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重陽節將至, 大街小巷的茶樓與酒肆門口都架起花棚,綁縛長長的紅綢絛, 底下擺無數**盆栽, 用以攬客。
沈香去看過兩回,俱是深深淺淺的黃,有棣棠菊、喜容菊等等花品。
文人附庸風雅, 還好簪花, 沈香想起從前在刑部衙門裏,每到花期,郎君們就會往鬢邊簪花,添一縷風采,官家也是默許朝臣玩花的,從來沒有攔阻過。
沈香嫌女相, 本能抵觸簪花。許是擔憂她不合群,謝青也不戴花。兩位衙門主官都一派肅穆儀容, 底下官吏怕被上峰留下“不正經”的印象, 也紛紛不擇花了。
搞得六部其他衙門都很沒麵子, 仿佛他們多不務正業愛俏麗,唯有秋官衙門一心撲在公事上。
如今沒有避嫌的必要,沈香取來銅剪子截下一朵粉蕊桃花菊,給謝青插-入翡翠發冠間。她左右打量, 笑眯眯地說:“這般才好看。”
謝青就像個傀儡娃娃, 任她著衣打扮。見小妻子笑, 他也抿出三分溫柔的笑意,他隻待她這般柔善。
“夫君, 我想請你幫個忙。”
沈香鮮少主動和謝青要什麽,頭一回索求, 謝青微微怔忪,轉而是悄然彌漫起的歡喜。這樣代表,沈香偶爾也學會依賴他了。
“小香盡管開口。”
謝青的聲音放得更輕,似乎畏懼打破這一瞬的溫情。
“您能幫我要來石榴的賣身契嗎?我瞧她是個好的,往後京城來往也該有個婢子隨侍,不然旁人要笑我出門都不知擺排場。”
“可以。不過在慶海縣隨侍無妨,將她帶回謝府還太草率,我不想小香涉險。”
謝青不必說得太深,沈香都懂。
謝家緊要,裏外都是自家人。帶回一個禍害入家府,那會惹出事端。
沈香點頭:“嗯!那麽請夫君幫我查一查石榴的來曆,也正好看看她的為人。要是個好的,咱們領回去;若不好,往後歸京時,就把賣身契還她,再給點錢財,全了這一場短暫的主仆情分。”
“好。”謝青揉了揉沈香烏黑油亮的軟發,“馬車在外等候,為夫得去衙門審閱案牘。留小香一人在府上,實在掛心。你切記,萬事小心。”
“我省得。有阿景暗中保護,沒人能傷到我。”
“……嗯。”謝青的笑顏微僵。
雖然是謝青親口吩咐阿景從旁照看的,但由一個外人給予小妻子的安全感,他想起來還是通體不爽利……
謝青勾唇,轉身的時候,凜冽的眼風掃過樹枝,正巧對上阿景戰戰兢兢的視線。
殺氣騰騰的邪神啊……嚇得阿景險些跌下樹來。
他不懂主子這一臉凶相是為何。阿景招誰惹誰了!他內心頗有幾分委屈:我已經按照尊長吩咐離夫人一丈遠了啊,再遠一點就不能及時保護家眷了,還要我怎樣嘛!
夜裏,沈香收到了石榴的賣身契書。
不過是要個可心意的奴婢,秦刺史壓根兒不當一回事,轉頭就喊管事的取賣身契書送往沈香的院子了。
沈香朝石榴招招手,催她至跟前:“你的賣身契書在我手上。”
還沒等石榴回答,沈香出人意料地燃起燭火,任火苗將賣身契書燎成了一團灰燼。
石榴瞠目結舌:“夫人,您……”
她摸不清沈香的門道,忽然她膝頭一軟,跪到了地上。
燒了賣身契便是不認奴才了,夫人是要趕她走嗎?
沈香沒有攙石榴,隻溫柔一笑:“如今你是自由身了。”
“奴婢除了服侍人,旁的行當無一精通,離了府上,怕是連口飯都吃不上了。求夫人別不要奴婢!”石榴磕頭砰砰響。
沈香挪來錦布桌上的糕點,特地選了一碟子糯米和紅棗混合蒸熟的水晶龍鳳糕擺在她麵前。
“怎會?跟了我,好歹飯還是能吃飽的。”沈香頓了頓,接著道,“隻是你貿貿然換了主子,我也不敢直接收了你。畢竟往後的日子舉步維艱,我在謝府也未必好過……”
石榴懂了,沈香不會給自己添麻煩。若是不忠的奴才,她寧願舍棄,也不會收入囊中。
她要跟著沈香過活,那就得表一表忠心。
這一招先禮後兵,把她嚇得夠嗆:“夫人請放心,奴婢知道自己幾斤幾兩。沒您的抬舉,奴婢就是路邊的草,荒田裏的泥,百無是處。”
沈香伸手攔住她的嘴:“不可自輕。”
石榴一怔,有幾分錯愕。以往的貴人娘子,都愛聽她們說些尊卑高低的輕賤話,唯有同主子家涇渭分明,她們才算是個好的。
可是今日,沈香居然捂住她的嘴,和顏悅色勸她不要自輕自賤,便是言語上的糟踐,她也不許。
因沈香是農家女出身,所以石榴這番話教她感同身受,不經意惹惱她了嗎?
