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秋老虎來勢洶洶, 即便過了溽夏,屋裏偶爾也會擺一擺冰山消熱。不過這種天氣沒持續多久, 很快就有了秋月的涼意。
秦刺史不曾慢待她和謝青, 府上衣食住行都很好,甚至鋪張浪費。貪官汙吏的殷勤,都有代價。現在領受, 日後就得加倍償還。
沈香用得很小心。
謝青卻不以為然, 反倒替她殷勤地討衣、討食。
秋霜覆河渠時,紫蟹黃膏最肥美,謝青便差奴仆買來蒸食;香榧子九月裏結果子,晾曬後碾粉,再用以炒跑山豬肉最酥香,他又特地喊屠戶殺豬放血, 留幾斤肉送往秦府……凡是沈香沒吃過的新鮮食材,謝青都逐一為她辦定, 興師動眾博美人一笑, 寵得實在不像話。
沈香受寵若驚, 主要是沒習慣在旁人家宅裏這樣囂張。
夜裏,沈香戰戰兢兢問謝青:“咱們占秦家諸多便宜,沒事嗎?往後會不會不好抽身?”
他們是來黜邪崇正的,可不是來同流合汙。
謝青噙笑:“小香若是不狠狠宰上秦刺史一刀, 他又怎敢信我真收他入麾下?”
沈香懂了, 他們待秦刺史越不客氣, 對方越安心。而這一份安心,足夠沈香查探更多消息。
還是夫君辦法多, 沈香不再多問了,老實享受山珍海味。
她愜意地窩到謝青懷裏, 還沒眯眼睡上一會兒,謝青忽然湊近她的耳廓,低喃一句:“哦,倒是還有一樁,為夫忘記說。”
沈香瞌睡散了一半,迷茫抬頭,看沐於燈火昏昏裏的漂亮郎君。
看得眼睛都發酸了。小娘子水汪汪的杏眼迷了一層水霧,勾魂攝魄。
哈欠打到一半,下顎就被謝青捏上。他逼她對望,鳳眸裏翻攪著駭人的暗潮。
夫君軟滑的長發蹭到沈香的頰側,輕輕一掠,攜帶熟悉的蘭草香。
她的心尖子像是被火灼了一下,綿綿的熱,四肢百骸都催生出汗。
明明是很熟悉的人了,為何沈香每次被謝青靠近,仍會這樣手足無措?倒沒有討厭,隻是一點點緊張。
謝青慵懶地笑,似在作怪,又似誠心:“對外都道‘小香乃寵妾’,若你不使盡渾身解數勾為夫久留房中,怕是會泄露底細。”
“夫君,我不是三歲孩子。”
“嗯?”
“不好騙。”沈香無奈搖搖頭。
“唔……倒是我失策了。”盡管如此,他還是俯下身,於暖洋洋的錦被裏,覆上沈香,“那就當為夫入戲太深,不得自拔吧。”
“噯?!嗯?!等等!”再多的話,被那一下又一句無禮的頂撞,全壓入沈香抽抽噎噎的嗓子眼裏。
時至今日,沈香才明白。郎君若是想將她吃拆入腹,根本無需理由。
謝青還算有點善心,知道臨時編幾句說辭,粉飾一下太平,不至於那樣霸道地冒犯她,一碰床笫之歡,舉止就不近人情。
思來想去,謝青還是道貌岸然的壞郎君!真缺德啊。
沈香雖然想倔強地撐一回,哪知道郎君越戰越勇,她終是忍不住累得閉眼昏睡,就連沐浴更衣,都是謝青親力親為。
這夜,叫了兩三次水擦身,丟人丟大發了。
好在翌日,沈香來了月事。
她思來想去,心裏平添幾分酸楚……從未想過,有朝一日,她會感激腹痛難耐的癸水,能助她躲過夫君日以繼夜的“疼愛”。
謝青知沈香腰疼,特地囑咐奴仆,取黑蔗糖、薑絲與雞蛋煨湯給小妻子喝。月事疼痛源於宮寒,先暖腹,再用手爐與湯婆子烘手腳,能減緩許多身子骨上的不適。
秦刺史府上專門派了個名叫“石榴”的婢女伺候沈香。聽得這話,石榴詫異極了,哪家郎君會連女科藥方子都涉足,他明顯是一心照看沈香,這才專注於婦科醫書。
沈香疼得滿額頭生汗,手腳瑟縮發虛。
石榴聽說過焦姨娘的死相,心裏懷疑郎主是為了討好謝提刑,這才痛下殺手。生養過兒女的妾說殺就殺了,人情真涼薄啊。她們隻是螻蟻,賣身契都捏在主家,命如草芥,什麽都不敢多說。
石榴能派到沈香的院子裏伺候,其實她是很慶幸的,至少沈香出手闊綽,打賞也足,不少人削尖了腦袋也想進院子隨侍呢!
