉是不是舊識?”

“我哪裏知道這些人呀!”她正要推搪,又見沈香丟出一條抱腹來,“這是你的,可識得?不認也不打緊,往你屋裏頭一搜,總有些李佩玉的贈物。屆時你冒的‘欺瞞之罪’就沒那麽容易善了了。”

柳無花自然知道其中的厲害關係,她沒了法子,隻得蔫巴巴地答話:“是,李參軍確實是奴的恩客。”

沈香也是官場裏浸漬的人物,做事雖沒謝青那般幹練,對付一些賴皮卻綽綽有餘。

“那好,你稟我,這段時日,你同他相處,可有哪處不對勁的?譬如他有沒有和什麽人有口角,又或是有什麽仇家?”

柳無花不想同官人們過多糾纏下去,她左思右想,把知曉的事都說了:“李參軍謹慎得很,就連名頭都不讓我拿出去顯擺,更不會對我講這些事了。哦,官人們問起,我倒是記得一樁。”

“你說。”

“兩個月前的一日,李參軍起了意頭,在外奔波時也先來我這處尋個紓解,也是那時,讓我難得瞧見一回他的差事。”

柳無花記得那日,李佩玉直愣愣闖進來,都沒等她說還有恩客在外頭等著,便牽她的手要作怪。

舒暢感直衝天靈蓋,李佩玉被她亂了心神,抖出懷裏的事物,竟是一大摞美人兒的小像!

她吃了味,嗔怪:“怎麽?郎君有了我還不夠,還要尋其他姐妹呀?這麽多小娘子,你也受用得過來?!”

李佩玉藏起那些畫冊子,笑道:“這可不是你這等髒貨,都是良家子呢!”

他沒耐心哄柳無花這樣紅粉窟裏的姑娘,橫豎都是花錢消燥氣,又能有多少真情?愛上一個妓.子,說出去不嫌磕磣嗎?他待她已經足夠好了,至少還收她的醃臢私物,帶回家中賞玩呢!

這話聽得柳無花心頭火起,卻又沒奈何。

她使性子哼了聲:“又不是官家選妃,哪有這麽多待字閨中的良家子給你臨摹?!少糊弄人,定是尋了別處可心樂伎了。”

“不同你爭,爺有事,先走了。”

再後來,李佩玉便沒回來過了,柳無花當是惹惱了這位爺。

提起這個,柳無花不免埋怨男人薄幸:“您瞧瞧,有了新人就忘記舊愛了,真沒意思。”

沈香對於這種事情搭不上話,隻能點了點頭,問:“畫像上的小娘子們,你識得嗎?”

柳無花想了一程子,道:“我大多一個不認識,不過卻瞧見過小像上的名字。”

“說說。”

“有一張小像上寫了姑娘家的名,好像叫什麽‘白流光’。”

“好,我明白了。”沈香把名字記錄在冊,問完了話,便打算同謝青一塊兒離開了。

此後的幾日,他們不但要尋白流光,還要找京城裏的普濟堂,隻可惜沒能尋到用漆金令牌當門引的堂址,線索又就此斷開了。

要找白流光倒是不難,隻是京城籍口那樣多,戶部又掌管天下州縣戶口。特別是每三月三十日要納訖裝訂造籍,除了舊戶口,又多了編附的新人口,便是多分出十個戶部的官吏查人,一時半會兒也折騰不出來。

謝青隻得拿官家的話去壓人,一時搞得尚書省內部起了齷齪。刑部的官人們擔憂戶部官吏故意怠慢公事,拖延皇差;戶部官吏又罵刑部濫用官家的旨意耀武揚威,逼他們以私廢公。

畢竟大家夥兒每日的公事都是定量的,平白多添了刑部的事務,那下晚衙都不得歸府,還得戳官署裏蹲著查《大寧籍賬》,最要緊的是,刑部辦好的案子,攬走全部功勞,有他們戶部的人什麽事?吃力不討好的勾當,誰樂意幹呢!

