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沈香今日才想起, 謝青很少和她說自己的事。
他同她講過家仇,同她講爹娘的死, 沈香於萬千印象裏拚湊出一個謝青, 卻唯獨少了他的自白。
謝青是沒有俗人的情感,但不代表沒有記憶。他分明記得的,也熟知人情, 明白是善意還是惡意。
沈香忽然為謝青感到難過。
她秀氣的眉眼擰起來, 月光照亮昏暗的寢室,教謝青看見了。
郎君抬指,一如既往伸出涼薄的指腹,為她輕輕撫平褶皺。他仍是在笑,無論何時都隻會上揚嘴角,好似慈愛的神祇。
“小香不要因為我的事不快, 我說與你聽。”
隻要小妻子高興,他願意奉上所有。
看啊, 謝青一直是溫柔的人。
……
二十年前, 沈香剛剛出生。
那時的謝青, 不過六歲的年紀。
他自小持重,規矩教得極好。旁的小郎君正是貓憎狗嫌的年紀,爬樹掏鳥蛋,下水摸鯉魚, 鬧得闔府烏煙瘴氣, 偏偏謝青早早開蒙, 已然能靜下心來看書。
好好的武將子弟,沒父輩教導, 不會舞刀弄槍,纖柔舉止如士人公子一般頗有風儀。
許是表達榮寵, 官家命他入宮中為皇子伴讀,又或者,皇帝掌控了謝老夫人還不夠,想讓謝安平老實馳騁沙場,官家還要挾持他的兒子謝青。
碧瓦宮闕堆雲積翠,禦花園亭榭樓閣,風景奇麗。皇城之中,無一處不美,看得各個高官府上的小郎君們眼花繚亂。
唯有謝青神情淡漠,稚嫩的雙手對插入袖囊,鳳眸平視前方,不偏不倚朝前走。
多秀氣的郎君。
披一身銀狐小氅,出鋒的狐毛雪白,襯得他更是容貌周正,唇紅齒白。鹿皮靴底踩在絨絨的雪絮上,咯吱咯吱響。
那時,宮中年歲相當的皇裔唯有大皇子、三皇子,以及五皇子。
大皇子已十歲的年紀,又是中宮皇後所出的嫡長子,指點課業的太傅自然要緊著這位可為潛龍府邸的未來儲君。其餘的郎君不過是個湊趣的彩頭,得翰林學士老鴻儒幾句教導,往後對外侍弄名聲,將來世家大人們也會高看一眼,於仕途有益,這便夠了。更遑論“伴讀”一事,不過天家對外演繹的一出“君臣和睦”的戲碼。
隻是謝青當了真。
他敏而好學,又得老翰林從旁指點,學業日就月將。
大皇子嚴尚剛學完五經之一的《禮記》,謝青已然捧起《穀梁傳》,精進由五經《春秋》研透而出的“春秋三傳”。
他總快旁人一步。
最開始,皇子們都被謝青帶起一波勤勉讀書的風潮。但漸漸的,大家夥兒同謝青學識上的距離越拉越遠。明明一日前才隻是細小行距,沒過三日,便成了無法逾越的溝壑。
他早立於高嶺,旁人望塵莫及。
小郎君們精疲力盡追趕的同時,也意識到一件令他們羞憤不已的事——一個武將門庭的小郎君,家中無大儒指點,竟能壓文臣子弟們一頭。
謝青於讀書上天賦異稟,是個神童啊。
誰甘心被人比較?即便對方漠然,全不在意他們的境況。
也正是這股子冷淡的心緒,讓因妒生怨的小孩們不滿。
謝青不將他們視為對手!他在羞辱他們,甚至看不起皇子!給他點教訓嚐嚐!
