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近日, 京兆府得了一筆朝廷的撥款,用以修繕內堂的團鶴平棋天花。
京兆尹許壽誠惶誠恐接下了這筆修繕金, 閑暇時和孫晉、沈香嘀咕:“往年修葺衙門的好事兒, 從來不會落在咱們京兆府頭上,今年真是奇了。要知道,外諸司衙門日日抱怨, 要給公堂裏補新漆、固梁枋, 上折子和官家要錢,戶部嫌多事,沒一回批的。咱們這樣的都城小衙門,倒取了巧,拿到了錢……我就說前幾日送審理好的案卷上刑部衙門,怎麽那些眼高於頂的台省官都同我道喜, 原是為了這麽一樁事。”
府衙忽然多了一筆公費,這是天降橫財, 誰不舒心呢?體麵的官署裏坐著, 晚衙幹吃茶都能發笑。
孫晉一如既往老實巴交, 說不出什麽恭維人的漂亮話,倒是沈香這個廟堂裏摸爬滾打出來的油炸鬼(油條)老練。
聞言,她逢迎了一句:“京兆府畢竟是京城的門麵,總得門楣齊整些。黎民百姓遇事兒都先尋上都城京兆府, 若門庭老舊, 丟的是天家的臉, 官家又怎會不上心呢?”
這話聽得爽利,許壽捋了捋山羊須胡子, 笑道:“還是二娘子明事理啊。”
沈香在京兆府中沒有暴露本名,日常出入, 臉上也戴著半壁麵具,不以真麵目示人。對外,她說家中行二,衙役與京兆尹便都喚她“二娘子”了。
京兆尹許壽比孫晉老邁,大了八九歲,已經是快要致仕的年紀。
沈香能看出來,他是個難得的油滑人,不算大惡,亦沒有大善。
禦下手段摳門,破了案子也不知公堂中設宴,款待吏役。但又不屬於冷情人,倘若自家縣衙的下吏開罪了上峰,他為了保人,能舍下老臉,巴巴的攜禮親自登門道歉,上趕著護崽子。
這麽說起來,倒真有點“父愛如山”的隱忍況味。
許壽見府衙裏頭來了孫晉和沈香兩個勤快人,他樂得偷閑,眼下擺擺手,又撒謊說老了頭風犯了,要去後院瞌睡一會子,讓他們自便辦公差。
沈香想起謝老夫人今日要她轉送給許壽的禮,她忙攔下人。提了兩個油紙包遞過去,一個給孫晉,一個給許壽:“這是祖母要晚輩給兩位上峰送的吃食,一個是衛州白桃,一個是水鵝梨。夏桃吃了暑氣重,許大尹成日裏頭疼,憋了暑氣就不好了,您吃下火的水鵝梨吧,白桃就給孫少尹。”
許壽嘴上道這怎麽好意思,手上已經捧來了瓜果打量。
他奸猾地笑了聲:“老朽也不和二娘子客氣,你這油紙外包著的寶珠紋綢布,可比梨子貴重多了,想來你的家底不薄啊?”
沈香一愣,咦,這廝真是個老人精啊!
她剛要辯駁幾句,就見許壽搖頭晃腦偷懶去了。
待許壽走了,孫晉戰戰兢兢地問了沈香一句:“小香,修繕衙門一事,可是你與謝相公提的?”
“沒有。”沈香茫然搖搖頭,“不過前幾日,好似說了一嘴,衙門裏頭總是落灰,天花壁板不大牢靠。”
幾日前,沈香遲遲歸府,正好和謝青碰了個正著。
她忙碌一整日,累得手腳發軟。
甫一抬頭,晚開的梨花樹下,清貴的郎君提了一盞琉璃蓮花燈,立於石階上,等她歸府。
夜風滿袖,吹得謝青一襲寬袖長衫起皺,漣漪層疊,飄然若仙。
沈香心間歡喜,三兩步跑了上去。
見狀,謝青忙撂下手燈,將她抱了個滿懷。郎君笑逐顏開:“小香今日好遲。”
沈香眨眨眼:“出了幾樁案子,在幫幹爹忙呢。”
“你發髻間怎有砂石和漆片?”郎君憂心忡忡地問了句。
聽得這話,沈香急急抬手去摸烏發,果真夾雜了一點塵土,她羞澀地道:“可能是官舍年久失修,天花落了漆。”
“唔……小香受苦了。”
“啊?不辛苦,小事兒!”
……
沈香霎時想起這一樁事,小聲嘟囔:“難道這筆錢是夫君的功勞?”
不管了,橫豎都是她占便宜,給謝青記一樁大大功德便是了。
還沒等沈香入公堂幫孫晉整理案牘,衙役小五上前來報:“孫少尹,二娘子,不好了!石龜村發生了一樁命案,村官做不了主,上報衙門,等著咱們派衙役去看看呢!”
沈香和孫晉對視一眼,她道:“孫少尹,今日勞您一人整理案宗,我跟著小五去看看。”
“好。”孫晉憂心忡忡地招呼人,“把周仵作帶上,也好有個人在旁幫襯。”
“是。”沈香領命,風風火火登車,趕往石龜村。
京城乃大寧國都城,城外還圍著不少小鄉縣。怕管轄起來太亂,市井百姓的民生瑣事全推給了京兆府來管理,廟堂官吏的要案則由三法司督查。
看著是雞毛蒜皮的庶民小事,實則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總有忙不完的事,儼然一個小朝廷,府衙治理也舉步維艱。若是不湊巧,一朝撞上一堆事,光是分門別類都累死個人,更別說得來一日閑暇了。
事兒鬧大了,功勞被外諸司的官人們攬了去;事兒太小了,上峰又責怪京兆府無能,區區小事都辦不好。
府官們夾緊尾巴做人,光是裏外疏通人情就要拽掉一把頭發。
故而,來了沈香這麽一個能幫著做事的能人,許壽恨不得夾道相迎,又怎會在意她是不是女人家。
況且,她隻拿點月俸,還不貪功名利祿呢!
