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就這般, 阿景住到了孫府。
他是個傻小子的個性,又吃得多。為了每日都有好吃的, 他特地和孫嬸娘打好交道, 哄得大人眉歡眼笑,融入的速度比沈香想的快多了。
總算妥善安頓了她,沈香心裏鬆快許多。而謝青也故意借山匪一事, 以“報恩”為由, 住到了孫府。
一對狗皮膏藥似的主仆,真教人頭疼。
近日,暴雨瓢潑,已接連下了數日。
容州邊境環繞涇河,而離涇河最近的鄉縣乃是金垌縣。故而每到“六月至八月”的漲水汛期,再遇上如注大雨, 金垌縣就要派出官吏監管河堤與河深水位,防止大水決堤, 漫灌入街巷, 造成災害。
沈香聽張主簿說過, 容州常發大水,朝廷體恤地方官吏治災艱難,常會有撥下賑災銀與糧米,供遭受水患侵擾的地方百姓渡過難關。
多年的防洪經驗累積在這裏, 真遇上了事兒, 金垌縣令孫晉也不是很焦心, 特別是去年,容州的秦刺史剛拿了京中撥下的修繕款, 把涇河的堤防加固過一回。
張主簿一如既往去涇河口岸觀測河深,隻是這次, 他像是瞧見了什麽駭人的事物,一路狂奔回孫家,氣喘籲籲入了門,高聲喊:“明府!明府!你我全完了!”
正是夜裏掌燈時分,官署晚衙俱是散了。
風雨淒淒,被冷風斜吹,卷入門簾,凍得人一個哆嗦。
張主簿腿軟,跪在庭院的雨裏。他渾身發抖,擎等著孫晉出麵。
聞言,孫府一家子連帶著沈香都跑出門去。
張主簿一陣摧心剖肝的慟哭,顯然是被嚇得六神無主了。
沈香顧不得風雨交加,冒雨上前,攙起張主簿:“您慢慢說,縱有天大的事,刀子還沒落脖頸上,都得好生講清楚,籌謀對策不是?”
他竟沒有一個年紀輕輕的小娘子穩重,真是丟顏麵啊。
聽得這話,張主簿回過神來。他握住沈香的手臂,眼眶發紅,竟是老淚縱橫:“小香娘子,完了,這一回,咱們都完了。”
謝青聞訊而來,見沈香被張主簿把持著一塊兒淋雨,心下略微不滿。便是要折騰老身骨,也莫拉他的妻墊背。謝青的煩悶之色不能當眾表露出來,隻得寒聲問了句:“何事這般喧嘩?”
張主簿原本還哭喪著臉,一見謝青,仿佛找到了主心骨。他臉上喜色驟起,鬆開沈香,反倒奔向謝青,行了跪拜大禮:“請謝提刑救救我等!連天的暴雨,將涇河外的堤壩衝潰了,那攔洪的泥牆露出內裏一角,竟是偷工減料!朝中是撥款給咱們金垌縣的府衙修堵堤防,可是錢財惹人眼熱,還沒過手,就被秦刺史包攬了去,全權督辦了此事!天地良心,咱們地方小官小吏,怎敢吞沒公款,玩忽職守,糊弄修繕!這次決堤漫灌,毀了莊稼與民房,罰的乃是咱們轄域官府啊!要是淹死了縣民,咱們頂上官帽,怕是……”
《水部式》的水法法規有言,若疏略防洪,造成地方水患傷亡,必要免官嚴懲。特別是年前朝廷剛撥下款,要他們好生修繕堤防,剛耳提麵命過的事,不出一年就發了大水,鬧得人仰馬翻……真當皇帝是善心佛陀,不會發怒的嗎?
而接過這筆修繕金的官府是他們金垌縣衙啊,自然要先處理他們,一應髒汙都沾不到容州秦刺史身上。但作為州府上峰,肯定也要受到牽連的。
為何啊?為何啊?
張主簿實在不明白啊。
不過寥寥幾句,沈香心裏已有計較。這一出“一石二鳥”之計實在不新鮮,倘若官人們在京城之中,位於皇帝眼皮底子下尚可隱秘些;偏遠的地方州府,官家鞭長莫及,自然幺蛾子要增上不少。
出於刑部共事的習慣,沈香下意識看了謝青一眼,正對上郎君曖昧不明的笑眸。
沈香反應過來,惶恐地低頭,不敢開口。
孫晉聽得這事兒,喃喃:“秦刺史為何這樣做?要是地方縣城出了事,他乃容州主官,不也會牽連到他身上嗎?!”