謝青沒有。
他不過習慣端著溫文的笑,不管旁人的事。
他隻是天生冷心冷肺。
他在宮闈之中受到了世家子弟的排擠與針對。
好在,同窗們漠視或冷待他,於謝青而言並無差別,他全不放在心上。
直到言語欺-淩漸漸轉變為肢體上的衝突……謝青時常帶傷歸府。
謝安平戰功赫赫,但常年居於邊境,謝家朝中無人,文臣們並不忌憚這個留守京城的小郎君。
即便是交好的士族沈家,也未必會為了舊友之子出頭,遑論謝青壓根兒就沒和家中大人告狀。
總不能讓謝祖母披上誥命服,為他出頭、告禦狀。
太興師動眾,會被人笑話的。
這樣說來,其實滿京都在欺他們孀祖弱孫。
仿佛高門大院裏醞釀出的一樁樁淒愴事,能讓小官小吏心中翻湧起多少隱秘的快意。
謝青的沉默,並未得到小郎君們的同情,他們反而變本加厲。就連皇子們也袖手旁觀,默許這一場欺淩。
謝青年紀太輕,太愚鈍了,他不懂藏拙,不知自個兒既為臣子,便不可高於君主。他不能聰慧到鋒芒畢露,教皇子們感到羞恥與威脅。
這是謝青為人臣必須上的一課。
冠冕堂皇的理由下,迎來了更為慘重的折-辱。
終有一次,小郎君們圍堵住謝青,逼他走上結了厚厚冰霜的湖麵,他們想看看冰雪結了有多厚,而謝青又能走多遠。
這是匠人鑿出的湖,養了魚與夏荷。隆冬來臨,對大人們來說,河水不深,但於一個年僅六七歲的孩子,水深足以致命。
特別是謝青畏寒,身上還披了厚厚的一層錦色棉裘衣,若落水浸泡,重若千鈞,猶如墜河之石,會拽他沉塘。
髫齡郎君們,無意間,起了殺心。
原來,稚嫩的惡,也能是最純粹的惡。
人性本惡,導德齊禮後,方會從善。
小郎君們想嚇哭謝青,他們看他永遠得體的微笑很不順眼。
他是最守禮的孩子,把所有人貶入塵埃。
憑什麽呢?
他們要謝青好看,逼他哭鼻子求饒!
大家麵麵相覷,眼底的戲謔更深。
接著,小郎君抽出打棗兒的長棍,狠狠戳謝青:“謝青,我的鞠球掉冰麵了,你再往深一點,幫我撿來。”
“就是!你都上冰麵了,搭把手的事,趕緊的!”
“戳他啊哈哈,快點喊他去撿球!”
……
哪裏有鞠球?!湖麵空空如也,望也望不到邊,若他真去找球,那就著小郎君們的道了。
謝青不喜他們的觸碰,又不想讓人瞧出他的惶恐。
於是他笑得更燦爛,讓人誤以為他在挑釁,他在不屑。
小郎君們氣結。
還有臉笑?!想來是不怕,也不疼。
戳他!推他!嚇唬他!
他們搡得更深了。
霧沉沉的天氣,雪又開始下了。皚皚白雪,好似芝麻餅上的糖霜。
謝青被風雪凍得發青的唇瓣沾了一點雪絮,他嚐過了,不甜,甚至有點苦。
今日朝前擺官宴,小郎君們打算等家中大人吃飽喝足,一並坐車回府上去。沒有人管束孩子們在禦花園裏的打鬧,君臣同樂,也放縱他們的惡意發酵。
不遠處的亭台,大皇子嚴尚和三皇子嚴瑾請教老翰林文題。
平日裏他們有這樣好學嗎?謝青不記得了。
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總之皇子們留住了能來救人的太傅。
仔細想想,從前謝青遭人針對的時候,皇子們也都袖手旁觀,從不插足。
若有心幫助謝青,隻要他們一個眼神,欺-淩謝青的孩子便會高抬貴手。
皇子們未必不知情,他們有意助紂為虐。
沒有一個人是無辜的,全藏匿了私心啊。
皇權傾軋,世態炎涼。
掖庭裏頭的確冷情啊。
打棗的竹杆子兩用,不僅粗壯能敲冬棗,還能折下柿子樹的枝幹。
杆子尖端被剔出了尖尖的罅隙,如針刺,戳人很疼。
謝青的皮肉被紮進去了一道口子,翻出一點細微的皮肉,衣袍底下興許還流了血,很疼。
他不後退,故而遍體鱗傷。
謝青太倔強了,連彎曲膝骨這樣簡單的事都做不來。
他進退兩難,足下不敢動,河麵冰層受力太甚,已經微微開裂。
再往後會豁開冰窟窿,墜入冷池中,他興許會溺死,也可能凍死。
要喊人嗎?