這是什麽?!這是京兆府行善積德多年才修到的活菩薩啊!
眼下,活菩薩又為了上峰的政績忙碌去了。馬車骨碌碌,一路駛向石龜村。
到地方,沈香下了車,端穩走進死者的院落。
還沒來得及入家宅,就被一名身結五彩錦緞絛子寬大袍衫、手持三重寶蓮拂塵的婆子,迎麵攔了下來。
她神情肅穆,手端一碗黑狗血,嗬斥:“這位小娘子莫要莽撞入內。死去的女子並非被凶徒所殺,而是前世冤親債主索命,若你非要壞了因果,小心遭到輪回惡報!”
沈香客氣地行禮:“我和周仵作乃是京兆府派來驗屍的吏人,職責所在,還請老人家不要為難我等辦公差。”
沈香話音剛落,朝小五使了個眼神。
小五會意,對付刁民,隻能以武力恐嚇。他彈出腰刀,纖薄的刃麵照上神婆的臉:“老人家退步!官人辦差,容不得庶民阻攔!”
“噯!爾等愚昧,執意要觸怒妖邪,怕是要遭天譴!”神婆撂下一句狠話,“若爾等不信,老身便做一回法事,讓爾等瞧一瞧妖邪的能耐。”
言畢,她不顧眾人阻攔,口中念念有詞。一手執拂塵揮舞,另一手高舉起血碗,潑上窗紙。
頃刻間,血色落下,窗紙顯現出一個“滾”字!
鬼怪顯靈了。
村民見狀,烏泱泱跪倒了一片,祈求妖神諒解,不要降禍於家宅。
就連小五也被眼前的陣仗嚇到,一時間瞠目結舌,不敢動彈。
唯有沈香抬步,走向窗紙,細細端倪。
她膽大妄為,竟伸手摸了摸“鬼跡”,小五忍不住開口:“二娘子,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啊……”
“晚輩得罪了。”沈香踅身,朝神婆又是一拱手,“來人,將她拿下!”
“二娘子?”衙役們麵麵相覷,“咱們貿貿然行事,會不會遭天譴?”
“拿下她!”沈香發話了,官威還是比神威更重的。
衙役們道了句“開罪”,一左一右挾製住了神婆,任她奮力掙紮也逃脫不得。
沈香上前搜身,從神婆的袖囊裏摸出一截蠟燭。
她高舉白燭,對百姓們道:“白蠟無色,且不融於血或水,以此來書寫‘神跡’,必能顯靈。”
這話一出,大家夥兒便知自個兒上當受騙,頓感尷尬。
沈香沒閑工夫安撫百姓,她問:“神婆是什麽時候來的此地?”
“大概是兩個時辰前。”
“對,神婆是第一個來的宅院!”
“原來她沒有神通,一直在裝神弄鬼啊……”
“我上回還花兩個銅板和她買了求財符呢!”
村民們七嘴八舌議論,沈香從中獲取了不少訊息。
她沉吟一聲:“這樁凶案,應當和神婆脫不了幹係。”
周仵作納悶:“咱們都還沒開始驗屍,二娘子的結論是否太過草率?”
沈香搖了搖頭:“您看到神婆手上端的那碗黑狗血嗎?”
“這又如何?”
“雞血或是狗血,一旦盛入碗中,不出一個時辰便會凝結成塊。您再看窗上的血水,神婆來此已有兩個時辰,血水竟還未凝固。”
神婆冷哼:“老婆子我說了,這是妖邪之力!”
難不成真的有鬼?
村民們都是老實人,哪裏和官府的人打過交道。見神婆振振有詞,還敢和京兆府的官人叫囂,他們不免倒戈,心裏又發虛了。
“不是妖力。”沈香微笑,“是您往血水中添了三七。三七粉這一味藥材,用於人身,可活血化瘀。為了辨別三七粉的真偽,民間常用豬血塊來試其‘化血’能耐。若是血塊遇上真的三七粉,可在一刻鍾內消融化血。”
霎時間,神婆啞口無言。
神跡被拆穿了……她頓時汗如雨下,隻喃喃了兩句:“人……不是我殺的,我沒有殺人。”
沈香不答話,眼下還是驗屍要緊。
她和周仵作一並入了家宅,翻動死者。
在查驗屍身這方麵,周仵作是行家。
他裏裏外外檢查一番後,對沈香道:“死者死於刀刃劈砍,致命傷在脖頸。凶手應當比她高,力氣也很大。對方從背後襲擊的女子,傷痕大多落於屍體左側,從傷口截麵來看,此人的慣用手是左手,乃左撇子。”
沈香環顧屋舍,沒有箱籠與衣櫥被翻動的痕跡。
殺了人就跑,家宅還處理得這樣潦草,沒有藏屍,也沒有遮掩。
仿佛以此為樂……也無懼官人們查探,他在自尋死路。
凶手不是為了謀財,難不成是私人恩怨嗎?
但看刀痕,隻致命傷下手重了些,旁的刀痕都留了餘地,也不像是泄憤。
案子裏處處透著古怪,不知凶手意欲何為。
沈香在門邊尋到了凶手踩過血痕留下的足印:“您看,凶犯的腳掌頗大,和神婆對不上。”
沈香回頭,再看一眼神婆慣用的手,她是右撇子啊。
根據她日常用手的厚繭痕跡、足印、以及神婆和死者身高的比照。
沈香初步判斷,下了結論:“神婆不是殺人凶犯,但……她有備而來,定早知這一場血案,或許是共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