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祁州, 親王府。
祁親王嚴文收到了一封京城送來的信,他翻動書信, 認出這是舊友謝安平的兒子謝青送來的。
掃了一眼內容, 他同下屬道:“將這個名叫‘孫楚’的孩子,調入都督府近衛一列。”
“是。”
祁親王闔了闔目,把信件塞入匣子中, 與其他的信封收納至一處。
他想起了二十年前, 就藩親王們上京述職,皇兄嚴盛特地置辦了一場秋日巡狩。
祁親王是老幺,一出生因腿疾,不受天家待見,便是父君也嫌惡他,覺得他丟盡了自己的顏麵。畢竟威嚴的真龍天子, 血脈上乘,又怎會生養出這樣的殘疾皇子。
嚴文自小便知, 就是他再有讀書的天賦, 父君也不會高看他一眼。先天的腿疾, 注定讓嚴文生來就與帝位無緣。
因他的羸弱,搶陽鬥勝的皇兄們故意同他劃分幹係,涇渭分明,時常以戲耍他為樂。
便是那時, 皇兄嚴盛掌了大統, 而皇兄們也早早成了家, 不再是不諳世事的孩子了。
那日,狩場的排場很大, 角弓嗡鳴,烽煙四起。秋後的深山, 飛禽走獸缺少糧食,便會滿山逃竄,也極容易被陷阱中的誘餌吸引,正是狩獵的好時機。
親王們在皇帝嚴盛麵前設下賭局:皇親宗族子弟俱出動打獵,一日內,若是誰狩的獵物最少,便要當眾罰酒一壇。
嚴文因腿疾之故,不擅騎馬,也不能過多飲酒。一旦喝多了,他的腿便疼痛不堪,難以行走。
因此,這個賭注是故意針對他的。
皇兄們促狹,想看他笑話,等著他賣乖求情,當著各位皇嫂的麵兒,丟一丟人。
隻是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罷了,所有人都這麽想。
但嚴文卻覺得極其傷自尊心,從前年幼被戲弄便罷了。如今,他是剛娶了妻的。他的妻子溫靜雖是文官小戶出身,卻溫婉可親,即便被聖旨壓折了筋骨,逼著自己嫁給了他,也從未厭棄過他的腿疾。
猶記得成婚那日,嚴文心悅溫靜,遲遲不敢褪下婚服。
他喜歡溫靜的謙和,心間莫名升起了一股子自卑與羞愧。
嚴文害怕他肌理蜷縮、膝骨猙獰的腿會被溫靜看到。
他畏懼家妻眼裏的嫌惡,即便她很有涵養,那情愫稍縱即逝。
嚴文又要破罐子破摔,躲開了。
怎知,溫靜攔住了他的去路。
“我給郎君脫衣,好嗎?”
溫靜笑著望他,眼眸裏全是柔情。
嚴文不忍拒絕,鬼使神差應了一個“好”。
他想著,她見到了傷處,自會知難而退。
從小到大都是這樣的,少師知道他沒有被帝王立儲的希望,一直冷待他;兄長們知道他沒有一爭皇權的可能,拉幫結派欺辱他。
嚴文一直都是被放棄的那個人,如今他在妻子麵前也抬不起頭。
可是,溫靜沒有嫌他。
她幫他擦了身子,望向他的腿時,眼底隻有真摯的心疼。
她的動作更加小心了,細膩、溫柔,也不知是不是下手輕柔,又或是巾帕上沾了熱水,連同嚴文被霜雪覆蓋的心髒都軟化了。
溫靜秋眉微蹙,小心地問他:“夫君的腿,疼嗎?”
嚴文一怔。
原來,也會有人關心他——腿疼不疼。
再後來,嚴文還知道,原來溫靜早早就見過他的。
嚴文不如皇兄們得寵,住在宮中的時間不多。他在宮外有皇子私院,閑暇時,也會穿一身不顯貴的青色袍衫,登上寺廟裏的佛塔高樓,憑欄閱卷。
溫靜入寺祈福,正遇上一場淅瀝大雨。
掛滿姻緣紅綢的月老樹下,她倉皇一抬眼,正對上眉眼冷峻的青衫郎君。
僅僅一瞬,嚴文錯開了臉,繼續翻閱下一頁書卷。
他不知的是,溫靜早早將他記掛在了心上,午夜夢回,總會想起那一日的春雨。
鬱鬱蒼蒼的老山裏,有個俊逸的郎君落座高台,如佛陀、如神祇,眼中漠然,不存世人,唯有讀不懂的晦暗故事。
她希望有朝一日,他能讀她。
……
嚴文望向溫靜,不敢應皇兄們的賭約。請不要逼迫他了,他不想讓妻子丟人啊。
幸而這時,謝安平站了出來。
他單膝下跪,對皇帝嚴盛道:“祁親王不便騎馬狩獵,不如由臣代祁親王出戰。”
秋狩本就是為了慶賀謝安平連戰皆捷,嚴盛又怎會不給他麵子呢?
