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州太守官宅年久失修, 每補漆一道門楣,就要請宮中皇帝的旨意。官家唯恐朝中撥款修繕, 是地方官尋由頭蓄意斂財。
住得太過於富麗堂皇, 定是貪財之輩。這是把刀子遞給諫官,任由人捅,傻子才幹。
因此, 家底子殷實的地方官大多會自個兒買外宅, 不住官宅裏頭。老宅子沒人氣滋養,日漸凋敝,更陰森了。
今兒,沈香和謝青要住的,就是秦刺史自家的私宅。
端看門前兩隻鉤爪鋸牙的石獅子就很有講究,口舌裏咬著的那顆球, 乃是上等的白玉。
沈香瞧不出門道,她隻知今晚要辦的事兒太多, 尋到那位上官夫人, 還要打好交道以便日後遞請帖往來。
禮不可廢, 沈香來時置辦了許多見麵禮:“這個官窯出的鬆鶴青瓷瓶可以送給錄事參軍家的娘子,那個翠玉觀音可以送給司功參軍家的娘子,如有夫人們領家中小娘子拜客,我還置辦了不少花釵與金銀鐲子, 挨個兒褪下來送人, 足夠分一分的了。”
沈香撩起衣袖, 給謝青看她纖臂上的一眾物件。雖是鏤空的金銀飾,但鑲嵌了珠玉, 還是很沉。
謝青怕她被壓得手酸,輕輕托起, 任她分重量於他身上。
謝青輕抿薄唇,憂心地問:“累嗎?”
沈香眨眨眼:“不累呀!倒是第一次做這樣的事,還蠻新奇有趣的。”
她是個天生的樂天人,想到待會兒應對諸位娘子的情形,狐黠一笑,學給謝青看。
“我可會應對了!看著好的,就摘首飾;比自己小的女孩兒,就攬懷裏團一團臉,再輕鬆不過。”沈香為了讓謝青信服,又補了句,“老實說,比官場中周旋要簡單得多。再如何挑我的刺,她們也奈何不了我,誰讓我夫君是大官呢!隻有他們家中郎主被發落的份兒。”
狐假虎威的感覺很好,有種嬉戲人間的意趣。
謝青抱住小妻子,聽她得趣,也微笑:“橫豎有我坐鎮,你也不必費心攀交。”
“不行的。我總得幫上夫君的忙,要想接近上官長史,最好是從他家眷下手。”沈香抖了抖手上的飾物,“她們都以為我不是正頭娘子,在外輕狂拿大,我偏要恃寵而驕給她們看。蚱蜢一般蹦跳,汲汲營營拉攏眾人,才符合我眼皮底子淺的小戶心性。”
沈香連自個兒的戲文角色都起草好了,擎等著待會兒拉旗唱大戲。
兩人在偏廳待宴,竊竊私語沒一程子,婢女便提燈來迎沈香:“夫人,請您隨奴婢來。後院設了女眷的花宴,隻待您來開宴,一道兒賞花呢。”
她們恭恭敬敬喚她夫人,底下肯定有秦刺史的授意。誰不知謝青是有正妻的,在外頭的這個小香娘子,不過是一時興起的玩意兒罷了。他們不敢觸謝青的黴頭,好好順他心意,捧著這位寵妾。
沈香心裏頭敞亮,她擺擺手,命婢女幫著提見麵禮。臨走前,又握了握謝青的手,嬌滴滴喚了聲:“夫君,那妾身去見客了。”
“嗯,去吧。”謝青依依不舍鬆了手,縱她離去。
而秦家的一等婢女聽得那句“夫君”,暗地裏翻了個白眼。鄉野村女,得兩天高官疼愛,竟擺起譜來,也不知掂量掂量,自個兒幾斤幾兩。
鄙薄間,她又偷偷打量一眼謝青。
夜裏,官人穿了一身紫袍,貴氣逼人。緊要的是,明明骨相削瘦的文人,卻在風滿衣袍時,勒出健碩有力的蜂腰窄背,叫人不敢小覷。加之容貌清麗俊逸,讓旁人無端端豔羨起沈香來。
不過一個村婦,竟也攀上了三品大員的高枝兒,命真好啊。
整個秦家的女眷,誰不羨慕沈香呢?官夫人們早早就聚攏在後院,捧著秦刺史最寵愛的室焦姨娘講話。
按理說,諸位官夫人都是正頭娘子,對於嫡庶尊卑看得很重,偏偏所有禮製,在絕對的官權麵前忘了個一幹二淨。
秦刺史的夫人早在五年前辭世,兒子與孫子都大了,秦刺史便沒有再娶繼室,反正他是州主官,一言九鼎。日常也無需家內外出交際、主持後宅。
前頭夫人不爭氣,隻生下一個嫡長女,其餘孩子全是從焦姨娘肚子裏爬出來的,待嫡女嫁給心腹長吏為妻以後,秦家能當家做主的人,自然就隻剩這位焦姨娘了。
其實,秦家先夫人是名門貴女,心底太純善了,全然不知她不能生養,正是這位親如姐妹的焦姨娘犯下的陰司功績。
小地方,何等有違常理的事都能發生,萬一焦姨娘祖墳上冒青煙,被秦刺史扶妾為妻呢?官夫人們早早攀交焦姨娘,也是為自家留一條後路。
畢竟女人家的枕邊風,威力十足,都是為自家夫君籌謀前程呀!
