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謝青這個不該被神佛祝福的人, 今日再一次夢到了佛陀。
他浮在一片懸滿金蓮花的海裏,麵前屹立一座寶相莊嚴的佛像, 結著說法印的手勢, 低垂慈悲眉眼,憐憫眾生。
一瞬間,謝青恍惚地想——他作惡多端, 也算眾生之一嗎?佛祖會庇佑他?
若不是, 為何今日見佛?還是說,沈香為他祈福,以身獻祭,洗清了他的冤孽?
謝青莫名生出畏懼,她一定還活著,絕非他所想的那樣。
從來瀆神, 頭一次虔誠。
謝青溫文笑著,同佛祖打商量:“往後我不再不敬你, 庇佑我一回, 怎樣?”
可惜神佛不說話, 也不知有沒有在聆聽,佛相太難看透。
“把小香還給我,我贈你百年香火,好嗎?”
神佛還是不開口。
“你若不應, 那您且等著。我必要殺生, 作亂人間。”謝青笑了下, “您是在自找麻煩。”
敬酒不吃吃罰酒,謝青從來不好性兒。
一聲隱約的歎息傳來, 夾帶洗滌心靈的梵唱,由遠及近。
水滿上了謝青的口鼻, 他沒有掙紮,從容下陷,最終溺在寒潭最底端。
再次睜眼,謝青正隨著黃練似的洪水漂泊。雨水沾濕了他的眼睫,細密的睫羽被凝成一團,眸前糊滿了水霧,天地混沌一片。
謝青沒有求生欲,也沒有掙紮,所以能夠如一片枯葉,安穩浮於水麵。
本想著隨波逐流,就此死了算了。
又不免期待,若是能和沈香相聚,那該多好。
可惜,神佛無眼。
隻是,下一刻,佛陀仿佛聽到了他的祈願。
於遼闊的河水裏,謝青竟看見了沈香,她攀著一根粗壯的浮木,上下顛簸。
謝青大喜過望,終是動了身,朝她遊去。
不動尚可自保,一旦動了四肢,謝青就要受水流肆虐,要受枯木撞擊。
身上處處都是傷,疼痛難忍,他卻渾然不覺。
這是佛的恩賜嗎?原來,神明慈悲,也渡了他一次。
“小香。”
謝青顫抖著擁住了她,她仿佛沒了氣息,閉著眼不開腔,手裏抓物的力道漸漸鬆開了,她陷入昏迷。
“別睡過去。”謝青一手擁住她,一手又摸到腰間,抽出了細金鞭。明明是世間罕見的神兵,卻被他這樣糟蹋,每次用上都在英雄救美的時刻。
他用長鞭纏上沈香纖細的腰肢,將她束縛於他背上。這般,謝青就能在前,以身為她擋住那些逆流撞來的山石與雜物,不然這些穢物傷到沈香。
謝青一貫愛俏喜潔,今日真是狼狽的一次救濟,教他在小妻子麵前丟了臉。
亂石襲傷了他,四肢百骸斷了許多條人骨。
謝青一手把著浮木,一手捂住了唇,被水泡得發白的指縫溢滿紅梅,原是他吐出一口血。
胸腔疼痛欲裂,也不知肋骨斷了幾根。但幸好,這山洪水質渾濁,他的血跡很快被水衝淡,瞧不分明。
謝青還能在困境中自娛自樂,他想,要是血跡斑斑該多好,小香定然心疼。待她醒來的時候,會抱抱他嗎?或者誇讚他的體貼。
那時,謝青死也無憾了。
他這一次,可能真的要死了吧。
嗬,不可一世的郎君,竟也有死的一日。
謝青茫然望著灰蒙蒙的世界,雲層黑魆魆,水天一線,濁浪滔天。是令凡人骨髓裏都生怖的洪水猛獸,偏生他們還被絞在災難中央。連害怕都沒有資格,唯有等死。
原來人在天災麵前,真的那樣渺小啊……蒼生敬畏。
可他,偏要逆天而行,偏要護住他的妻。
謝青很能忍疼,不過今日出了一丁點差池,他疼到戰栗,指尖發麻,幾次要滑下浮木,沉入水底。
不能夠啊。
謝青掮著沈香呢,她已經昏死過去了,他是她唯一的生機。
若他也睡下,他的小香……必死無疑。
南無觀世音菩薩啊,能否最後聽一聽他的祈願——他虧欠她太多了,他可以命抵命。所以這一次,請讓沈香,活下來吧。
……
沈香醒來時,雨止住了。
她落在一側山石上,眼睛很澀很疼,她廢了很大力才睜開一線。
沈香的腰也好疼,低頭一看,發現衣袍勾著一條金絲長鞭,繞了好幾圈,把她捆得很緊。好在可以解開,沈香小心拆下金絲,又錯愕發現,身前躺著昏迷不醒的郎君。
是謝青?
