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轉眼間, 入了溽暑。李子、金杏成了時興的果子,謝老夫人時常喊趙媽媽買兩斤, 自家留一點, 又給孫府送些過去,明裏暗裏都把孫家當成正經的姻親往來。
孟東城被派遣到外地縣衙當縣丞,臨走前和大家聚了一回宴, 辭別時洋洋灑灑寫了一大篇詩賦, 被沈香批了個“空有虛浮辭藻”的評語,蔫頭聳腦上了路。
不過途中,孟東城打開沈香給他準備的箱籠,裏麵全是新裁的冬衣、夏衣,還有一些曬幹了的貴重草藥。他知道師父心裏還是惦念徒弟的,臉上樂開了花。
嗯, 他就帶著小香師父的期望,好好幫襯縣令, 治理一方水土, 等有朝一日升遷, 大家京中再會吧。
孟東城可不能丟師父的臉啊。
而孫楚考中了武進士,被派到祁州曆練。
據說皇帝嚴盛的弟弟嚴文先天不足,一出生就是個跛子,令先帝不喜。滿弱冠的年紀, 甫一出閣, 便自請出京, 將府邸開在了祁州。
如今嚴盛執政,他作為皇弟, 也被抬了身價,成了祁親王, 食邑一萬戶。
不過祁州並不屬於他的封土,官家為了兄弟顏麵,還是給他冊授了個都督之職。但大寧國實行府兵製,地方不開戰,朝廷是不會派兵過去的,嚴文看上去是一等軍職,其實“大都督”之名,僅僅是個虛銜罷了。
是月,沈香戴雲紋麵具,身著男子圓領袍,作為孫晉的幕僚,跟著出入京兆府辦公。大寧國小娘子為了出行方便,便是著男子袍衫也符合禮製。而協助衙門辦公差的能人異士,不論男女老少,有才能就會被奉為座上賓。
這一點很合沈香的心意。
她出門在外,翩翩風儀,瞧著是個俊秀的小郎君,一開腔又成了女聲。
衙役們這才回過神來,來了個有能耐的小娘子啊。
不過孫少尹都不介意,他們計較太多,反倒顯得狹隘了。畢竟幾年前還有仵作娘子幫府衙驗屍呢!都算是一門活計。
今日,京兆府休沐,沈香不必去衙門裏幫忙。
日光透過檻窗,落下幾道長短不一的光,好似金瑩瑩的銀耳涼糕。案幾上,石榴佛手團窠紋長頸花瓶斜插一團白槐花,沾上幾分豔陽,雪亮如神澤。
那是昨夜,謝青為她折下的花,用來添室內香的。
沈香摸了摸一側涼透了的床麵,睡眼惺忪問石榴:“夫君什麽時辰去的官署?”
石榴想了一會兒:“大概是寅時。”
“這麽早,天還沒亮呢。”沈香不由蹙眉,“他吃了嗎?”
石榴搖搖頭:“奴婢沒見著。郎主一出屋就囑咐下人輕手輕腳伺候,別吵醒您。接著,人就往大門走了,奴婢看外頭車夫都套好了馬,該是直接進宮裏上朝會。”
沈香懂了,這是飯點兒都不願意趕了。
她發了愁。夫君總這樣,一忙起來,膳食不用,夜裏歸家又遲,他空腹一整日的光景,身子骨可怎麽受得住呢!
沈香忽然起了個念頭,晚衙時分,她想上一回刑部衙門,給謝青送個飯。
掐著散衙的時間,沈香入了官署。
外諸司看守並不像宮闈裏頭那樣嚴苛,常有官眷送吃食到衙門裏,看顧夫君與僚臣,順道做一做人情。
沈香去看望夫君,也沒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而且她易了容,還上了妝粉,聲線兒又改回了女音,任大羅神仙來,也斷然猜不到她曾是秋官衙門二把手沈銜香。
許久不曾回官署,沈香有一瞬息的怔忪。才邁入門檻,她的指尖就忍不住撫上瀝過新漆的門扉,眼眸裏滿滿都是眷戀。
“請問這位小娘子,您是哪家的官眷,來衙門尋誰的?”