秦刺史耳提麵命,要焦姨娘好生款待沈香,畢竟沈香是謝提刑瞧中的小娘子,緊要的很。
郎主麵前,焦姨娘自然乖順,可人後,那起子不平的心緒湧起,又實難按捺下去。
給焦姨娘捶腿的捶腿,捏肩的捏肩,好好的官夫人,盡搶著奴仆的活計幹——
“方才綠萼來傳話了,說,這位小香娘子真當自個兒是個人物,竟喊起謝提刑‘夫君’了。真親熱,連過門禮都沒辦呢!”
“就是!誰不知她是剃頭擔子一頭熱,在任上玩數月的女客,還真當自家是正頭夫人了。這般上躥下跳,也不懂往後會鬧笑話!”
此言一出,夫人們哄笑一堂。
原以為焦姨娘也會被逗笑,哪知主家人不給麵子,神情冷淡。
她們細細咂摸說出口的話,一個個嚇得抖若篩糠。焦姨娘也隻是一個妾啊,她們方才,怕不是含沙射影,趁機打焦姨娘的臉子吧?
“我、我沒有那個意思。”說錯話的慶海縣尉趙夫人戰戰兢兢下跪,祈求焦姨娘寬恕。
焦姨娘柔聲笑道:“趙娘子何必這樣大驚小怪,教人瞧見,還以為我如何苛待你呢。”
“是、您宅心仁厚,怎會生我的氣。”
焦姨娘不接這話,隻是柔柔牽起發抖的趙夫人,纖指在她手背上撫了撫:“聽人說,趙娘子今日淋雨,受了風。既然身子骨不適,明日的花宴,你就好生家中歇著吧。”
“我、我沒有……”很快,趙夫人回過神來。這話不是焦姨娘擔待她,而是有意將她從交際圈子裏除名,往後不帶她一塊兒玩了。
焦姨娘表了態,自有培養了多年的左臂右膀上前來幫腔。她們一前一後按住趙夫人的肩臂,逼她落座:“您就好好養身子吧!”
而脫離了秦刺史下吏家夫人轄製的焦姨娘,冷冷勾唇,拍去了指腹上的香粉,仿佛方才觸上的趙夫人,乃是何等醃臢之物。
沒多時,耳報神婢女便到了:“焦娘子,小香娘子來了。”
按理說該喊“姨娘子”的,隻是大家夥兒都知,秦家內宅就這麽一個手眼通天的人物,不是內宅主母,偏更勝主母。
對上她,言辭裏自然要賣點關竅,討個好彩頭啦。
“快請。”焦姨娘容色淡淡,心裏卻也很好奇沈香。
何等的人物,竟在幾天內就拿下了京城中來的年輕氣盛的高官……手段當真高明呀!
待她們真瞧見沈香的那一刻,俱是憋悶了一口氣——原來是風姿綽約的小娘子,嬌而不媚,豔卻不俗,明明該滿身婉約氣質,卻偏偏昂首闊步,帶點文人風骨。
是她們昏了頭吧?
為何會被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散出的那股清冷氣質所震懾?