思及至此,石榴又悸栗栗地發抖:“是奴婢多嘴!是奴婢該死!”
“唉。”沈香沒法子同她說清楚,隻能遞過去一塊甜糕堵住小娘子的嘴。
接著,她又抖出一張新的和雇契書,挪至石榴麵前:“不必你賣身於我,咱們有緣,簽三個月的長契吧。這段時日,勞煩石榴貼身隨侍,三個月後,你我再考慮要不要續契,你看可好?”
“啊?”石榴呆若木雞。
和雇?也就是她不算賣了身子、任人宰割的奴婢,而是拿工錢的長工?她贖了身,往後是自由人了。天底下竟有這麽好的事?為、為什麽啊?
“不願意嗎?”沈香為難地問。
“願意!願意!”石榴胡亂往嘴裏塞了糕,手指戳上紅印泥,麻溜地簽字畫押按了手印。
“慢點吃。”沈香給毛毛躁躁的小娘子遞了茶湯。
石榴習慣沈香細聲細氣的招待,已不會像第一次那般驚慌失措。
石榴忸怩了會子,心道:難怪謝提刑愛重沈香,這樣溫柔的女主子,還不打不罵手下奴仆,她也想長久追隨沈香啊!
衙門裏辦公的謝青不知自己的情敵多了一個,偶然一個冷噤,他當是起風了,感慨秋日確實嚴寒,要給小香多添兩件厚衣。
而語笑嫣然的沈香心裏早打好了其他的算盤,她之所以要來石榴,是唯恐待會兒要做的事會牽連上小娘子。能贈她一具自由身,不教她任秦刺史擺布,這是沈香所剩無多的憐憫與慈悲。
唉,怎麽辦呢?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跟著奸猾陰險的夫君,都學壞了。
沈香又上了一趟上官府,這一回她帶了石榴。
秦如梅卻不知,因上一回融洽的會麵,她難得起身,揀了一件丁香淡紫襦裙,簪靈芝瑞兔釵,款款而來。
沈香擎等著她來,在秦如梅快要行至跟前的時候,她笑著提醒了一句:“小香唯恐今日置辦的糕點有差池,特地帶了秦家服侍多年的婢女一道兒隨行,也好指點指點我有關夫人的吃食偏好。”
若秦如梅是個冒牌貨,聽到這話,她絕不敢上前一步。
她怕被認出來。
怎料,秦如梅隻是足下一頓,很快又撩簾,笑著行來:“謝夫人有心了。”
她明媚的笑容,給予了沈香極大的震撼。竟沒有一絲一毫惶恐嗎?難不成是她猜錯了?
沈香不敢相信自己的判斷會出錯,趁秦如梅吩咐下人端茶倒水的時刻,她小聲問石榴:“這位是秦家大娘子嗎?”
沈香的發問,教石榴感到錯愕。但她對沈香知無不言,很快回話:“是,奴婢應當沒有認錯。”
“唔……”
“怎麽了?”
“無事。”
沈香彎唇,決定以不變應萬變。
秦如梅帶沈香去後院賞花。上官府後院植了一片菊圃,殘霞似的金菊迎風搖曳,花香馥鬱。
閑話家常的氣氛正好,秦如梅喊下人去蒸**糕來供沈香品嚐。
婢女前腳剛走,沈香後腳想起一件可心事,語笑嫣然:“我前幾日在夫人娘家見到‘玲瓏’了。”
秦如梅一怔,小聲喃喃:“玲瓏?”
