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春寒料峭, 才消融了霜雪,枝椏便禁不住春雨滋潤, 發起了綠芽兒。翡翠一點大, 沾在高牆黑瓦上,生機勃勃,格外喜人。
謝府正堂垂脊, 鴟吻高高翹起, 正對上天邊的重巒疊嶂。遠處山桃開得早,粉白黛綠的一團,瞧著心情頗好。
為了應景,沈香今日梳了百合髻,烏油油的發間,一左一右各戴了一朵金蓮鑲珍珠米簪。身上穿了件粉桃紅銀繡紋錦綢窄袖襖子, 下搭花樹對鹿紋百褶裙,袖口與裙擺一圈兒雪白兔毛, 很是暖和。
沈香原想著, 晚上可這般穿, 赴國子祭酒家擺的嫡四子滿月酒席。怎料她剛要出門,就被謝青抓回來,硬生生披了件鶴氅。
“不可貪涼,吹了風要鬧頭疼。”
夫君白皙的指骨搭攏於她腰腹, 漂亮的指腹撚住係帶, 利落打了花結。
沈香問:“您今夜也是晚歸嗎?”
“嗯, 小香記得先睡,不必等我。”
謝青低頭, 吻了一下小妻子的額心。
“好吧,我會為您留燈的, 記得用點膳再入睡,別累壞身體。”
謝青歸京以後,因政績出彩,被官家封賞,除去本官職刑部尚書,還加授銜“中書門下平章事”。
就是說,即便他並非宰相正職,有了這個頭銜兒,他也成了大寧國的相公之一,可參與政事堂,與諸相共商國-政。而孫晉初來京城,吏部擬注新的官職還未有定論,隻能居府待著,等上頭消息。
夫君往後的職權更大了,這是高升啊,不少人想同謝青打交道搞好關係。
奈何謝青油鹽不進,他們便另辟蹊徑,企圖同沈香接洽。
不老實的官吏們啊,手都伸到內宅來了。
沈香不想事事得謝青庇護,她決定當一回他的賢內助,開始遊走於官夫人內宅裏,為謝青打掩護。
今晚便是沈香赴的第一場官宴。
國子監的主官,正三品的祭酒博士設了官眷家宴,為了慶祝自個兒老來得子,祭酒夫人特地給各家官夫人下了請柬,邀人一道兒府上小坐,賞一賞春花,看一看才滿月的小四郎君抓周。
論品階,國子祭酒和刑部尚書謝青打了個平手,但論實權,教書育人的國子監還及不上掌管律令裁決的刑部衙門,故而誰攀交誰,真說不準。
不過,國子監掌管各類官學,麾下的國子學乃大寧國最高學府。其中國子學與太學又專門收官吏、宗室子弟入學。大寧朝尊師重教,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其人脈錯綜複雜,朝中交情之廣,又是各家官吏都眼饞不已的存在,無人敢開罪。
畢竟大家夥兒都想給子孫後代打好師長交道,腆著臉兒要湊局。唯有沈香這樣還不曾生養的娘子,才難能體會其中厲害。
謝家神龍見首不見尾的農門妻,孫香要來這次滿月酒宴的消息,不脛而走。便是沒有國子祭酒範家的請帖,官夫人們也彼此求個通融,想要赴一回宴。
好吧,孫香這個名字,乃是沈香臨時取的,借了孫家的名頭,改了個妥帖的名諱,反正真假壓根兒無人在意。
而官夫人們對年輕有為的貴公子謝青有多眼熱,那麽她們對這拿捏住清貴郎君的謝夫人就有多好奇。當然,除卻探究的心思,也帶點不懷好意。不知天高地厚的庶人,也妄圖擠入官眷圈子裏,怕不是會鬧出笑話!
便是謝青疼愛她,為她尋了一門小官孫家當幹親抬身價又如何呢?還不是農家女出身,不曾受高門貴女的家教熏染,定半點淑女談吐都無。
至於要和沈香搞好關係,還是私下裏拉幫結派,隻談麵子情。那就得當日觀望一下各家夫人的態度了。
京圈一貫如此捧高踩低,世態炎涼,沒有真情可言。
沈香送謝青赴朝會,她則回府準備吃宴的見麵禮。
謝青唯恐沈香遭遇不測,調走了阿景,轉而讓小舟換上婢女的衣裙,隨身保護沈香。
沈香和小舟不算熟悉,不過她年紀和石榴差不多大,平素冷著一張臉,不愛開口。走起路來虎虎生風,要不是沈香指點她仿照石榴走路,定叫人瞧出端倪。
小舟雖不苟言笑,對沈香倒忠心耿耿。
就連阿景嗅到吃食味兒,不請自來,都險些沒被小舟卸下一隻腿。
“幹!小舟你瘋了?我可是自家人!”
