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謝青來慶海縣不是專程吃喝玩樂的。
他有公務在身, 天剛露蟹殼青就撿起紫色官服,考慮早點上縣衙詳複審查舊案、核對律令文書。
縣衙裏幾十雙眼睛看著, 謝青不能帶沈香一塊兒辦差, 隻得同她白日分離,做夜裏的恩愛夫妻。
一枚石子拋出,謝青敲打阿景:“護好小夫人安危, 如她出事, 提頭來見。”
“是。”阿景惜命,他就是缺胳膊斷腿,也斷斷不能讓沈香少一根汗毛。
囑咐完,謝青回頭,看了一眼睡夢中的沈香。她昨夜受累,腿都站不穩了, 還要被他掐著筋骨,胡作非為。
哀求的小香很嬌柔動人。
謝青抬袖掩唇, 輕咳一聲。
郎君並不是沒心肝, 他也知自己下手確實幾分黑, 待小妻子不夠溫柔體貼。
熹光將至,本打算走,躊躇間,謝青又留下了。
闔上門, 回了屋裏。被褥旁側一陷, 是謝青坐著, 沈香一顫,慢悠悠醒轉。
剛睜眼, 入目便是沐浴在光瀑之下的謝青,他渾身飛了一層金箔, 邪性與神性並存。
許是要辦差的緣故,謝青的烏發早用桂花發膏子抿入襆頭內,鬢角烏油油,一絲不苟,極其自矜清貴。沈香一時看癡了,恍惚間想起此前的荒唐——她的腕骨被修長白皙的男人指骨禁錮,他偏要背後擁她,緊摟著不放,也不許她逃。
沈香眼尾是起了水花的,桃紅一片,不知是浴桶裏的水,還是可憐兮兮的淚。
她想嗚咽,下顎卻被謝青鉗過來,偏了頭,逼她受吻。
舌尖,勾纏,絞殺在一塊兒。
是沈香打了這場勝仗嗎?她記不清了。
呼吸,有一口,沒一口的。
軟糯、粘-稠,滿是迷亂的春-夜,想起來就心神不寧。
沈香又要高高拉起錦被擋臉了,她還浸在風月事裏,謝青卻早已脫身,得體地穿好公服,抓她出來麵世。
“小香醒了?”謝青一見她就笑,十分溫順可親。
“您還不上職嗎?”
“再待一會兒……”他頓了頓,眯起狹長的鳳眸,“小香緣何要躲著我?”
沈香麵紅耳赤:“明知故問。”
“為夫不懂,還望小香再指點一二。”
他說話聲漸欲迷亂,又故意咬字,招惹她的神魂。明明隔著蓬蓬的被褥,偏偏清晰話語無孔不入,逐一鑽入烏黑的被窩垛子裏,擺布沈香的心跳。
她悶得慌,還是撩開了薄被,正巧被謝青擁了個滿懷。
呀!被逮住了!
謝青抱著她,細聲細氣叮囑:“我要出門辦差事,你帶上阿景,想去哪裏都可以。不過入夜時分,等我回來。若換了住所,我會讓白玦來找你。”
“好。”沈香記下叮嚀,她鮮少有和謝青分別的時候,挨著郎君,“我會想念夫君的。”
黏黏膩膩半天,總算撒了手。
沈香看著廊廡底下靜候謝青出門的猛禽白玦,忽然意識到……它似乎是能獵一頭小羊羔子的海東青,不是專程通風報信的飛鴿吧?
別說,就連白玦自個兒都忘了。近日啄小米也挺歡實的,偶爾還會吃兩口青棗和油桃。
幸虧它雜食。
沈香借了灶房,還買了兩斤油桃,她按照阿景偷來的糕點方子,自己蒸了一籠屜油桃香糕。她嗜好甜口,還在內餡兒裏淋了蜂蜜,滋味不錯。
昨夜謝青有意在地方官麵前袒護她,傳一傳“寵妾”的名聲。
沈香經此一役,一戰成名。隻要報出她“小香娘子”的名頭,等閑的官宦人家都會禮待她,誰讓整個容州都沒幾個官階高過她夫君的吏人呢?