“您去年仍在娘家時養的拂菻狗呀!據說是西域高昌帶來的名貴狗品,用的狗食都是取幹蝦子碾碎拌的糧,金貴得緊!夫君原本想帶我去見一見,怎料狗兒乖覺,一見生人就咬,我親近不得。又聽旁人說,玲瓏隻親近您,奈何帶犬兒陪嫁不大好聽,便棄在了娘家。”
沈香似乎在為秦如梅深感遺憾,微微搖了搖頭。
私下裏,沈香小心扯了一下石榴。
婢子聰慧,知道自己現在是沈香的奴,自然主子說什麽,她就是什麽。
於是石榴也忙不迭道:“玲瓏可想您了,您一出嫁,它茶不思飯不想,就連骨頭都啃少了。”
主仆倆一唱一和,秦如梅艱澀一笑,給了點反應:“是嗎?那改日要去看看玲瓏了,我也想它得緊。”
此言一出,石榴沉默了。
唯有沈香笑顏燦爛,拍了拍秦如梅的手:“無礙的,改日我差養犬的婢子帶玲瓏來上官府給你瞧瞧。”
“不必了。”秦如梅歎息,“何必徒增傷感呢,夫君不喜貓狗,家中留了味兒,他會膩煩。”
“也是,那就不強求了。”沈香撚起一塊**糕,小口咬著。
秦如梅是一年前嫁入上官府邸的新娘子,而秦蘭失蹤於兩年前。
也就是說,這兩年秦家發生的事,秦蘭並不知情。
拂菻犬的事,是沈香胡謅的,隻不過想詐一詐秦如梅。見她害怕暴露身份,慌亂間應下“玲瓏”,沈香可以確定,眼前的女子……是個假貨。
秦如梅敢來對陣石榴,無非易了容,不害怕暴露真身。
要熟知秦如梅,又眉眼相似,方便化骨易容……若沈香沒猜錯的話,眼前的女子應當是秦蘭。
沈香心生一計,用**茶時,故意不穩,濺上秦如梅的臉。黃褐色的茶漬濡滿了秦如梅的衣領,淡紫色的上襦衣在茶湯子的暈染下混成了濃棕,醜得很。
沈香故意抖開帕子去搽,作勢要為她擦臉。
秦如梅知曉她的意圖,奮力掙紮起來。
誰知,沈香扣住她的腕骨更緊,惹得惱怒了,她壓低嗓音,溫文道:“二娘子,別躲!臉上染了茶漬,便不好看了。”
喊她什麽?二娘子?!聽得這句話,秦如梅如遭雷擊。她僵直身體,半天不敢動,身子骨瑟瑟發抖。
沈香勾唇,笑中帶一點狡黠,又想擦臉。
接著,秦如梅扭得更厲害了。她全無官夫人體麵,一心要逃跑,拉都拉不住。
沈香知道自己力氣小,製不住她了。情急之下,她往旁處拋了一枚石子。
阿景應聲落地:“夫人,有何吩咐?”
“抓住她!”沈香道。
阿景不過一記手刀,立馬敲暈了掙紮的秦如梅,任她頹在地上。
上官夫人遇襲了!
廊廡底下的奴仆們瞧見這一幕,無人敢上前。她們麵麵相覷,不知該做什麽好。情急之下,家奴們去尋了管事來主持公道。
隻可惜,在管事趕來的途中,沈香已然用茶水化開了秦如梅臉上的裝束。返璞歸真,原形畢露。
她拉石榴辨認,鄭重其事地問:“她是誰?”
那熟悉的眉眼,不是秦如梅,而是……石榴目瞪口呆,驚呼:“怎麽會是秦蘭二娘子?!”
“石榴真乖,回府上,夫人賞你香糕吃。”
沈香笑眯眯地誇讚,至此,她終是知道這對姐妹花的鬼把戲了。
管事來晚了,他一見地上倒著的秦蘭便知,她們姐妹的事都暴露了。
他切齒,心裏暗怪長史上官臨糊塗!色字頭上一把刀!
從前被庶出二娘子秦蘭勾走神魂,故意做局把她養在家中。秦刺史器重他,要嫁嫡女秦如梅過門。多好的高升機會?傻子都知道,秦蘭沒有秦如梅金貴,弄死個庶出的,好好待嫡出的娘子不就好了?
他偏對著幹!甚至縱容刁婦外室秦蘭入府招惹嫡姐,姐妹倆纏鬥,慌亂下傷出人命……
管事真的烏發都要掉一大把了!這個秦蘭真不是省油的燈,既然允了她頂替嫡姐身份當正頭娘子麽,便聰慧些,偏偏蠢鈍如豬,把柄遞到了謝家人手上。
死定了。
小香娘子分明是衝著秦蘭來的……是謝提刑的授意嗎?她想做什麽?
不論做什麽,今晚沈香都別想出府門!
管事起了殺心,他下令,召集了一幫窮凶極惡的府丁,困住了沈香。
若是殺了這個知曉太多秘密的謝家寵妾,他們能活,還是會死?
隻是眼下秦蘭的身份畢露,若是讓秦刺史知道嫡出愛女喪命,那就全完了。
暮色沉沉,廊廡一圍燈龍,火光衝天。
刺棱的刀劍聲響起,火把照得刃芒繚亂,大批持械的惡徒自四麵八方魚貫而出,將沈香和阿景團團圍住。
州縣的地方官果然不可小覷,竟會私下裏豢養打手。
沈香沒想過兵戎相見,怎知管事是個聰明人,才幾步路就想出對策。
想同她魚死網破嗎?有意思。
“長史不愧是州幕府之長,連麾下主事的奴仆都這樣有膽識與主見,可替主家人行事。”沈香撩衣裙落座,坐姿滿是官吏架子,明明是嬌俏的姑娘家,卻有種難以言喻的威懾力。
“本也是好心好意請您府上做客,可您偏偏要敬酒不吃吃罰酒……”管事冷著臉,與沈香對望……這個寵妾,看起來沒那樣簡單。
沈香知道一時半會子逃不了,她也不著急了,捧了一盞**茶,慢慢吃起來。
才抿一口,沈香微微蹙眉:“有沒有哪個體人意的娘子幫我熱一盞茶?**幹瓣兒浸茶湯久了,有點苦。”
她還是愛喝黑蔗糖薑茶啊,畢竟小日子還沒走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