謝青不想服輸啊。
唯獨不願讓這些欺負他的人看笑話。
他的硬骨頭,惹來了更凶的襲刺。
小郎君們沒了顏麵,忍不住發了狠。
“再找長棍來!”
“反正沒大人!”
“打他啊!他爹不在京城呢!沒人保他的!”
“哈哈哈哈!”
謝青煢煢孤立,眸光堅毅,小小的手緊握成拳。他目視前方,冷淡地看著起哄的小郎君們。
嬉笑聲真刺耳,惹得人心糟亂。
謝青惱怒地笑,咬著青澀的嗓音,輕輕啟唇:“鴻臚少卿家的、大理寺正家的、司農卿家的……諸位郎君,有朝一日,謝青定會讓你們子債父償。”
他居然說出這樣可怖的話……仿佛軀殼底下,並不是一個稚嫩的孩童。
小郎君們受了驚,手上棍子猛地一戳。
謝青沒站穩,朝後倒去。
“哢嚓”一聲,河冰霍然裂開。
咚——!
謝青落入了冰冷刺骨的河水中。
孩子們嚇得一哄而散,沒人敢認這一樁惡事,先跑為妙!
畢竟,法不責眾。
如謝青所想,他的衣袍泡了水。身子骨重若千鈞,一直往水底沉去。
意識迷離間,謝青再度睜開漂亮的鳳眼,隔著波光粼粼的水紋賞月。
還是習武好,多學一點東西,不至於這樣被動。
也和祖母說了,天不冷,非要他多穿一層衣。
他打著哆嗦,怨恨起了父母。
如果謝安平和塔娜在京城之中,他有父母撐腰,或許就不會受人欺負了。
可是,家中大人啊,棄親子於不顧,遠赴藩鎮,隻為了保護這樣一個愚陋不仁的家國。
何其可笑。
謝青犯了什麽王法嗎?他做錯什麽了嗎?
謝青困惑地想,意識迷離。
月亮高懸,隨著水波顫動。
他一直覺得皇宮森冷蕭疏,每每入宮骨頭縫裏都發寒。
那時不懂,如今想來——宮牆四麵峙立,人陷其中,可不就是一口口囚人的棺材嗎?
太監們趕來及時,謝青得救了。
沈家郎君為臣友孩子謝青鳴不平,官家罰了這些為非作歹的小郎君們,連同他們家中大人也被罰了俸。
比之謝青受過的驚嚇,真真無足輕重。
打那兒以後,謝青就不入宮了。他也學會了更圓融處事,隻等著有朝一日,刀刃趁手,可見一見血氣。
……
一瞬間,沈香忽然明白了,謝青為何那樣緊張她落水。
他吃過苦,所以擔心她也遭難。
謝青不知該如何保護沈香,才會極端地想要困住她。
好傻的夫君。
沈香好好抱了一下謝青,她埋首於夫君懷中,小聲說:“若當時我在場,一定會把每一個欺負夫君的人都打趴下。教他們知道,您也是有人關心,有人罩著的。”
謝青聽得沈香一番懲惡揚善的話,嘴角不由自主上翹,心情頗好。
“小香來晚了。”
“嗯?”沈香迷茫。
謝青煞風景地答了句:“所有恃強淩弱之人,我都盡數除去了……一個不留。”
看啊,這就是睚眥必報的謝青。
他怎可能忍氣吞聲,以德報怨呢?
沈香忽然笑出聲,好好親了謝青一下,誇讚:“夫君幹得好。”
惡有惡報,是他們活該。
但她還是想告訴謝青,異於常人,不是您的錯。這些罪,您不該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