阿景捧著削斷的一截烏發,心疼嗬斥。
小舟收匕首入靴,寒聲:“郎主說了,若有敵襲近夫人一丈之內,便要動手。況且,夫人沒有發話傳召你。”
“哇,你竟覺得我是敵人嗎?!你好傷我的心!”
阿景蹲樹上不敢下來,蟬鳴似的滋兒哇亂叫。
沈香看了一場戲,朝樹上拋了個羊腿給阿景,又轉而摸了摸小舟的頭,誇讚:“你做得很好。”
小舟頭一次得主子家這樣親昵誇讚,眸光微怔。
為什麽誇她?她隻是奉命行事……
可發間軟軟的指觸,她又不討厭,心間似有潺潺流水湧起,軟化她幾近寒冰的心髒。
她又有心跳了,成了鮮活的人。
小舟看了一眼沈香,垂下眼睫,遲遲不語,不知在想些什麽。
最終,沈香身邊的三個侍從都收到了吃食——小舟是一匣子蜜煎;石榴是一碟杏仁酥;阿景是三個烤羊腿。
終於哄一群孩子們安靜下來,沈香內心流淚:當個雨露均沾的大人,真是不容易啊。
臨近傍晚,碧瓦漏過初春殘陽,鴉雀歇簷,天色昏昏。
沈香出府,石榴攙她上了馬車。小舟習慣飛簷走脊,本來打算躥房行路,還沒來得及跳上高樹就被沈香喊住了。
小舟一愣,回頭。
夕陽下,沈香撩簾,露出一張清麗可人的臉。
沈香不習慣重粉黛眉,因此,麵上妝容不厚。白裏透紅的清水臉子,日光照耀,如花兒溫婉嬌豔。
她笑著朝小舟招招手:“上車,咱們一道兒坐。我知小舟武藝高強,可天天風裏來雨裏去,你就是鐵鑄的人,也會累的。”
“您……是在關心我嗎?”小舟下意識問出聲。
“嗯。”沈香大大方方承認了,“你和石榴年紀都小,瞧著同我小妹一般。總不能我這個阿姐坐車,倒勞累你們奔波吧?那我心裏過意不去。”
“……”小舟又是不語。
不過這一回,她很聽話,老實上了車。
“小舟,你也吃。”
車上,石榴朝小舟討好一笑,往她手裏塞了一個棗泥糕,邀她“同流合汙”。
是沈香特許石榴在車裏吃喝的,當然,若是謝青在,她可不敢這麽沒規矩。
小舟捏著棗泥糕,緘默不語。
其實她很早就想說了,她不愛吃甜食。
可石榴和沈香的目光殷切,她忽然不想辜負她們的期待,百般無奈,隻能低頭,小心地咬了一口糕。
嗯……太甜了。
小舟鼻腔莫名一陣酸,眼尾泛起一點紅。
早說了不愛吃,差點甜齁出眼淚。
國子祭酒範府的宅院買在鳳尾坊,這裏離皇城近,不少皇親國戚都在此處買了私宅,有錢的達官貴人也會斥資購下根椽片瓦,就為了能同勳貴攀交。不像沈、謝二家,圖清淨,家宅買得遠。
一有車轎來,範家有頭臉的管事就會上前,小聲詢問:“請問貴客是哪家的官眷?”