沈香上了馬車,命車夫往容州長史、也就是上官府馳去。她知道秦家嫡女名叫秦如梅,是秦刺史的嫡女。
要和她打好關係啊,沈香拎著吃食拜會,她總不至於不見吧?
秦如梅應當還沒這個膽子,就連秦刺史都不敢動她,區區一個長史夫人,秦如梅即便病重,也斷不會失了禮數。
上官家果然無人敢攔沈香。
府上管事昨日幫長史上官臨備馬,曾在酒宴外靜候許久。
夜幕沉沉,正是酒酣飯飽。他險些睡去,冷不防聽到一聲碎盞,料定了宴席裏頭有人不快。
沒有喧嘩與吵鬧,鴉雀無聲。
這樣大的威懾力……在座各個都是人精,猜到是哪處禮製不合這位謝提刑心意。回府後才敢開口打聽,原來謝提刑被小香娘子迷得五迷三道,衝冠一怒為紅顏啊。
無人敢慢待沈香,管事隻一記清冷眼神掃過門房,點頭哈腰請沈香入內。
“謝夫人當心足下,昨夜落了雨,泥濘得很,待會兒小人差婢子來給您擦鞋。”
“不必這樣麻煩。”沈香平易近人,對細枝末節的瑣事不甚在意,“我拎了禮來,聽聞上官夫人久病,想拜訪夫人,不知管事可否通傳一番?”
管事眉眼間的愁容一晃而過,頓了頓,笑道:“小人這就去稟報夫人,您在花廳裏吃茶,稍待片刻。”
“噯,好,您忙。”
管事前腳剛走,後腳便有婢子來替。
上官府上的奴仆可比秦家眼高於頂的下人和善多了,待客都是笑眯眯的,給沈香端了蜜葡萄幹胡桃奶酪冰碗子和桂花糕,怕沈香吃不得冰,又用上好茶團烹了茶湯放一側待她啜飲。
在精致甜膩的家府糕點襯托下,沈香拎來的油桃香糕倒顯得平平無奇。
呃……不會被嫌棄吧?
她窘迫了一陣,在心裏小聲寬慰:萬一久病臥床的秦如梅就好她這一口,想吃點不一樣的呢?畢竟自小就愛吃的糕點,總摻雜了一份回憶與童趣,是旁的甜糕及不上的。
沈香自欺欺人,但好歹壓下心虛。
另一邊。
綠蔭蔥鬱,是院中培的名貴蘭草。近日天氣濕,催開了草木,蘭花像觀音纖柔玉指捏的說法印,脆弱卻動人。
管事錯開眼,撩簾入了裏屋。他跟長史上官臨的時間久,關係算起來還是遠房表親,他在府上地位很穩,是僅次於長史的男人。
不過這樣無禮入女主子屋裏敘話的奴仆,當真是頭一回見。管事目下無塵,連秦如梅都不放在眼裏。
“夫人,謝家娘子求見。”管事低頭,稟了句。
“就說我不見。”
秦如梅躺在薄紗羅帳後頭,她沒有臥著,而是穿好了衣,倚靠於床圍子邊剝果子吃。
管事沒應聲,隻瞥了屋隅角落裏的一尊冰鑒,吩咐底下婢子:“都是重病的人了,還饞什麽冰呢,搬出去,將屋子空出來。藥膳也該烹煮了,端一碗安神湯來罷。”
“是。”
婢女很聽管事的話,兩下就挪走了冰鑒。
屋子裏瞬間燥熱,秦如梅氣得大喘氣:“你!你竟敢擅自拿大,撤我的冰。”
管事冷哼一聲:“如今的局勢,可由不得夫人使小性子。外頭坐著的那位,便是秦刺史都不敢開罪,您比之官人們,又算哪個道上的人物呢?”
