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沈銜香臨終的那年,謝青恰好十五六歲。

他比沈銜香虛長幾歲,身量也比人高上不少。

謝青已是知事的年紀,又應貢舉試,進士及第,折下桂枝,入了仕途。故此,他比旁人更懂禮數,不敢僭越,即便同沈香有兒女婚約在身,若非沈大郎君相邀,輕易也不會登門叨擾內宅。

沈銜香同沈香是龍鳳雙生胎,音色也相近,外人來看,幾乎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平素唯有從男女衣飾方可辨認。

聽得這話,謝青倒有幾分困惑:沈香和沈銜香很相像嗎?分明一點都不像。

又或許是他自小同兄妹倆一塊兒相處,對他們知之甚多,故而能輕易辨別出兄妹身份。沈香的性子純善怯弱,說話時總不敢看對方的眼睛,頸後發髻處還有一顆不易察覺的焦茶色小痣;而沈銜香待人接物便從容不迫,坦**得多,言行舉止諸多世家公子的風流骨性。

昨晚落了急雨,絲雨沾愁,綿密的潮氣欲濕衣裳,教人不適。

沈銜香在外求學數月,許久沒歸沈家。謝青和他甫一照麵,還有點驚異——他的氣色,實難說得上好。

沈銜香著一身淡翠綠蕉葉紋係帶圓領袍,膝上披了一層雪白鶴氅。端茶時,抻出衣袖的腕骨伶仃,膚色偏白,滿是灰敗。

見了謝青,他一笑:“謝兄,你來了。”

謝青緩步落座,斟酌了許久,才淡然啟唇:“你生了病?”

沈銜香笑而不語。

良久,他緩慢開口:“這幾個月,我並未四下求學,而是一直居於沈家。不要怪罪小香待客無禮,她隻是擔心我,也不願將我的事對外宣揚。”

否則,他們一對嫡出兄妹必會遭沈家旁支的算計,若想自保,隻能暫時掩蓋消息。

謝青明白了,怪道這幾月,便是沈香也鮮少來尋他。他隻當小娘子溫婉,知他剛入仕途,擔心他公中忙碌。原來為了兄長之故,還藏了那麽一星半點兒的私心。

“既如此,今日為何尋我來?”謝青不蠢,兄妹倆應當是打算連他都隱瞞下去。既要做,為何不做到狠絕?偏生彌留之際尋他上門,豈不是功虧一簣?

沈銜香歎了一口氣:“小香也是嬌生的小娘子,因我的身子,已經許久不曾出門踏青。好不容易勸走的她,這才得了閑暇,能邀你過府一敘……今日一事,還望謝兄保密,切莫對小香說起。”

“我省得。”

沈銜香喜笑,不是個多愁善感的郎君,偏偏現時,眼尾潮紅,已蓄了淚。

他道:“我時日無多,世上最掛念之人,便是小香。我知她多重情誼,往後為守家業,必然會走那一條路。”

這話說出來,謝青已經明白了七八分。沈香不可能嫁為人婦,若她出嫁,沈家的家業就要交到旁人手中,她不甘心。這是父母與兄長留給她的唯一東西,她寧願放棄謝青,也會守住。

既如此,她隻能舍下女兒身,以兄長沈銜香的男丁身份掌家,亦會步入官場輾轉,留個官身,這般沈家崢嶸才可將將維持。

原來,她不打算要他了嗎?