對了,這條鞭子可不新鮮,當初墜崖,他也使過。
為何會遇到他呢?沈香疑惑地想。
很快,她意識到,他是故意跳崖,落入山洪中,追隨她來的。
天災不可控,不是謝青做的局。
他明知可能會死,還執意救了她。他愛重她於命理之上,又摧毀她於一念之差。
怎會有這樣矛盾的人?
沈香小心推搡了一下謝青:“您還好嗎?”
謝青無聲無息,沒有說話。
沈香想要貼近謝青的胸膛,聆聽他的心跳,卻在碰上他胸口的一瞬間,唇瓣失了血色。
他的胸膛……微微下陷,胸骨都像斷了。若骨刺嶙峋,傷及肺腑,他必死無疑。
怎會這樣?沈香後知後覺明白過來,他背著她,用肉身為她擋住那些隨河潮襲來的亂石與粗枝。天災水勢多大?他以為自己是金剛不壞之身嗎?!竟狂妄到要為她擋災!
糊塗啊!
沈香承蒙他的庇護,還有一口氣在。
不過毀了官途,她沒死呢!他不必補償她到這個地步的。
以命換命,不值得。
謝青死了嗎?他好像沒有呼吸了。
沈香茫然地垂首,她怕他溺亡,低頭給他渡氣。但無論她如何做,仿佛都是徒勞。
謝青被囚在這具軀殼裏長眠,永遠都不會醒來了。
她總以為他們時日還多,所有糾葛恩怨都能慢慢攀扯。但真麵對生死,沈香又意識到,人的壽數有限,或許生死麵前,旁的都不算大事。
她該原諒他嗎?
但沈香真的不想再恨謝青了。多磕磣呢,還要和救命恩人拉扯孰對孰錯。
“您醒一醒好嗎?”
沈香撩開那些黏上謝青漂亮麵頰的濕發,為他整理發梢摻雜的水草。郎君愛潔,她一貫知道的。儀容要得體,衣袖要熏香。他那樣重規矩的人,竟全無顧慮為她落了水,成了這副濕漉漉的不堪模樣。
真傻啊。
“您應當坐在明鏡高懸的堂上,手執驚堂木,為民伸冤理枉。您鐵麵無私,那樣的理性,其實是合適做官的。我與您不同,我受人情紛擾,總會對人偏一寸心。雖熱忱,也容易偏聽偏信。”沈香輕輕攬過謝青的頭,由他靠到她的膝骨上,“多謝您以往引著我朝前走,我待您一直都是感激的;也恨過您毀去我的苦心經營,不顧我意願恣意妄為……可那樣真的好累。一恩一怨,就在今日兩消了吧。”
沈香絮絮叨叨說的這些,其實謝青在聽。
隻不過他掌控不了身體,很難睜開眼,或開口。原來,他會有一日,連喘氣兒都這樣累。
謝青歡喜於沈香的親昵,他很想從一片寂靜的死水裏逃出。
昏睡中,豔麗的光沙,自天流下,解救蒼生。他命裏本不該有這一束光,唯有血色與殺戮。
但沈香垂憐世人,普度眾生,也愛了他。
是小香的救贖啊。
謝青奮力地抓住那一束光,由沈香掌心垂落的光。
隨後……他終於睜開了眼。
謝青一開口,喉間的血氣就要翻湧上來,他痛苦地皺起眉頭,勉力從沈香的膝上褪下。
他不配、也不想髒了她的衣。
明明都殘破至此地步,還要顧念那點卑微脆弱的私情。
一點一點,小心翼翼地逃離她。
怕她厭惡,怕她不喜。
沈香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蠻橫地抱住了謝青的脖頸,把他困在懷裏。
“不要再躲了啊……”
她哽咽著,滾燙的眼淚落下來,啪嗒啪嗒,也落到謝青的眼裏。
謝青不會哭,可今日,他也像個普通人一樣流了淚,是沈香借給他的眼淚。
“求您,不要再躲了。”
她哀哀地說出這句話,胸腔綿密、心尖子生澀,一陣墜疼,是她的心要被撕碎了。
謝青無措地感受這一重溫柔鄉,他珍惜極了,一動都不敢動。
良久,他很小聲,感歎了一句:“小香今日,待我真好。”
傻子麽?!