他不把秦如梅放在眼裏,臨走前,又敲打了一句:“一刻鍾後,謝家娘子會來屋裏瞧您。最好是早些收拾妥當,免得丟咱們郎主的人。”
說完,管事便闔門離去了,唯有秦如梅差點倒噎氣兒,切齒一程子,說不出旁的話來。
沒法子應對,她隻得老實巴交整理了碗碟,由婢女撤下這些與“病患”身份不符的用具,安生躺回了**。
沈香一入屋,就看到薄紗籠罩的床裏睡了一個病懨懨的女人。眉眼瞧得不真切,沈香也沒見過秦如梅,不知她長什麽樣。
沈香不好奇秦如梅的容貌,隻是她沒有理由撩簾拜會,尷尬地看了一眼隨行的婢女。
婢女幫沈香稟報:“夫人,謝夫人來瞧您了。”
“快請進。”不遠處傳來女子氣若遊絲的聲音,還算熱切,沒有冷待。
沈香鬆了一口氣。
“打擾上官夫人養病,是小香不識規矩。”沉默一瞬,沈香又圓回這話,“隻昨日剛同夫君來慶海縣辦公差,在花宴上沒見著夫人,心裏實在掛念。特地蒸了點糕登門,想讓夫人嚐嚐。”
秦如梅原本不想吃糕,但記起管事耳提麵命沈香的緊要。
她勉力一笑,賣沈香麵子,吩咐婢子:“謝夫人親手蒸的糕點,定是好的,拿碗碟來,我嚐嚐。”
“是。”
婢子接過沈香的禮,打開桃木食盒蓋子,分出一塊糕。
濃鬱的桃子香味,一下子鑽入秦如梅的鼻腔,教她重重擰起眉頭。
秦如梅半天不下手,使沈香的心也高懸:“您怎麽了?”
“這糕裏頭,夾了什麽?”秦如梅莫名問了句。
這話讓沈香感到奇怪,她小聲答話:“隻是添了油桃和蜂蜜混的餡兒,聽說您……”
“愛吃”一詞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婢子為難地告罪:“謝夫人,我家夫人吃不得油桃。一碰便會起疹子,嗓子眼腫脹,委實對不住您。”
“哦,竟是這樣嗎?”沈香圓融地答話,“無礙的,下回再登門,我備些夫人愛吃的。您看,胡桃芝麻餅,行嗎?”
秦如梅放下碗碟,鬆了一口氣,笑道:“可以。我很愛吃芝麻餅,勞謝夫人費心了。”
她客客氣氣應話,和沈香聊了一場,兩廂都還融洽。
隻沈香心裏納悶,秦如梅乃秦家的嫡女,對於她偏好的吃食,沈香親自從秦家奴仆嘴裏挖出來了。
那樣倉促的對話,又有重金打賞,奴仆不可能臨時起意誆騙她。
秦如梅也沒刻意與沈香交惡的必要,故意擺臉子說不能吃啊……畢竟秦刺史都不敢開罪謝青呢。
沒多時,藥湯子來了。沈香心裏道一句“開罪”,故意摸了一塊油桃香糕,碾碎了內餡兒,勻稱地粘於藥湯的碗底。
秦如梅接過藥碗,小心喝完湯藥。
豈料,她剛放下碗,指腹就起了紅疹子,出奇的癢。
低頭一嗅,是油桃味兒,秦如梅趕緊催人端水來淨手。
沈香這一回確認了,秦如梅的確吃不得油桃,她沒撒謊。
僅僅是指腹碰到油桃內餡兒都發癢啊……
明明是秦如梅從小吃到大的油桃香糕,怎麽嫁到了上官家,便推脫說吃不得了?奇怪,仿佛人都換了個芯子。
沈香滿腹心事出了上官府,白玦在外接應。
想來晚間住宿的宅院換了地方,謝青怕她尋不到,早早就叮囑白玦循味兒跟來。
沈香丟出一枚石子,阿景現身,車馬齊備。
沈香坐馬車上晃晃****朝前行去,暮色漸暗,金橘色的晚霞銜連黑簷街巷盡頭。
倦懶了一整天,沈香昏昏欲睡。
車簾忽然被夜風卷起,她窺見一側的繡樣布坊,不少漂亮花色的布搭在木架子上供人觀賞,木櫃台還展著一排排五顏六色的荷包。
沈香一個激靈,喊車夫——“停一停”。
她忽然記起,很久以前,她答應過要送謝青一個親手繡的荷包。東一樁西一件的事,讓她都忙忘記了,拖到今日。
沈香遲遲不送,謝青總不至於每日幹等著吧?