石榴當然不願好差事被人占了,於是她一麵照顧沈香,一麵閑聊陪解悶:“謝夫人想吃些什麽嗎?奴婢吩咐灶房的廚娘去做。”
“前兩天的蟹黃饅頭不錯。”
沈香想到皮薄肉厚的饅頭,咬一口,唇齒留香。
石榴愁眉苦臉:“不可。謝提刑說了,秋蟹性寒,吃了腹痛更甚,不能沾。”
“那來點白菜石鍋煨鯽魚,魚湯濃鬱,很下飯。”
“白菜清熱下氣,也是寒食,您少吃為妙。”
沈香瞠目結舌,連問了幾樣,都說吃不得。
她歎一口氣:“那我能吃什麽?”
說到這個,石榴就知道怎麽回話了。
她笑道:“謝提刑說了,羊油排骨,草菇雞湯都可……要是想吃甜口的,您還能嚐一嚐栗糕,栗子都是剛打下來的,很新鮮,甜味兒還重。”
“……”既然都有菜單子了,還問沈香作甚?!
沈香懂了,夫君在耍她玩。
不管怎麽說,這頓飯,沈香都吃得很飽實。石榴伺候細心,沈香還把剛蒸好的栗子糕挪過去,喊她:“你也吃點。”
“這、這……奴婢不敢,不合規矩。”石榴體態圓潤,平日裏就是個好吃的。她的確饞糕,但也知府上規矩重,一個不留心就是挨罰。
她哪裏敢和主子家共食?要是被人瞧見了豈不是小命沒了?
沈香笑說:“那你幫我闔上門窗,風漏進屋裏,我受凍了更難受。”
聞言,石榴乖巧行事。
待屋裏唯有兩盞貝殼燈罩煌煌冒光,很隱蔽。
沈香狐黠一笑:“現在總可以吃了吧?”
石榴反應過來,小娘子千方百計掩人耳目,原來是要供她一口吃喝啊。
她怯怯地捏了一塊栗子糕,塞到嘴裏,心裏想:謝夫人也沒有傳說中那樣“恃寵生嬌”呀?她分明很平易近人的……
然而,識人不清的石榴全然不知,沈香喊她關上門窗,是想同她打聽私事兒。
小姑娘家家,被幾塊糖糕就哄了。
沈香這個做大人的忽然覺得做賊心虛。
她輕咳一聲,揣著手裏的湯婆子,道:“你知道秦大娘子,就是如今長史家的上官夫人……她從前居府上很愛吃油桃香糕嗎?”
石榴小心翼翼接過沈香遞來的茶碗,咽下嘴裏的甜糕渣子,小聲答話:“知道!雖然那時,奴婢隻是外院的掃灑丫頭,近不得小娘子們的身。不過我每次上灶房幫廚娘子燒火時,都看到她們在剝油桃的皮,說是要用杵臼搗碎了混蜂蜜做油桃香糕。年年油桃熟了,府上就會采買好幾十斤備著等大娘子催食。不過,討好了大娘子,就開罪二娘子了。她不能聞油桃味,連碰都不行,手上會起疹子,送食需小心繞開她的屋舍。”
“等會兒,你說什麽?”沈香受了驚,“二娘子……碰到油桃會起疹子?是不是不慎吃了還會嗓子眼紅腫?”
石榴驚訝:“您怎麽知道?”