沈香該拿他怎麽辦才好?她既想哭,又想笑。這一刻,她隻想遵循本心,隻想罔顧世情,隻想任人罵她蠢笨,也要不遺餘力地,緊緊地,抱住懷裏的這隻怪物。
謝青感受來之不易的溫暖,他也知,今日他可能難逃一死。
他從未有過這樣強烈的感覺,離死那樣近,離生那樣遠。
他以為他沒有求生欲。
在十多年前,父母親舍他而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死了。
是沈香在人間拉住了他。
那時,謝青想起,哦,這是他從小期盼的妻啊。他盼著沈香出生,盼著她來。
他珍視她,漸漸害怕失去她。
她那樣溫柔、那樣好,任他張牙舞爪,死死抓著她。早就被他刺得遍體鱗傷了吧?可是小妻子從未喊過一句“疼”,她隻是恭順地陪伴在他左右,捱過無盡的、寂寥的人間日夜。
可是他做了什麽呢?他困住她,還擋住了那些原本照耀沈香的光。
“對不起。”謝青忽然開口,“我做錯了很多事,不該毀你官途,不該囚你。我害怕失去你,便想私藏你。我很後悔,想著有朝一日,如奪皇運,能償還你所有,但好像……來不及……”
他不能再說了,殷紅的血漫出他的唇齒,漸漸落了滿襟。身子骨戰栗,止不住顫抖。四肢變得僵冷,手指也麻木無力,神誌似乎渙散了去,他勉力凝著。
想再看小香一眼,還想活著。
“我不怪您了,求您保重身體,好嗎?”沈香強忍住搖搖欲墜的眼淚,悉心為他擦拭唇角的血沫,“您別說話,我說給您聽,好嗎?”
“好。”謝青仍然微笑,他想寬慰沈香。
也是今日,沈香才懂。
謝青的笑,從未有過嘲弄。他隻是不會哭,所以他隻能笑。
這也是他的淚啊,他比任何人都想放肆哭一場。
沈香撫著謝青的鬢,同他小聲說:“當初給您留的信,您應該看到了吧?幾度風月縱他去,霜月解我丁香結。我想著不過夜裏的幾場風月,時間久了便忘了,多年相處累積的閨房丁香愁結,時間是良藥,盡可解開。但時至今日,我才知……丁香結,原來這麽難解啊。”
謝青微微一怔,沒有說話。他沒有力氣講話了,隻是唇角微微上揚,抿出的一絲笑,如金日絢爛,預示他的心情很好。
沈香忽然一笑,釋然地道:“為何我總把您想得那麽壞?那麽複雜?您明明很好懂的……”
她溫柔地低頭,獎賞似的,往謝青眉心落下一吻。
不帶情。欲的、溫柔的吻,像一次施舍。
她不討厭謝青,即便他是怪物,是不講人-倫道德的野獸。但他獨屬她,能由她親手馴化。
“往後,您聽我的話,好嗎?”沈香循循善誘,“我領著您向善,陪著您,好嗎?”
“好。”謝青輕輕說了一聲,在漫長的一年裏,他已經學會了順從。
他願意聽沈香的話,隻要她還要他。
終於在一年後,沈香又來尋她拋棄的家犬了。這一次,她不會再丟下他了。
謝青小心伸出蜷曲的指骨,費盡全力,遞到沈香麵前。
他溫和地彎眸,想和沈香拉鉤。
小娘子重諾,就如她依照婚約會嫁給他那樣。一旦她答應了,就絕不會反悔。
答應他,留在他身邊,好嗎?
沈香蜷起小指,勾上了謝青的手。
她同意了,謝青受寵若驚。
一口鬱結在胸腔的長氣緩慢吐出,他的心事盡了了。
再無遺憾,今日是一個好日。
霎時間,一聲淒厲的鷹唳劃破長空,穿雲裂石,響徹雲霄。
是白玦來了!有人來找他們了!
沈香大喜過望——
“謝青,謝青!我們有救了!”