沈香沒覺出這麽多門道,她隻是頭一次上女眷聚宴,頗有些不習慣。
下意識要待女客們恭敬,雙手正交疊於額前,又想起她不該行郎君拜儀。
於是,沈香硬生生縮回了手,朝諸位官夫人福了福身,笑道:“小香見過諸位夫人、小娘子。”
她倒守禮,想來是謝提刑怕她出醜,事先提點過規矩。
沒看成村婦的笑話,還隱隱被人壓一頭,諸位夫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但想著她是謝青的心頭肉,不敢慢待,一個個麵皮抽筋抽出一寸笑,迎沈香入內。
她們諂媚的架勢,比逢迎焦姨娘還熱烈,令焦姨娘心裏頭隱隱生出些許不快。
一群捧高踩低的貨色。
沈香沒忘記見麵要送禮這一出,東一個白玉孔雀簪,西一個鎏金如意金鐲。
穿金戴銀的一雙玉臂擺出,堂皇耀目。
官夫人們看著那價值連城的珠寶首飾,一瞬間靜默了,想酸她一身金銀銅臭氣都說不口。
婦人們都掌過家,知柴米油鹽貴,特別是地方外官月俸也不多,雖說可以從人丁稅賦裏撈點油水,但位卑言輕,鑽進袖囊裏的都是杯水車薪。發間的一隻金簪戴了又戴,年年熔了打新樣式,老金換新金,勉強撐場麵度日。
一時見到真出手闊綽的主顧,她們難免轉不過彎來,莫名自慚形穢。
小香娘子是真富貴,她們不過是強裝體麵的贗品。
區區村婦,哪裏有錢?想必是謝青賞賜的吧?攀上那樣俊美的後生,偏偏出手還大方。
眾人都要浸入醋壇子裏了,酸味彌漫,心裏頭真羨慕啊。
再不滿,東西還是要伸手接的。
夫人們一麵心酸,一麵攛掇少不更事的小娘子討好沈香。
沈香是個親和的娘子,臂彎上套著的花樣太多,她巴不得一件件送出去。
小姑娘家家嗓音甜,東西給得更多。
禮給完了,她同女眷們的關係也好到了頂峰。
女客們漸漸撥成了兩派,絕大多數都是想哄著沈香的,畢竟眼前的便宜不拿真如蠢蛋。
焦姨娘一毛不拔,她們陪了好些年,手裏都沒漏什麽錢財出去。就連她答應好的仕途好處,至今也不曾兌現過半句,不如討好沈香了。
隻是沈香一走,她們落到焦姨娘手裏,再想緩和關係,怕更難了。她們隻得兩邊都周旋,忙得陀螺似的團團轉。
沈香不擅長應付官夫人們,但她不蠢笨,能錢財打點最輕便了,她沒有時間長久去培養關係。
見賄賂得差不多了,沈香問:“今日上官夫人沒出席嗎?”
她任她們自報家門,沒聽見容州長史家夫人的名諱,再說上官夫人是秦家嫡女,地位高焦姨娘一頭。若她來了,風浪眼裏坐著的,就不會隻有焦姨娘一人了。
唯有一個可能,她沒到場?
這話一出,官夫人們都回過味來了。小香娘子是個野心大的,居然想結交僅低於秦刺史的上官別架啊。
她們對沈香道:“上官夫人三月前生了病,一直居家休養呢。焦娘子遞過好幾次請帖,都說身子骨不適,不能出麵,我等也許久沒見到她了。”
“竟是如此。”沈香笑道,“有機會也得登門拜會一下,畢竟都是官眷,我不能落了禮數。”
大家夥兒笑了一下,嘴上說“是呢是呢”,心裏倒嗤之以鼻——“你一個連妾室身份都沒有的女子,竟也配自稱官眷!太抬舉你了。”
倒是焦姨娘一聽沈香問起嫡女秦如梅,終忍不住了,切齒暗罵:真有意思!來秦家做客,不同她這位後宅女主子打好交道,竟問起前頭夫人留下的嫡女。看來這位小香娘子定瞧不起她妾室的出身,一昧想攀交嫡枝兒!小香再得寵也隻是個妾,擺出正房的譜子,不嫌丟人嗎?
焦姨娘心間忿忿不平,忽然升起一團小家子氣……她想治一治沈香。
沈香挑起了秦如梅的話頭,小心拉過一個秦家的婢女,塞了一樣銀簪過去,笑問:“上官夫人愛吃什麽?我也好備禮登門拜會。”
婢女拿人錢財手短,支吾半天,說:“上官夫人少時在府裏就愛吃油桃香糕,年年夏末都要喊灶房蒸糕。”
“真懂事,辛苦你了。”
沈香心裏有了計較,把婢女的話記在心上。
接下來的花宴,沈香隻想做個陪客,盡早抽身。
哪裏知道,還是出了意外。
她跟著官眷們上船賞荷花,夜色濃密,人群熙攘。她沒走穩路,被壞心的焦姨娘一絆,落入水中,濕了滿衣。好在人工鑿出的河並不深,沈香又懂一點水性,沒出什麽差池。
風一吹,水浸入骨頭縫裏,升起綿綿密密的冷意。
她淋成了落湯雞,在諸夫人麵前丟了顏麵,焦姨娘還以為她會羞惱,怎知沈香隻是微微一笑,不卑不亢地道:“倒教各位夫人看笑話了。”
是個厚顏的小娘子啊,焦姨娘意興闌珊。
沈香落水的事,後宅婢女們叫嚷開,很快傳到了謝青耳朵裏,連院前郎君們的酒宴都聽到了風聲。
“啪嗒。”
琉璃盞碎成幾瓣兒。
原本喧鬧的宴席,隨著謝青一隻酒盞擲出,絲竹聲戛然而止。
室內鴉雀無聲,無人敢動彈,各個垂首,眼觀鼻鼻觀心。
謝青似笑非笑,對秦刺史道了句:“聽聞秦刺史的後宅多年無妻君主事,中饋饌飲俱是由妾室代掌。本不想幹涉秦刺史家事,隻今日府上寵妾不成氣候,帶累家內受辱,還望秦刺史給個交代,否則本官往後顏麵往哪裏擱置?”