謝家車夫不卑不亢道了句:“刑部尚書府上的。”
一聽是三品大員,管事心裏有了計較,堆起笑臉來,點頭哈腰逢迎:“您請、您請。”
他親自為沈香的馬車開道,將人迎入拜客的正門。
明明是後來者,娘家也無權勢,卻妻憑夫貴,先被請入宅院。
見著這一幕的官夫人各懷心思,有妒恨,有悵然,順道罵自家夫君不爭氣,沒給妻女臉上爭光。
宴席設在聚雪亭,說是建在湖上的八角亭,其實沿著高翹起的亭簷朝外搭建,高高掛起氈毯,改造成一個能容下百餘人的遮風棚。
石榴在秦刺史府上學過規矩。
地方官越缺京圈裏的熱鬧,越愛東施效顰,學大都城的行情,自抬身價。
或許憂心沈香在外受冷待,謝老夫人特地喊了趙媽媽從旁指點石榴。苦練了三五日,小娘子總算有了成效,像個大戶人家出來的婢女。
謝老夫人本想讓趙媽媽也一並跟去,又覺得不妥。排場太足,顯得沈香膽怯,一團小家子氣。
沈香沒想到一場家宴還有這麽多名堂,不免頭暈目眩,感慨高門夫人也不是那樣好當的。
思忖間,沈香人已入了範家。
聚雪亭的簾子一打起,入目便是煙琢墨石金旋子彩畫的八角穹窿藻井。木雕垂蓮,偶繪法印手勢,瞧著諸天神佛庇佑,富貴顯榮。
怪道要在亭台設宴,原來亭子底下別有洞天。
哪裏是設宴呢,分明是蓄意攀比,風氣真奢靡。
沈香感慨官吏內宅裏的門道,忍不住四下打量,恍惚間,被一位雍容華貴的夫人親昵地拉住了手。
沈香懂察言觀色,看她身側全是簇擁的官夫人,便知,此人身份非比尋常。
官眷碰麵,基本都是按照丈夫的官階來排尊卑,沈香不急著行禮,隻溫文笑了下,待人開口。
還以為沈香會露怯,怎料是個膽大的,夫人們對視一眼,心裏嘀咕,麵上不動聲色。
為首的嬌婦人笑道:“您瞧著麵生,該是謝相公家的夫人吧?我家官人事職都水使者。”
沈香有印象,都水監掌管湖澤、橋渠諸事,居京中的衙門主官便是都水使者,正五品上。她記得,那位主官姓周,眼下的婦人,應該就是他的妻子。
於是,沈香彬彬有禮地道:“周夫人,幸會。”
此話一出,大家皆驚訝。本就想著不暴露姓氏,有意刁難一番沈香。
哪裏知道一個農門女竟也知曉官場中的人事。
難不成謝相公怕她宴席出醜,夜裏悉心教導過她朝堂事?
就連她們,想要知道門庭間的門道,都要一回回攜禮赴宴,同各家夫人細細打聽,方能窺見一斑。
家裏丈夫才不管內宅裏的關竅呢!嘖,謝青的確疼愛她啊。
周夫人的底細被沈香看出來了,她渾身不得勁兒。
她娘家雖是官宦世家,但家中官人品階及不上沈香,俗世意義來講,地位是比沈香低的。
再不滿,周夫人也沒流於表麵。
她仍舊拉過沈香,熱情邀人落座。周夫人和沈香嘮家常:“謝夫人自小在鄉縣長大,應當很懂農事吧?”
這話看似在挑沈香的專長來攀談,實則有意貶低,提點在座諸位關於沈香上不得台麵的出身。
人聲嘈雜,聽得這話的夫人們紛紛側目,思忖周夫人今日哪裏生出的膽子,要這般挑釁沈香,也不怕給夫君攬禍,開罪謝相公。
沈香其實沒她們想的那樣小心眼,她並不避諱周夫人的提問,反而是深思熟慮如何說道農事。
她想起此前在金垌縣當孫晉幕僚時,她幫著張主簿收田租,曾親自下地幹過農活。
沈香頷首:“略懂一二。”
“今兒湊巧了,您是行家,給咱們講講務農如何?”一副看笑話的模樣。
“好。”沈香想了一會子,道,“如《享先農樂章》一詩所言,家國百事農桑為先,耕田益稷,糧為民安之根本。近年雨多田澇,影響粟麥收成,不少地方州縣減了賦徭……”
說起這些,沈香頭頭是道,實乃個中行家。
夫人們本想看沈香自亂陣腳,講些雞鴨魚蝦的鄉下瑣事,哪知她一開腔,洋洋灑灑的農業大論。話語裏引經據典,微言精義,便是高門貴女都不一定能如沈香,說出這一番剖玄析微的務實見地。