一代戰神要參賽,那定是魁首啊。他們這些“酒囊飯袋”哪裏及得上嘛!到時候高下立見,真真自討沒趣。
大家夥兒意興闌珊,賭約一事便打哈哈略過了。
看啊,不過是皇兄們酒桌上一時興起的笑談,卻險些折損了嚴文的傲然脊骨。
都怪他的腿……
嚴文不語,心情沉悶。
不過,他很感激謝安平出言相幫,尋常臣子,斷不會故意在酒酣耳熱的席上,掃天家興致。
謝安平心思細膩,為了他,開罪了君王。
夜裏,謝安平來氈帳尋過嚴文一次。
他鄭重地對嚴文道:“祁親王倘若因腿疾之故,不喜騎馬,可練一練箭術。挽弓狩獵,勤習臂力,亦能奪魁。”
他給嚴文指點了另外一條道兒。
謝安平徑直揭開他的傷疤,不帶任何鄙薄,坦然地陳述他的弱處。他是真正在戰場上摸爬滾打過的將軍,底下兵卒受了傷,殘肢斷臂乃家常便飯,於他而言,嚴文的殘缺並不算什麽值得掛心的大事。
就連嚴文自個兒都不覺得,謝安平言辭哪句冒犯了。
他由衷感激謝安平的坦率。
至少,謝安平把嚴文,當成了一個正常人交談、相處,而不是低人一等的弱者。
那日後,嚴文和謝安平私下裏便有了來往,漸漸成了至交。
謝安平在藩鎮行軍,缺食少衣、朝廷壓糧不放的時候,嚴文還私下裏偷偷運送軍需,背著劉雲等人,接濟過謝安平麾下的神策軍。
雪中送炭,他們是過命之交啊。
直到謝安平遭受君主嚴盛的打壓,屍骨無存。
臨死前,謝安平除了給謝青留下血書,還事先聯係了舊友嚴文,懇求他庇護謝家的孩子。
嚴文應允。
自此之後,謝氏一脈,便和嚴文有了牽扯,謝青同這位叔伯的關係,也甚是密切。
另一邊。
京城,謝府。
謝青回府笑眸很冷,似是夾雜怒氣。
沈香追問,他隻搖頭說無事。
實在沒法子,沈香隻得傳召隨行的阿景,探問緣由:“阿景,夫君在衙門裏可是受欺了?”
阿景聽到這句話,驚嚇很大。
他確認了三次,才知道沈香並非說笑。哪個官吏有能耐欺負謝青?招惹惡徒,不缺胳膊斷腿都是好的了。夫人定是關心則亂,說胡話了……竟把尊長認成了純潔無瑕的小白花。
阿景思來想去也沒記起謝青被誰壓榨了,嘟囔半天,說了句:“哦!我想起來了,尊長歸府的時候,曾撩簾,飛出石子,絆了都官司郎中蘇民奕,還教他磕了一顆門牙。”
沈香記得這位蘇民奕曾開罪過自己。
但那都是猴年馬月的事了,謝青也早早懲戒過了。他總不至於這樣小心眼,想起來就火氣大,時不時要再罰一次吧?
阿景這邊問不出的緣由,沈香隻得去找謝青。
剛一入寢房,熱氣繚繞,畫屏上映出郎君披發的清逸身影,撥雲撩雨。
沈香暗罵謝青洗個澡都要調風弄月,她避開眼,隻躬身去探滑落在地的公服。甫一伸手,沈香恰巧摸到一隻塞了官印與牙牌的荷包。素色綢麵上,落了幾點黃褐色的酒漬,格外醒目。
謝青這樣愛惜荷包,絕不可能髒了愛物……沈香醍醐灌頂,明白了原委。
她偷笑,步入屏風後。
寢房有暗閣,謝青特地命匠人鑿了個浴池,似是怕沈香半夜睡迷糊了,不慎跌落,還在四圍砌了一臂高的玉磚,看著珠光寶氣。
此刻,仙姿佚貌的郎君,濕了烏黑長發,微斜了頭,正倚在玉壁上,閉目養神。
池水熱氣騰騰,嫋嫋成團,如墜瑤池閬苑。
沈香偏要擾神。
她雙臂扶上玉池圍子,下巴墊於杏花滿繡衣袖,輕輕喚:“夫君。”
“嗯?”