沈香跟前,忽然傳來熟稔的人聲兒,把她唬了一跳。
沈香抬眸,竟見到了任平之。
她欣喜地笑,想開口喊“任兄”,又覺得不合時宜。
任平之看她的眼神疏離、客氣,應當是認不出她來了。
沈香福了福身:“官人安好,我是來尋謝相公的。”
任平之一下猜出她的身份,忙回禮:“原是謝尚書的家眷,失禮了。謝尚書還有幾卷公文要批閱,您可自行上西院尋他,那邊有另辟給衙門主官的官舍。”
“多謝官人。”
沈香正要離開,又聽到遙遙一聲喚——“小香?”
是謝青在喊她。
這一句,恰巧引來了任平之的側目。
沈香對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問踅身的任平之:“官人可是有事要囑咐?”
“沒、沒有。”任平之撓撓頭,“實不相瞞,我有一個僚友,也叫‘小香’。當初在官署裏,他同謝尚書的交情篤深。故而,我一時聽岔了。”
沈香悵然:“那您的這位僚友如今怎樣了?”
“杳無音信。”任平之失笑,“不過,我和她約好了。如有機會,一定要上京城來尋我敘舊。”
沈香心裏微熱,原來她的朋友,都在想念她啊。
她含笑:“任官人放心,您的舊友一定會來找您的。這麽久沒來信,想必是日子過得很好,這才沒顧得上旁事。”
“若真如此,我倒放心了。”
“夫君喚我,先失陪了。”
“走好。”
任平之同沈香道別,散衙了,他沒有公差待辦,得歸府了。
才走兩步,任平之足尖一滯。、
等一下,她剛才,是不是喊他“任官人”?謝家的官眷怎麽會知道他的姓氏?
轉念一想,許是謝青居家時說起過官署諸事,任平之晃了晃腦袋,也就沒多想什麽了。
另一邊,沈香和任平之閑侃好久才來找郎君。
抬眼一看,謝青麵上溫文的笑比平素多添了幾分陰鷙。
沈香打趣:“您不會是吃醋了吧?”
“唔……”謝青沉吟,倒不答話。
他止住步子,忽然握住了沈香的腕骨。
雖有寬袖公服遮擋,但在官署裏卿卿我我,還是鬧了沈香一個臉紅。
她決定不再挑釁夫君,先入謝青的官舍再說。
好歹夫妻交流,也要顧及顏麵,掩人耳目一番。
官舍裏掛著幾盞荷葉寶蓋紅紗堂燈,兩重蓮花燈墜,下垂飄帶,書著君子箴言。案幾上,數卷公文累積如山,**瓷碗裏茶氣騰騰,竟是剛剛起的身,方才謝青一直在室內翻閱公文。
“您特地來接我了。”沈香回過神,心頭一暖。
謝青輕哼了一聲,語帶促狹:“隻是一打照麵,便看到小香在外沾風惹草。”
他是真吃起了飛醋!還這樣坦率!
“哪有!我好歹是掛念您才來的官署。”沈香吃吃直笑,高舉起腕上的紅漆酸枝硬木食盒,“我給您帶了炙板鴨,還有幾樣小菜,您墊墊肚子。”
知道小妻子是為自己而來,謝青的臉色好上不少。
他撩起公服,幫沈香布膳。
狹窄的官舍中,兩人盤腿,落座氈毯就餐,別有一番意趣。
謝青給沈香夾了一塊蜜汁烤鴨肉,道:“小香同任平之寒暄,我不是很生氣。至少,你還有一個可以借錢的摯友。”
此話一出,沈香的筷子都要落地了。
差不離兩年前,她剛跑出京城,身上沒盤纏,和任平之借了點錢。
眼下經謝青提醒,一個大膽的念頭,自心間油然而生。
沈香好奇心起,問出了話:“等一下,您為何會知曉這件事?!難道那一袋錢……”
謝青勾唇:“不敢多給,唯恐小香起疑;又怕送少了,小香沒吃沒喝,風餐露宿。”
原來她能成功出逃,私下裏還有夫君的幫助啊。
沈香麵上訕訕,忍不住摸了摸鼻尖子。
謝青挑明這個,分明是小心眼,不願沈香把功勞記在任平之頭上。
門窗沒有關緊,漏了一絲風進來,涼風習習,卻吹得人燥熱,麵紅耳赤。
沈香緘默吃完了膳,今晚的刺激可太大了。
謝青還要忙公事,她決定陪謝青看案卷到深夜,再一塊兒歸府。
有小妻子在旁相伴,謝青定然覺得好。
隻是官署裏枯燥,也不知能拿什麽事物供沈香消遣,他抬頭看了一眼架子上的書,都是律令,並無雜書,沉悶得很。
沈香會意,和謝青討了紙筆,用以消磨時間:“我想給任平之寫一封信。”
謝青困惑地問:“寫什麽?”