不好說,郎君的心思比海還深。
沈香下了車,買了沒有繡紋、清水臉子的荷包。一個山桃粉色,一個月白色。
她還買了繡線和針,打算連夜動工。繁複的紋樣是趕不出來了,簡單的樣式,沈香能做點。
於是,她繡了幾顆紅豆,還有幾節翠竹。
繡完了,沈香自己都有點不好意思,怕人說敷衍。
好在,謝青應該不嫌。
他忙到夜裏才歸的秦家寢院,洗去一身的風塵,熏好了香,處處得體,方邁入屋裏,詢問沈香今日吃喝與見聞。
沈香如實說完秦如梅的蹊蹺,又想起了兩隻荷包。
她羞赧地遞了過去,小聲說:“有些匆忙,繡得不是很好。”
謝青先是錯愕,繼而眼眸裏燃起星星點點的燭光,他把荷包比在燈下,仔細打量。
“我很喜歡。”他抿出一絲笑,“從前在秋官衙門裏,總看到官司皂役佩戴妻子所贈的荷包……心裏也想小香繡一個贈我,又怕你勞累。”
所以一直掛念著、惦記著、悄悄盼著,卻遲遲不敢說嗎?
沈香想起以前的事。
從前她還在刑部衙門裏辦公時,謝青午間詳複完案牘,總在院中那棵蒼勁的鬆木底下吹風,時而閉目養神。
往來的皂役撞見過好幾回,正對上謝青鷹隼一般銳利的眼,心裏難免惴惴不安。
不止一次,時間久了,大家夥兒回魂。
他們齊聚一堂,私底下議論謝青——“夠狠”!
自個兒勞累不說,還要成日裏正顏厲色,督察他們辦公勤勉與否。
害得他們連衙門團膳都不敢多花時間吃……
再後來,大家夥兒掐準了謝青在外巡視的時辰,有意無意避開了有他的路徑,拉幫結派“孤立”謝青。
如今細思,謝青沒那樣複雜,他其實隻是偷偷端詳這些皂役腰間掛的繡品而已。妻子滿懷愛意落的針腳,特地贈給夫婿佩戴,家宅和睦,有人惦念,真好。
謝青也想要,但他不敢和小香說。
沈香“噗嗤”一聲笑開了,她親了一下謝青的臉,促狹地取笑:“夫君好一團孩子氣,竟會羨慕旁人有妻子送的荷包。”
謝青沒有辯駁這句話,隻微微一笑。
他把荷包看了好幾遍,白皙修長的指尖摸上每一寸針腳。隨後,他取出小枚的官印,放入新荷包裏,係在腰間。
“如今,我也有了。”謝青的聲音似涼風,極輕極柔,再寡淡的話語,沈香也能從中捕捉到一絲隱秘的歡喜。
他這樣珍視沈香的贈物啊……偏偏她遲了這麽久才給。
沈香的心跳驀然漏了一拍,心尖子上忽然牽起了綿長的酸澀,帶一點梅雨季的刺痛。
有點,心疼謝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