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隔天, 沈香和謝青啟程,坐馬車去往慶海縣。
謝青得償所願, 能領小妻子歸京。既如此, 帶不帶孫楚同往倒是沒那麽重要了。思來想去一刻鍾,他吩咐隨行的謝家臣小舟,由她指點孫楚武藝。
孫楚拜的師父是謝青, 來個小嘍囉指點他算什麽?
正要叫囂, 被小舟三招打趴下。
孫楚忙跪著行禮,虔誠:“您往後就是我二師父了。”
“不敢占小郎君便宜。”小舟冷淡答。
“您說這話的時候,如果能把玉足從我背上挪下來,那就更好了。”
“哦。”小舟挪開了腳。
孫楚輸得心服口服,沒想到姐夫手下一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家奴都這樣厲害,還是個患上麵癱症的小娘子, 那他確實還不夠格讓謝青親自指點。
沈香頭一次見到謝家臣裏還有小娘子,對這個年紀輕輕的小舟好奇起來。她問:“小舟怎麽入的謝家?她是家生子嗎?”
謝青皺眉:“我不記得了, 這事兒, 小香可以問問阿景, 他嘴碎。”
“……”夫君上眼藥好能耐啊。
沈香緘默一會兒,幹笑:“您日理萬機,確實沒阿景閑暇時辰多。”
沈香拋出去一枚石子,聽得車簾外一聲巨響, 原是阿景到了。他嬉皮笑臉鑽進車廂, 還沒來得及和沈香說兩句俏皮話, 就被主子一記淩厲的眼神嚇退。
阿景想起山寨裏的苦難,老實巴交瑟縮到角落, 問:“小夫人尋我什麽事兒?”
沈香笑眯眯拋了一塊鹽梅子酥油餅至他掌心,當作獎賞, 問:“小舟是什麽來曆?”
“小舟啊!”阿景咬了一口餅,腮幫子鼓鼓的,“她是賀叔帶回來的小娘子……好像是謝家舊部的孩子吧。不大愛說話,每次找賀叔,都是問她爹怎麽死的。不過賀叔沒一回告訴她,隻說等她哪日能打過他了,他就說出她爹的死因。”
沈香心裏“咯噔”一聲,她記得那些謝家舊部死得多冤枉。他們是被皇帝下詔賜死的,所有聽謝安平差遣的謝家將,一個不留,全部斬殺。
不忠君的將士,沒資格活。
她記得謝青提起的屍山血海,也記得那些屈-辱與不平。
這些事,可憐的小娘子不應該知道,家仇不必她背,有謝青和沈香在負重前行呢,他們會替謝家枉死的英魂伸冤。
國運昌盛,是謝家將們用不屈的脊骨,一寸寸守下來的,而不是君主無足輕重的幾道軍令。
勿敢忘家仇啊,謝家將的命不能這樣輕如鴻毛,遭諸神摒棄。
阿景不知內情,像是想到什麽有趣的事,笑說:“小舟夙夜練武,如今本事大極了。前兩天和賀叔過招,匕首來勢洶洶,差點割開他喉嚨,好在賀叔身手老道,避了開,沒在咱們弟兄麵前丟臉。不過他說,再這麽下去,怕是攔不住小舟了。”
很快,她就知道真相了。到時候,她會做什麽呢?為父親報仇雪恨……弑君嗎?不能輕舉妄動啊。
沈香聽得憂悒,阿景走後,她半天不言語。
苦著臉的小妻子,謝青不喜歡。
他拍了拍膝骨,笑著哄她:“以往總趁機伏於我膝上,怎麽如今能占便宜,倒矜持起來了?”
謝青故意牽扯出從前和沈香共乘一車惹出的笑話,他費盡心思逗弄她。
沈香抿出寸許笑意,倚靠到謝青懷中。郎君會意,得體地環住她腰肢,摟孩子似的,抱她坐於膝上。輕輕一擁,衣布摩挲,周身都是綿長不絕的草木清香。
似是幽穀蘭蕙,其香也符合謝青其身。
沈香任謝青撫著她的脊背壓驚,好半晌,她問:“夫君,你知道謝老將軍出事那一日,難過嗎?”
沈香隱約記得,那天她撞見謝青肢-解死物,是一隻山畜。其實她也害怕見血,不過為了寬慰謝青,沈香仍抱著甜糕,大膽靠近他。
謝青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有一點煩悶,想殺生。我……沒有落淚。”
並不是不會難過,而是隻會笑,沒有眼淚。
這樣說,好像一個怪物,他忐忑不安,怕沈香不喜。
郎君垂下眼睫,緘默不語。他不正常,和人間格格不入。
沈香忽然很心疼他,她小心翼翼摟住謝青的脖頸。
謝青天生沒有眼淚,不是他的錯,是天神待他殘忍。
沈香如今很懂謝青了。
他很可憐,本該哭泣的時候,連情愫都發泄不了。
神佛看他笑話,看他惶恐不安,怪異地幸存於世。
難怪想瀆神,因為從未有人對他施舍過善心啊。
“往後,您難過的話,我替您哭,好嗎?”
她想到謝青傷重,靠在她膝上時,晶瑩剔透的眼淚滾落入謝青的眼底……她借給他傷痛,教謝青好好哭了一場。
謝青怔忪,懷裏的小妻子變得好耀眼。他仰首,虔誠地親了一下沈香發顫的眼瞼:“我不想小香哭。”
為了保全她的眼淚,所有苦難,他都會自個兒咽下,無一例外。
“永遠對我笑。”謝青含笑,又道。
隻要對他笑就好了,不必難過的,他罩著她,給她撐腰。
兩日的車程,抵達慶海縣已是熔金殘陽時分。
早聽聞高官要來,馬車外烏泱泱又圍了一堆官吏。
為了以防萬一,沈香今日已於鼻梁與眼窩處上了點易容的麵皮,變成了另外一張美人臉。五官左不過一個嘴巴兩隻眼,稍作調整就能大變樣。
她仍舊嬌媚,姿容卻和以往大相徑庭。秦刺史這些對她不熟悉的人定認不出新鮮眉眼,不過這點變化難不倒謝青。
沈香都要懷疑,謝青認人,不是看臉,而是憑借氣味。
他識得她,無論沈香變作何等模樣,他都知是她。
謝青先下的馬車,為了給沈香撐場子,他溫文含笑,抬手去牽她。
拿謝提刑當腳墊子?小娘子真真膽大妄為啊。
官人們麵麵相覷,私底下嘀嘀咕咕——
“她是誰啊?”
“哦!這怕不是那位金垌縣的小香娘子吧?”
“是了是了,我有印象,原是她啊……”
“十分得寵呢。”
……
沈香明白了謝青的用意,和他出門已是招眼。既如此,不如再多偏疼幾分,好歹依仗他的勢力,她狐假虎威不會受委屈。
今日宴席,後宅裏定是女眷們的天下,官夫人各個眼高於頂,萬一她受氣,一時都尋不到謝青的門頭告狀。
夫君也太小心了。
沈香玩味地笑了下,於無人處小心勾了勾謝青修長硬朗的指骨,當作他貼心的獎賞。
錦衣寬袖底下,這點子粘稠濃厚的夫妻旖旎,無人瞧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