謝青聽了半天,悠悠然開腔:“爾等的意思是,如有洪災潰堤,造成百姓傷亡,罪魁禍首便是容州秦刺史嗎?這是誣告上峰,不可妄語的。”
孫晉和張主簿險些忘記了,這位謝提刑再親和,也是朝廷派出的京官。他不同地方外官勾結,立場不偏不倚,同他告狀,又有何用?
張主簿隻得給謝青磕頭,一下又一下,求一線生機——“請、請您信我等,請您信下官絕無信口雌黃。”
長者求生,言辭淒淒,實在令人不忍。
但官場之中,不能見誰可憐便偏心誰身上,憐憫是有代價的。
隻是,沈香於心不忍。
她咬了下唇,也跪於謝青麵前:“求您……幫幫孫府。”
謝青的眉心擰起來,他沒有蓄意為難孫府的意思,也沒有煎迫沈香奴顏婢膝向他服軟的意思。隻是謝青於公事上有自個兒的做派。他實不該插手此事。
謝青臉上的笑帶了幾分冷,嗓音也涼薄許多:“小香娘子,我感激你先前在匪山的救命之恩,可你不該挾恩圖報……”
他們都知,那日在山上的真實境況。謝青並沒有被沈香所救,他說這話,無非是在提點沈香,他不能幫她,不合常理,也不合規矩,即便她為了孫府,對他下跪。謝青身為朝廷命官,不可偏聽偏信,為她破戒。
沈香自然知道謝青的顧慮,也明白她此舉僭越了。
可是她如今不是朝堂官吏,她隻是小小的庶民。她有心有情,不過是想維護她來之不易的家宅。她請求謝青網開一麵,何錯之有?
沈香俯下身去,為了孫家,求助於謝青:“請您幫一幫孫府,民女知道孫明府與張主簿乃是何等清廉之士,您也是看在眼裏的。他們這樣好的官人,不該中此奸計啊……求您,體恤一回,求您了。”
於私,謝青很想幫沈香;可於公,他沒有立場與理由,若是執意搭救,往後皇帝問起,他尋不出圓融的由頭來辨明這一寸多管閑事的私心,難保官家不會疑心起他的用意,查到沈香身上。
可是,她有求於他。
他虧欠沈香太多。
謝青閉了一下眼,還是歎氣一聲:“秦刺史無懼官家雷霆之怒,他怠慢公差,不隻是想貪圖那一筆修繕金。若河堤衝垮,水淹了金垌縣,造成傷亡,便是金垌縣衙首當其衝要被朝廷責罰。畢竟堤防修建一事,乃孫明府應承、包辦的公事,秦刺史再如何奸猾,也不過用人不當。
他頓了頓,又道:“麾下官吏辦事不利,傷不及秦刺史的根本。屆時,災民遍地,朝廷為救地方百姓,撥下一批批賑災銀與米糧,正中他下懷。潰堤惡事則由孫明府頂罪,銀錢則由秦刺史來派分,恐怕又得賺得盆滿缽滿。”
謝青這話,相當於信了張主簿所說。他擺正了態度,謝青與孫府患難與共的。
言畢,他心下苦笑,小妻子還真會給他攬事。
沈香卻知,謝青今日做了多少妥協。
他於廟堂中周旋,一貫是明哲保身。秦刺史的狡詐不新鮮,孫晉的愚鈍也不罕見。本就是弱肉強食的地界,既蠢笨,就得承受棋差一著的苦難。
他本想著放逐底下人內鬥,置身事外。怎料沈香被牽入局中,連帶著他也要入內,收拾爛攤子。
有了謝青幫襯,府內眾人俱是鬆了一口氣。
孫晉朝謝青深深一拜,詢問:“謝提刑,下官如今應當做什麽事,方能解此死局?”