“兩年了,我都沒給他寫過信,好歹他也是我衙門摯友。”
一想到沈香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把任平之丟到犄角旮旯裏不管,謝青的心底升起了一團隱秘的歡喜。
他微笑,同意了小妻子的請求:“好。”
沈香搬了一張小案幾,於謝青麵前鋪開紙,又取玉蟬鎮紙壓製翹起的邊沿。她伏案斟酌言辭,差點失神,咬了一筆頭墨汁。
謝青看案牘時鮮少分心,今晚破了例,時常添幾筆夾批,就掠視一眼沈香。
小娘子的發髻抹了桂花水,燭火搖曳中,明光瓦亮。落筆白紙時,她微低了頭,後頸細絨絨的軟發,一顆茶色小痣若隱若現,愈發誘人。
想鬧沈香,又覺得今夜景致甚好,不忍心打破這一重靜謐。
沈香最終決定,給任平之寫這兩年的見聞。
一直想著來日方長,總有一日能圍爐夜話,她便也沒有及時聯係任平之。
時間久了,沈香後知後覺明白過來,時日並不如她想的那樣多。
她日日忙碌,想著謝青管轄刑部,任平之一定出不了差池,卻忘了對方不知她的近況,或許日日掛念,夜不能寐。
思忖間,沈香下了筆:“任兄,見字如麵,你近來可安好?既是家書,言辭便也樸實些,不取錦心繡腹之文藻,少些賣弄。這樣,才不顯得你我生分。”
“任兄勿怪,時隔兩年方才提筆給你書信,實在是平素繁忙,抽不出空閑……”
她告知任平之,她這兩年寄情於山水間,過得很快樂。
她和花奴學回了如何將折下的花養得長壽,說起來很簡單,隻需摘下牡丹等花團,用燭火燃起根柄,再入添了水的花瓶,便能養得馥鬱飽滿;她也去了偏僻的鄉下,每到秋日,莊稼成熟,百姓們就會拿出佳釀,擺一桌社酒席麵……
沈香和任平之說了許多風趣的事,大多都是她在金垌縣的見聞。
她想讓舊友放寬心,一字一句都是桃源生活。沈香看開了很多事,有了新的家人,也在洪水裏學會了放下過去與珍惜愛人。
她真的生活得很好,也沒有自苦,任平之盡可安心。
……
這一夜,小舟和阿景各拿到一封信,分別是郎主與夫人給的:一封是沈香寫的,送往任府;另外一封是謝青寫的,信封外隻寫了個“文”字,送往京外的祁州都督府。
翌日,任平之收到了沈香差人遞來的信。
天還沒亮,他就著燭光讀完了信文,嘴角牽起欣慰的笑容。
“知道小香過得好,我便放心了。”
任平之一直將她視為好朋友,兩年沒有小香的音訊,他還以為她不記得京中諸事了,也忘了他。
原來,小香隻是蟄伏於市井之中,體會百態人生。
看到她諸事順利,他心安了。
任平之珍視這一封類同家書的信。悉心折好後,他將其放到收納書信的木盒,好生收藏於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