謝青聽得小妻子嬌嬌一聲喊,他施施然睜開眼。黑睫羽濕了水,鬆針一般挺翹纖長,媚態橫生。
這幾日,謝青成天忙京官租地、潤筆受賄的案子。
順藤摸瓜查了小半個月,總算在今日結了案。
夜裏官衙擺了酒水宴慶賀。他再不想吃酒,一雙雙下司不安的眼睛望過來,謝青還是賣麵子淺抿了一口,算作開宴。
看到沈香,謝青很歡喜。他醒了神,勁腰微動,利落地遊了過來。
謝青動作很快,像是湖泊裏藏匿的神秘鮫人,與沈香對望。
沈香隻是稍眨了一會子眼,麵前就多了個鳳眸清亮的俊美男子,心間牽起綿長的暖意來。
“夫君睡著了嗎?”
“嗯,吃了一點酒,有些困倦。”謝青老實答話。
他入過池了,衣物盡褪,一絲兒不掛。
水順著郎君如墨長發滑落,冷硬的眉骨與刀裁的頰側俱是濕漉漉的,嘴角還噙著一縷若有似無的笑,平添上不少邪氣。
沈香問:“夫君今日傷蘇民奕,是因為那一隻荷包嗎?”
原是為了外人,同他興師問罪麽?
謝青眼眸微黯,喃喃了句:“他向我敬酒,手抖得很,髒了我的腰飾。”
不高興。
這廝真的膽大妄為。
謝青清冷的話裏聽起來還有幾分委屈啊……沈香失笑。
不過一瞬間,她想起另外一樁事:“嗯,不過蘇民奕的手有舊疾。而這舊傷,好像是夫君兩年前打折的?”
那時候,蘇民奕誤會她和謝青不和,特地跑去和謝青說過她的壞話,結果慘遭報複……
聞言,謝青一怔:“是麽?”
他不記得了。
因果輪回,報應不爽。
沈香笑得花枝亂顫,沒想到算無遺策的謝青也有失手的一日。
小妻子偷著歡喜,纏枝薄紗披帛底下,小巧圓潤的肩頭不住抖動,瞧著誘人極了。
謝青唇角揚起,心情也跟著變好了。
沈香戲弄夠了,又促狹地說起旁的事:“夫君今日的樣貌,倒很像我在鄉縣裏聽過的誌怪故事。”
“嗯?”
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地閑侃,險些繞暈了不諳人情的郎君。
沈香嘿嘿兩聲笑:“聽說苗花縣裏有個寡婦……”
謝青懨懨:“傳聞是從金垌縣流出來的?”
“噯?您怎麽知道?”
謝青側頭,手背遮擋了一下翹起的唇角:“兩縣素來不合,互相抹黑的事不少見。”
這話一出來,沈香又覺得是自己思慮少了,的確如謝青所說的那樣,誌怪故事很可能就是個謠言。
不管了,她偏要說。
“哎呀沒事兒,咱們就聽個趣兒。某天,寡婦夜裏路過河畔,偶遇一名眉目俊秀的郎君。郎君總半個身子浸在水中,笑吟吟地望她。天時地利人和,寡婦動了心,故意夜夜晚起,經過那條河。終有一日,她看清了那名郎君的下半-身。”沈香神秘兮兮地湊近,“謔!好家夥,那郎君根本不是人,而是人身魚尾的鮫妖!”
“然後呢?”
“然後寡婦就被鮫妖帶下了水,成了精怪的壓寨夫人。”
“沒了?”
“沒了。”
沈香清了清嗓子。
其實還有,不過話本後頭繪聲繪色描述的都是那起子男女之事。沈香當時和張主簿一麵罵“傷風敗俗有辱斯文”,一麵搜羅著看完了。
他倆頭一次見人魚戀,還挺新鮮。
謝青眯了眯眸子:“夫人的意思是,我很類妖嗎?”
“這個……”沈香呆了呆,不知道這話是接還是不接好。
怎料,謝青沒給她旁的時間思考。
他張開健碩的手臂,忽然挾住沈香纖纖腰肢,將她高舉起,一同倒入水中。
“嘩啦!”
兩人全成了落湯雞。
沈香被這一陣仗嚇了一跳,心髒撲通撲通如擂鼓一般停歇不下。再睜眼,她已濕了衣裳,覆在謝青寬闊的胸膛。
郎君沐浴,全是返璞歸真的皮囊。碰哪處都不好,沈香局促,裏裏外外動彈不得。
她不安,臉上、脖頸上全騰升熱氣兒,燒得小娘子麵紅耳赤。
她越羞臊,人越嬌。
偏偏,謝青壞心起來,執拗地舔上她的耳廓,咬了她豐腴的耳珠子。
哇,怎會如此!
沈香剛要掙紮,伶仃的腿骨被人壓製住,堪堪圈上郎君的腰身。
謝青還在悶悶發笑,低聲戲弄:“既如此,我便效仿一回鮫妖,擄個凡塵小娘子,為我開枝散葉。”
“……”葷話一句接著一句,沈香都要被他撩撥暈了。
再回魂時,某人已然得了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