謝青擅觀天,他瞥了一眼不斷落下的雨水,道:“也是天公不作美,涇河的堤防,恐怕不日便會衝潰。與其在府上坐立難安,倒不如及早疏散縣民,鼓動他們搬至山頂,先度過眼下這一場浩劫。”
聞言,沈香憂心忡忡地接話:“恐怕不好勸說。特別是山洪還沒灌入鄉鎮,誰會放棄家宅,跑到山頂上避難?再說了,即便動員縣民們遷徙高處,待洪水褪下,保不準民心大亂,質疑府衙早知洪災,乃是做賊心虛,更坐實了修建堤防的用料次劣乃孫府所為……”
沈香的諸多精悍見地,已然不會震驚到在座的諸位了。孫晉與張主簿都早已習慣她的不尋常之處,從來不將她視為普通小娘子。
沈香難得接茬謝青的話,他們仿佛還如當初在刑部一般,你來我往地共商要事。
久違的默契,恍若隔世。
謝青一笑:“倘若死傷慘重,朝中必會派下專管農田水利的工部官吏;如無人員傷亡,本官乃督察地方的提刑官,便可代掌此事……屆時,即使怨聲載道,本官也可‘補償’百姓一二,坐一坐鎮。”
就是說,隻要能保下人命,僅僅是財物的損失,朝廷那頭再不滿,也隻會發賑災銀協助地方百姓,無人釋了謝青手上的權利。可鬧大了,來了旁的官吏分庭抗禮,謝青就不可一手遮天,庇護孫府了。
想謝青壓下秦刺史的暗箭,他們必須竭盡全力保下鄉民。
這話說得太明白了,孫晉眼眶潮熱,對謝青道謝:“多謝上峰搭救。”
“不必客氣。”
謝青瞥了一眼孫晉,挑了挑眉梢。心道:與你又有何幹,我隻是想救妻。
張主簿有了一線生機,他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他連夜召集了衙役,匆忙出入家府,挨家挨戶去驚擾鄉民。還未天光,他就喊他們收拾細軟,一塊兒奔山逃難,山洪不久後就要來了。
而旁聽了一程子的孫楚,也想為沈香做點事,他披衣出門,一麵跑一麵道:“阿姐,我去喊孟東城!這小子家裏有錢,山上建造了幾座院落,我讓他挪出來,供大家夥兒暫時落腳。”
“好!你思慮得很周全,這樣大的雨,上山還沒遮蔽之處,怕是要受風著涼。”沈香想了一會兒,喊來阿景,“阿景,你去把附近的山寨都騰空了,留大家登山避難,如有建在山中的殿宇道觀,也一並打點好。”
“是,小……小香娘子。”他險些喊漏嘴喊成“小夫人”了。
孫嬸娘六神無主,茫然間,她轉身回了夥房:“我、我去蒸點饅頭!大家夥兒逃難匆忙,定沒吃沒喝,總要好生備上。”
質樸善良的人,定會一心體恤旁人。
沈香仰首,對謝青彎了彎唇角,仿佛教他去聽孫嬸娘說的話。
她要救下的人,都是很好的人,她沒有做錯。
雨越下越大,來勢洶洶。
再過幾個時辰,沈香也得往山上行路了。涇河決堤已是板上釘釘的事,張主簿深知這一點,才會絕望到悲從心中來。而秦刺史,恐怕對淹死災民一事樂見其成,人死得多,賑災銀便多,他想保的是滾滾財源,可不是草芥人命。
謝青忽然問了她一句話:“螻蟻如何自保?”
沈香不知他此話何意,隻溫順地反問:“您是暗指孫府的人,皆為螻蟻,沒有自保的能力嗎?”
所以,他們麵對秦刺史的算計,才會顯得這樣無力。
哪知,謝青隻是緩慢搖了搖頭,道:“若螻蟻眾誌成城,可阻萬裏洪潮。”
他在告訴她,不必太擔憂。雖然孫府和這些縣民,對於上位者來說,乃是微不足道的螻蟻,但他們齊心協力,也可積攢一股力量,與天相搏。
“您……”
“我會護他們通天,正如你所願的那樣。”
在這一刻,沈香似乎有點明白謝青了。他確實是罕見的怪物,行事隻看利己與否,僅僅追求利益最大化,從來不論對錯善惡。他願意幫金垌縣,並非他扶危濟困,而是因他看顧沈香,願意以她眼中的善惡行事。
沈香莫名想起某個繾綣的夜,她與謝青額心相抵,潮濡濃密。
他們緊密貼合,於水池中浸著,互相救贖彼此千瘡百孔的身心。
她捧住謝青漂亮的下頜,輕輕顫動,吻上他的唇。
她知他情動,也聽他在她耳畔允諾:“往後,我當你的菩薩,普度你的眾生。”
謝青如約做到了。
即便他並不憐憫那些弱小的黎民百姓。
一瞬間,沈香懂了謝青。
他是最鋒利冰冷的劍,他甘心棲於沈香掌心,任她驅使。
端看她如何用這一把毀天滅地的邪劍,用以濟世,還是毀天。
沈香忽然笑了聲:“確實,誠如您所說,您從未有過壞心。”
謝青聽她忽然刺出一句和私情有關的話,他不知該欣喜還是畏懼。
“小香?”