“偶然在醫術上看到過……”
“您真是博學多聞。”
“這位二娘子還在府上嗎?”沈香問。
石榴搖搖頭:“二娘子失蹤了。”
“失蹤了?什麽時候的事?”
“兩年前吧。二娘子乘車去往縣官府上拜客,結果一整晚沒回來。府上派人去尋也沒尋到她,縣官府上更是說沒接到二娘子。”石榴歎氣,“郎主覺得二娘子徹夜未歸很丟人,大抵被歹徒擄了去,凶多吉少。又熬了三兩夜,定連清白都沒了。於是,郎主對外宣稱二娘子暴斃,府上也不準提起二娘子了。”
說完這些話,石榴自覺失言,忙捂住嘴:“您可別說是奴婢講的!”
“我省得,我也不想石榴出事呀。”沈香親昵地開了句玩笑,心下有了計較。
沈香用吃食又騙出幾句二娘子秦蘭的事。
原來秦蘭是秦家先夫人孕時,秦刺史醉酒和旁的婢子生下的孩子,兩個女孩兒出生是前後腳,秦如梅打小就不喜歡這個庶出的二妹妹。
秦如梅明知秦蘭對油桃起疹子,偏偏年年都催下人蒸油桃香糕。
未必吃得完,但餿了也要在各個廳堂裏擺設,用以驅趕二娘子,像是打小鬼用的桃木和鹽碟子一般,捉弄意味十足。
秦如梅和秦蘭都是秦刺史的女兒,眉眼上會不會有幾分相像呢?沈香忽然想到了一樁可怕的事,上官府上的正頭娘子,真的是秦如梅嗎?
夜裏,沈香滿腹心事先睡下了。
她沒熄燈,留著給謝青照明用。夫君於公事上格外勤勉,手不釋卷,常常要臨近天明才回房。
夜深了,燈也滅了,是謝青回屋了。
沈香本想撐起身子和他說幾句話,猶豫來猶豫去還是再次睡著了。
睡到一半,覺得口幹。沈香終於睜開眼,原是謝青摟著她,小小的姑娘家蜷在郎君寬闊的胸膛前,格外有安全感。
沈香想掙脫下地,倒一杯水來喝。
若是往常,她一點動靜,謝青早醒來,含笑幫她倒水了,偏偏今日,他遲遲醒不過來。
非但沒醒,還把沈香抱得更緊。
郎君岣嶁脊骨,像是夢到了什麽可怕的事,漂亮的眉峰緊蹙成黛山,薄唇抿成青白一線。他在出汗,額頭不停沁出細密的汗。
沈香握住謝青的腕骨,甚至能感受到他微微鼓起的青筋,虯結縱橫,抱她的力道很大。
他在微微發抖。
“您怎麽了?”
沈香有點害怕,她從未見過這樣的謝青,怕他醒不過來似的,又用力搡了一下。
幸好,謝青還是被她喚醒了。郎君茫然睜開眼,無措的神情稍縱即逝。
他鬆了一口氣,下顎抵在沈香肩窩,小心翼翼蹭了一下,笑問:“小香渴了嗎?”
謝青是她肚子裏的蟲,她一記眼神、一個動作,內裏所思所想,他都了如指掌。
可是今日,沈香發現,她並不是完全了解謝青的過去。
沈香轉過身,幫謝青擦去鬢邊的汗,語笑嫣然:“您……是不是還對我瞞著什麽事?”
她沒有怪罪,隻是平和地詢問謝青這些事。
謝青垂眉斂目,良久不語。
他一貫將這些事藏得很深,怎料午夜夢回,記憶匣子出了差池,還是漏了一星半點兒的貓膩出來。
沈香緩慢挪向謝青,珍重地抱了抱他:“我不怪夫君瞞著,見您這樣,應當不是什麽好事吧?”
連家仇都願意告訴她,為何偏偏藏了能讓他夢魘纏身的事?
謝青斟酌了很久,終於艱澀開口:“是一些……年幼時發生的難堪事。”
難以啟齒。不願暴露自己狼狽的一麵。
他唯獨,在沈香麵前很要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