謝青心下已有計較,沒有多勸。

沈銜香道:“官場之中,難容黠慧。小香這般嬌憨耿介,脾性最好,或許能比我走得更長遠。謝兄,我唯求你一件事。若小香有所求之事,不要阻她、攔她,請縱她去做。這般,她才不會自苦,才能好好活著。”

他的妹妹,太委屈了,是他做兄長的無能。

若他沒有得病就好了,這般便能縱容沈香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他期盼妹妹永遠都是笑模樣。

沈銜香緊握五指,知這樣的遺願有多為難人。謝家也有自己的家業要保,憑什麽為他的私心,守著沈香。

太強人所難了。

他扶著圈椅,顫巍巍起身。

兒郎膝下有黃金,隻跪天地與父母,但他願意為了妹妹,摒棄所有尊嚴與骨性,隻求謝青一件事,就這一件事。

“求你……護好小香。”

就在沈銜香膝頭落地時,謝青堪堪攙住他。

謝青溫文笑道:“我從未說過,不會庇護小香。你且寬心,她既為我未婚妻子,自是要護她一世。”

“隻需護她這十年,待她官途平順。謝兄便可另行娶嫁,不會耽誤謝家家業。”他咬緊牙關,“若有來世,我必舍命相報。”

“不必。”謝青淡然,“我本就不信來世。”

若是娶小香為妻尚可,換了旁人,謝青不認為自己能忍受枕側有外人作陪。他沒有再娶嫁的打算,隻是為未過門的妻子撐腰幾載,又有何難?

況且,五年前,他是承過沈香的情的。

謝青的心思一貫深沉,比沈銜香重得多。

沈銜香看不透,不想那麽許多。謝家重諾,隻要謝青肯允下這一樁心事,他就死而無憾了。

兩月後,沈家嫡女沈香去世了,是她的兄長沈銜香為她操辦的後事。

世事難料,蒼天不公。坊間都說沈家可憐,僅剩一對兄妹相依為命,妹妹竟也患病死了。

那一夜,風雨招搖,沈香穿著沾滿兄長氣息的舊衣,蹲坐在門檻,不肯上榻。

門房不攔人,謝青入了沈家府門,遠遠瞧見她。

那樣瘦骨嶙峋的一小隻,被細雨打濕了鬢角,眼睫也全沾了水漬,像是被棄養的小獸,要被雨水淹去,楚楚可憐。

他執著竹骨傘走近,為她擋風。

沈香稍抬頭,水霧迷住了她的眼睛。簷角掛燈煌煌,照亮郎君俊秀的眉眼與清逸的姿儀。

是他啊。

她剛要喊謝青,卻記起,她已經是沈銜香了,沈香已死。

昨夜她還服下了能將嗓音稍加粗獷的藥物,無人能辨出她了。

於是,沈香強忍著胸腔裏驟然刺骨的疼痛,怯怯喊出一聲:“謝兄。”

謝青麵上沒有異樣,依照兒時那樣喚她:“小香。”

“謝兄認錯了,小香死了,我是銜香。”

“我知。隻是心裏實在思念她,若賢弟不嫌,請允我往後喚你‘小香’吧。”謝青一貫溫柔,說話如沐春風。

沈香沒想到他原來對沈香也有幾分牽掛。她還當他待自己的好,全然出於“未婚妻”的身份上。

不知是該喜,還是該悲。

今夜她的眼淚,有緣有故,是可以哭的。

沈香紅了眼眶,鼻尖子酸澀,哽著嗓子,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嗓子眼被千根針堵住了,隻能發出一丁點嘶啞的、困獸似的哀嚎。

謝青歎了一口氣,顧不上體麵,撩起衣袍,輕手輕腳坐到沈香身側。

他撫平整了皺衣,慷慨獻出膝骨,問:“你想伏於我身上,同我哭一哭嗎?”

“什麽?”沈香錯愕地望著謝青,緘默了許久。

這一夜雨聲淒清,其實有謝青相伴,已經很知足了。

她不想和他過多牽扯,也不願再耽誤他。

於是,沈香強忍住內心那股子想尋人安慰的衝動,落寞開口。

“不了,會髒了您的衣。”

言畢,她低著頭,良久不語。

卻不知,謝青借著燭光,眉眼又落在她後頸,細細分辨藏於烏發間的那一顆焦茶色的小痣。

纖細修長的頸子,潤著玉光,不堪一折。

謝青知道,他可以輕易折斷任何人的頸骨。倒是奇怪,他唯獨對沈香,分外憐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