“您是不曾有心啊……”
沈香又補了一句狀似冰冷的話,把謝青霎時間打入低穀。他抿唇,不再言語。
“不過,不算壞事。”
還來得及。
沒有心,便由旁人來造這一顆心。
她會塑造善心,從前一直都想引導他從善。
沈香又笑開,春山如笑,明媚動人。
這一次,她給了謝青希望,沒有收回。
再看看吧,她對他的怨氣,似乎消散了不少。
而謝青,品著這句“惡言”,心尖上又漫出一絲竊喜——或許她並不是在欺負人?這句話,可能是一句很好的話?人的情感,真的好複雜。
待沈香上山時,洪水真的衝垮了遠處涇河的提防,黑黃色的浪潮,一點點翻湧入城,淹沒金垌縣。像是一條饑腸轆轆的黃蟒,大口吞食目光所及之處的所有菜肴。
這一場山洪,比往年來得都要大。整個鎮子幾乎被浸沒了一半,而洪災的開端,僅僅是秦刺史修堵提防不當,僅僅是為了一己私欲。
甚至,秦刺史還渴望百姓遭難,死得越多越好,錢囊子也會越來越鼓……
狗官。
沈香雙手緊攥成拳,眼中全是怒火,以及無能為力的悲傷。若她沒有來到這裏,沒有結識孫家。
孫晉定會被拉去頂罪的,而她的孫嬸娘還有弟弟孫楚,都會成為官奴婢,被毀去一生。
真可恨呐!
她如螻蟻一般卑微。
水漸漸漲上來了,沈香發現山下還有人影攢動,依稀傳來啼哭聲,是抱著兩個女娃娃的婦人。
沈香錯愕地喊:“怎麽還有人沒能上山?!所有縣民不都遣散了嗎?!”
有人認出來聲音,叫嚷開:“那不是劉家的娘子嗎?”
“劉大能呢?!你怎麽自己跑來了,不把你婆娘帶來?!”
被推搡的那個男人怯弱地答話:“這不是洪災來了嗎?我當然要先走啊!婆娘腿腳受傷了,孩子又不要我抱,總不能為了她們耽擱命吧?我、我先幫她們在山上打點好,這樣也方便家人安置不是?”
“早聽說你是入贅你婆娘家的漢子,怕不是嫌女娃不能傳家,打算丟下妻女,等她們出事了,也好占據家宅吧?”
“胡說八道,我怎麽會是這樣的人!”
……
劉大能寧願在山上和鄉裏鄉親爭吵,也不肯下去拉妻女一把手。
沈香環顧四周,謝青和阿景他們都在另一邊的寺廟安排住處,沒有武藝高強者能幫她。而她也不能逼大家去救人,畢竟都有自己的家室,怎可能勸他們舍棄親友,為外人犧牲。
最有資格幫人的劉大能也躲在人潮後頭,不願露麵。
眼見著山洪要漲上來了,便是求生欲再強,婦人帶著兩個孩子行進,腳程也會變慢。
沈香咬緊牙關,親自沿著山路往下跑去,她想幫婦人抱個女孩兒,這樣走得更快些。
婦人原以為大家都在看戲,眼見著嬌滴滴的小娘子過來摟住女娃,眼眶一下子發紅。她哽咽道謝:“多謝小娘子。”
“快別說話了,咱們上去吧,這洪水來勢洶洶,怕是會淹人,上山避一避難,水退了便好了。”沈香抱住孩子,攙婦人往上爬行。
或許有了沈香的鼓舞,婦人走路更有勁兒了。
她們的運氣不錯,在山洪漫上山腰時,登了頂。
婦人先被劉大能拉上去,緊接著是沈香高舉起的女娃。
夫妻二人剛抱過女娃,沈香忽覺足下石塊一鬆。
不好!一股子惶恐籠罩住沈香。
她忘記了。既是落雨好幾日,山體被狂風驟雨浸泡,溝穀積累的砂石早就鬆垮,今兒又被她勉力一踏,牽一發而動全身,竟形成一股石流,帶她衝下山去!