再怎樣不滿,大家敢怒不敢言,也不會真和謝青對著幹。改日風水輪流轉,萬一升降或是平級轉調官職,正好填到了刑部,那不是把上峰給開罪了嗎?倘若謝青往後平步青雲,再任上鳳閣鸞台,那他們的好日子就到頭了。

於是,三兩日後,沈香真拿到了幾位名叫“白流光”的小娘子的家宅手實與貌閱消息。她又找柳無花去核對樣貌,大抵確認了他們要查的白流光,就居於京城之中。家中算個沒落的士族勳舊,祖上曾官拜三品,隻可惜兒孫輩即使承恩蔭入仕,也沒能高升,門蔭出身便斷在了後輩手上。

他們自是不甘心就此沒落,想著好歹家姓顯赫,還能借此招風惹草,混口湯喝。想也知,肯定是動聯姻的念頭。若能嫁入官宦世家,不難後日再起複。

這也是沈香當年擔憂的事,若她沒頂替兄長的門蔭入仕資格,步入官場,怕也得動聯姻光複世家的想頭。不過她運勢倒好,謝青乃台省官。凡用蔭,三品子,可得從七品上的使職,他日不難獲職事官……倒是一門於世俗而言的好親。

思及至此,沈香忽然麵紅耳赤,脖頸似是被火燎了一般,不住生熱。

等等,她都在想什麽?!怎麽想到她與謝青的子孫後輩了?!

任平之送文書時看見了,納悶問了句:“沈侍郎,你臉怎麽這麽紅?發熱了?”

沈香窘迫,輕咳一聲,道:“無礙,是日頭太曬了。”

“哦,好。”任平之還要再說什麽,卻越過沈香,迎上她身後那冷若冰霜的鳳眸……

任平之一副如臨大敵的樣貌,倉皇逃竄,“我還有案牘要詳複,我先走了。”

“去吧。”沈香不懂他成日裏咋咋呼呼做什麽,再踅身,隻見謝青著一身夏時公服,如鬆如柏,立於她身後。他今日換了一味香,是清雅芙蕖,怪道她沒回過魂來。

“謝尚書,您回來了?下官還想著戶部那邊有一程子事務要攀談,總得耽擱些時辰。”她和謝青約好了晚間去一趟白府,正打算再看兩卷案宗,順道等他,豈料人回來得正是時候,還不曾到晚衙下值時分。

謝青莞爾:“嗯,畢竟都是僚臣,怎可能真生嫌隙。”

實情自然是謝青感歎了一句近日吏部侍郎推薦的新茶滋味不錯——幫著辦公差的戶部官吏大多是六品以下,他們需要由吏部高官在銓試後注擬,授予職官;不像五品以上官員,徑直讓官家製授。那其中深意可就多了,不管謝青是真君子還是真小人,他們都沒必要為了一件稀鬆尋常的公差小事,開罪高官,萬一人家背地裏和吏部官員吹風或動手腳呢?他們不就遭殃了嗎?

寧得罪君子,不招惹小人啊!

於是,大家非但沒有再抱怨,反倒很是和氣,一路歡歡喜喜送謝青回了刑部府衙。

並希望這個瘟神再也別來了。

沈香還怕謝青吃虧,見他全須全尾回來,也沒醞釀什麽雷霆大怒,心裏挺歡暢,笑道:“看來同朝為官,大家夥兒都是懂‘粉飾太平’這個道理的。”

謝青翹起唇角,也沒辯解,隻道:“是極,低頭不見抬頭見,又怎會鬧得烏眉灶眼,不得安寧?”

他看了一眼沈香發汗的鬢角,道:“小香是怕熱嗎?哦,我倒想起今日光祿寺送來了一碟澆酪櫻桃……這樣,待會兒家去時,你來馬車上尋我,先吃些小食消消暑。”

夏末時分,櫻桃倒不貴。隻是如今初夏,剛摘下的蠟櫻,在哪裏都是俏貨。按照品階分餐,時興吃食,光祿寺自然是先供應給高官。

如今,謝青倒是借花獻佛,把這一碟吃食,奉她麵前來了。

沈香心裏很感動,殊不知……謝青隻是故意拿吃食把人誘到自家車上來,好生說說體己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