這話說得太直白了。
謝青竟為小香娘子掌了秦刺史一耳光,半點顏麵都不留。
那個女子,不過是個妾啊……秦刺史倒想這樣回話,可轉念一想,焦姨娘也不過是個妾。
隻是她生養過好些個子女,他待她是有幾分情分的。
真糊塗,竟開罪謝青!
秦刺史賠笑,道:“府上女眷慢待謝夫人了,下官這就去好生告誡一番焦娘子!”
“嗬。”謝青並沒有見好就收,他冷冷看了秦刺史一眼,微微上翹的唇角,滿是淬了毒的笑,“秦刺史,今日本官與你有緣,不若贈你一句公中古來的警世諍言——匠人寡斷可致雲樓傾陷。”
當著眾人的麵,謝青不能說得再深了。
秦刺史明白,謝青是要他決定焦姨娘的生死——上峰的登雲梯已遞出,若他一時不察,忘記接手,那可就追悔莫及了。
而投名狀,正是焦姨娘。
謝青睚眥必報,不許寵愛的家妾遭人羞辱,故而秦刺史必須給他一個交代。
功名利祿和一個無足輕重的妾,還要秦刺史猶豫嗎?自然是投奔入謝青的營帳,用焦姨娘的命,討好謝青。
秦刺史既已做了決定,自然要做絕。
當夜焦姨娘回了房,還沒同秦刺史軟聲細語說上幾句話,就被一隻有力的手扼住了脖頸。他死死鉗著她,眼底沒有半分溫存與憐惜。
焦姨娘雙目赤紅,她不明白為何今日秦刺史起了殺心,難道是她謀害先夫人的事暴露了?!可是、可是她本就病入膏肓,焦姨娘不過是看她可憐,這才多添了幾味藥,助她早登極樂!
焦姨娘足下撲騰,窒息感漸生。最終,她不甘地閉上了眼。
秦刺史還是顧念一點兩人多年陪伴的情分,他給焦姨娘留了體麵,對下人們道:“焦姨娘急病來勢洶洶,一時沒能緩過氣兒,竟就此去了,本官……甚是痛心呐。”
秦家的家事到底沒能驚擾到沈香。
她換了整潔的新衣,從後宅出來。
還沒蹬上謝青的馬車,就被郎君勾住腰帶,猝不及防帶入了懷。
蘭蕙清雅的香味繚繞四肢百骸,她被悶到謝青的懷中,脊背升起一股子酥麻的暖。
他熨帖她,沒有理由,又或許有理由。
沈香後知後覺回過神:“哦,我今日落水了。”
“我沒能護住你。”謝青甕聲甕氣答了一句。
他又起了卑劣的心思,想獨占沈香,想私藏她,不讓任何人瞧見。
衣袍之上或衣袍之下的人,都歸於他,無人能碰。
但是,小香會生氣。不可為之。
謝青偃旗息鼓,隻戀戀地咬了一下沈香後頸,像是懲戒,盼著出點血氣,又不敢傷她,唯恐沈香疼痛。
軟刀子割肉似的鈍感,教沈香滿心無奈。
“我沒事。”
“嗯。”謝青不信。
“真的沒事。”沈香小聲說,“隻是落了點水,濕了一層衣。”
她慣愛粉飾太平,把一應事都說得輕巧,罔顧他的關心。
謝青第一次生了一點火氣,對最愛的沈香。
他嘴角掛著笑,清冷的眸子驟雪寒霜。
今晚,謝青宿在外頭。
他抱她入了寢室,又叫了盛滿熱水的浴桶。
謝青小心放下沈香,任她兜頭泡在水裏,連衣帶身。
隨後,剝花瓣兒似的,逐一挑開衣袍。
入目,是玉肌與豔紅褻衣。
他學沈香的話,風輕雲淡地道:“隻是落了點水,濕了一層衣。”
待沈香被他逼得隻能躬身,分開膝骨,軟綿扶住浴桶邊沿時,她終於懂了——謝青睚眥必報,挑釁不得啊!
隻可惜,無盡懊悔的話,悉數被摧毀。一整夜,謝青都沒接受沈香的求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