“嘩啦”一聲,山石動了。
沈香頃刻間淹沒入洪荒之中,不見蹤跡。
完了!全完了!
那可是孫明府的幹女兒啊!
……
另一邊,謝青聽沈香的安排,護送另外一批縣民逃亡山寨,有阿景這個山匪頭子助陣,僅存的山匪們非但不傷害百姓,還迫於-**-威熱切地招待了他們。
謝青打點好這邊,便想去尋沈香。他擅輕功,於山間踏枝飛渡便能行路,無需畏懼山洪。
隻他一陣心神不寧,直覺哪裏出了差池。
一回沈香所在的山峰,四下打聽,竟得知沈香被卷入山洪之中。
他麵色鐵青,凝望朝前奔湧,滔滔不絕的山洪……水的流勢固定,落入其中,應當也是被水浪裹挾,朝前方奔騰。
洪災的恐怖之處不隻是水勢大,還有席卷入內的樹木砂石。人若絞入其中,遭受異物撞擊,定會遍體鱗傷,生機渺茫。遑論沈香還隻是一個身嬌體軟的小娘子。
他要找到沈香。
或者,和她一起去死。
什麽家國天下,蒼生存亡,統統同他無關。
他隻要,他的小香。
於是,謝青仿佛得了失心瘋,一下子墜入了洪水之中。
一如從前,他義無反顧墜崖一般。抱著她,能和她歸於一處,謝青就感到十足的安心。
她是他的歸巢啊,他隻想死在有沈香的地方。
謝青雖然沒有資格觸碰她,但他有資格追隨她,葬身同一片荒野。
“小香,等我。”
可惜,這一幕,無人瞧見。
大家都隻顧自家的悲歡離合,沒有放心神於旁人身上。
諸般七情六欲其實並不相通,一如神佛也未必憐憫世人。
……
沈香的眼睛疼到睜不開,她四肢百骸也很疼。
不知撞了多少山石與樹木,她沒能死透,在浪潮裏翻湧,上下起伏。
這樣重的傷,仿佛要壓出五髒六腑。
沈香想,她應該快死了吧?
她算是死得其所嗎?不懂,搞不明白。
最後的一刻,沈香記起的人,其實是謝青。
要是她死了,謝青會變成什麽樣呢?
會成為一把鋒利的邪劍吧……遇神殺神,遇佛殺佛那種。
她因這些縣民而死,他會發瘋殺了所有人嗎?在沈香的印象裏,謝青一直克製力不強。
道貌岸然的男人,平日裏端著比菩薩還要慈愛的笑容,但其實心都是黑的。有時候,沈香想,他能笑得那樣慈悲,是和神佛學的嗎?
她差點都被他騙了,她還以為他是個溫柔的人呢。
但……沈香也沒有忘記,兄長去世的那一夜,風雨招搖,真的很冷。
她蜷縮於門檻,聽著瀟瀟雨落,像是一隻被遺棄於人間的雛獸。
偏偏就是那時候,謝青來了。
無家可歸的幼獸要被人收養了嗎?沈香迷茫地想。
拜謝青所賜,那一瞬間,她其實不是很害怕了。
沈香也是時至今日,才恍恍惚惚回過神來。她為何怕黑,又為何一次次想和謝青討要照明的燭光。
怎麽偏偏是他呢?沈香百思不得其解。
時至今日,臨到她快要死的一刻。
神佛才恩賜一般,點醒沈香。
很久很久以前,兄長死去的那一個滂沱大雨裏的夜晚。
有那麽一個眉清目秀的郎君,頂風冒雨,朝她走來。
那一刻,萬千花樹寂滅,天河隕落於無。
四麵八方俱是陷入混沌的夜裏,封閉了五感。
沈香明白了,這一切因果究竟是因何而起——原來,於黑暗行來的謝青,就曾是她的燈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