畢竟她是融入過百姓的生活,不像世家大族,隻會些紙上談兵的泛泛論調。
無人敢說沈香的不是。
周夫人的算計落了空,一時有些訕訕。
沈香原來並不是大字不識一個的農家女啊。她還以為沈香為了蒙混過關,會蓄意賣弄,說些引人發笑的虛頭巴腦之言。
誰知,她還挺有文化的。
幾人圓了場,同沈香說了幾句麵子情的話,便沒再多說旁的了。
一個時辰後,沈香隨眾人前往後宅,湊趣兒看小孩抓周。
小郎君喜歡金光閃閃的物件,捏了個金算盤,惹得範夫人眉頭一皺。雖說大寧朝不輕商賈,但孩子不入仕,非要經商可不是什麽好兆頭。
於是,範夫人緘默著掰開孩子的手,硬生生塞了一本《詩經》過去。
眾人皆鬆了一口氣,眉歡眼笑地誇讚小郎君聰慧,日後長大定是飽讀詩書的文人雅士。
沈香看得目瞪口呆,幹幹賠笑,臉都要笑酸了。
一頓飯,擺盤漂亮,口味真不如謝家精細。官夫人說話也很乏味,她不耐煩聽,但出於涵養,沒有表露出來。
有那麽一瞬間,沈香食不知味,忽然很想謝青。
原來,她離了他半日,心裏就會很舍不得。
一定不是別人家菜肴難吃。
正出神,周夫人忽然出聲,問了沈香一句:“謝夫人,方才聽您說,您的本名是孫香?”
沈香記起之前同各位夫人寒暄,大家自報家門,說娘家是哪一個州府的嫡支世家,抬抬身價。
唯有沈香,說的是容州孫家,後搬遷到衢州長居。
夫人們聽說過,謝青就是在衢州查案時,與夫人相識相知的。
沈香遲疑著,笑應了聲:“嗯。”
周夫人故作親昵挨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周夫人是有話要說?”
沈香知道,若她不問,周夫人能在她旁邊唯唯諾諾一整晚。
“您知道謝相公從前的事嗎?”
沈香內心:出生以後,關於夫君的事,她基本都知曉。出生以前的事,她想知道,也沒法子探知。
不過,周夫人隻是外人,應當不知謝青家宅裏的私密吧?
“您說。”
沈香忽然精神振奮,來了興致。
周夫人小聲:“您可千萬別同謝相公講啊,我隻是好心,忽然想起了,特地和您提個醒兒。”
“我省得,您都是為我好。”
“謝相公曾經和世代交好的勳臣沈家有過婚約,那名未婚妻便叫沈香。聽說她生得花容月貌,很得謝相公的心意。隻可惜天妒紅顏,才十多歲便得了急疾,香消玉殞。謝相公思念亡妻,多年不曾有婚約,就是給他牽線搭橋,他也推諉。隻是謝相公男大須婚,不好這樣空著家宅,因此……”周夫人閑時定是個愛聽說書的,懸念賣得恰到好處,吊足了人的胃口。
沈香再蠢都該反應過來了,周夫人這是給她上眼藥呢!
周夫人想暗示沈香,她乃謝青未婚妻的替身。窮極一生也及不上那皎潔白月光的。
隻是,有沒有一種可能……沈香作為替身本尊,如今正完好無損坐在她們麵前,聽曲兒嗑瓜子呢?
“啊,這個。”沈香為難地接了一句話,引得席上諸位夫人豎起耳朵,頻頻側目。
既然都這麽碎嘴子,愛聽逸聞趣事,沈香就給她們點的庭燎猛火裏添點菜油。
她扶額,語帶淒愴:“難怪夫君非要喚我‘小香’,還時常說我同故人長得相像……竟有這麽一層淵源麽!”
“唉!”這話一出,在場的夫人們對上沈香,便沒有了最開始的敵意。
原來她也是身不由己的可憐人,不過被郎君的一腔癡情而卷入淒苦的紅塵事中。有那麽一星半點兒憐憫之心的大娘子們甚至對沈香表露出了同情之色,還捏了捏她的手——郎君薄幸,您真是受苦了。
而官署裏頭,尚且不知自個兒身敗名裂的謝青忽然一陣冷噤,他不由攏了攏公服,蹙眉暗道:“夜裏果真起了風,好在小香是披了鶴氅出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