“謝青!我們能活下來了!”
因沈香身量矮小,他從來都是低頭俯視她。
第一次,他靠在她膝前,要仰首凝望小娘子。即便傷痕累累,她也依舊是秀美婉麗的模樣,明明是日光刺得他睜不開眼,謝青卻覺得,這一道光,是沈香身上照耀而出的神澤金芒。
真好。她能活下來了。
閉眼前,謝青想——原來,看著他的菩薩自由,他也會歡喜。
他終於可以,安心閉眼,陷入長眠了。
沈香會陪著他入夢的,而在很久很久以後,他也會再次找到沈香,牽起她的手。
不再遲了。
那時,什麽都來得及。
……
懷裏的人半天不出聲,沈香惶恐不安。
接著,她心生不詳預兆。
沈香眼睜睜看著謝青的指骨無力,慢慢鬆開她的小指。
平素占有欲那樣強的郎君,怎麽可能學會“放開”?可偏偏,那一節攀纏上她心的手指就是漸漸地落下了。
謝青睡在她懷裏,氣息全無。
——“謝青!!!”
沈香第一次喪失了所有理性,也拋下束縛世人的教條禮製。她淒愴地喊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沈香難以置信,謝青也會有死去的一日。不是說禍害遺千年嗎?是她教他從善,改了他的命格嗎?怎會如此……
沈香低頭,溫柔地蹭謝青冰冷的臉,直到謝賀找到了他們。
他們得救了。
謝青被謝賀帶走,她腿腳不便,阿景對她說了句“得罪小夫人”,背著她離開了荒郊野嶺。
趴上阿景的脊背時,沈香才渾身發抖,意識到謝青可能真的死了。他不會允許外男觸碰他,可今時今日,他連攔都沒攔一下。
四日後,洪水退了不少。
街巷上全是亂七八糟的縣民私物,但有命活下來就很好,大家什麽都沒說,默默收拾起家宅。
眼下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河道疏浚,河堤整建。地方外官還要上奏疏,同朝廷討要賑災銀。
居然無一人傷亡,秦刺史不敢相信,但他也慶幸,留下手腳的堤壩早被洪水衝垮,便是要彈劾他“於修繕用材偷工減料”一事,也無從說起。他早料到這點,才敢膽大妄為行事。
眼下不是爭辯此事的時刻,要先討來賑災銀,救濟災民,再設棚施粥,安頓民生。一樁樁、一件件要事落實下來,所有人都忙得腳不沾地。
這些後續事宜,孫晉和張主簿都可處理,他們還沒無能至此地步。旁的要緊事,便得看謝青了。
沈香原以為謝青會死,怎料謝賀從戎多年,於傷事經驗十足。人之生死,源於心房。謝賀使了複蘇心腔的手法,謝青得以續上一口氣,再次有了呼吸。
隻是他傷得太重了,謝賀不能保證謝青一定會活下來。或許會死,或許會醒,也或許會如一具朽木,永無止境地睡下去。
但謝青的心髒能重新搏動,沈香真的很高興。她喜極而泣,小心照顧謝青的起居。
孫府的人雖覺得沈香和謝青的關係奇怪,卻並沒有多問。等到閨女想說的時候,自然會同他們說的。眼下他們別叨擾這對小兒女就好。
謝青每日都要換藥,還要喂藥。他總不肯張口,沈香隻能背著人,以唇渡給他藥。
好在謝青還能有吞咽的動作,僅僅醒不過來,否則沈香很擔心他沒等傷好就先餓死在**了。
不過謝賀也讓沈香做好準備,若謝青超過七日不醒,再醒來的可能便不大了。那時,身體沒有進補,維持生息又消耗體力,入不敷出,人便會凋亡。
沈香有點不明白,緣何神佛讓謝青活下來,又妄圖奪走他的性命。
也可能,謝青就是來用自己的命,換她的命。若無謝青搭救,沈香於洪水中昏迷,必死無疑。
他續上了她的命,卻將她舍下了。
沈香其實有那麽一丁點後悔,要是她早些遇到謝青就好了。那是活生生的、能說會道的漂亮郎君,她打他一頓出氣,逼他日後償還她所有東西,再順從本心接納他,該多好呢?
但沈香也知道,沒有謝青舍生忘死相助一程,她定饒不了他。
“我都不怪您了,謝哥哥,您還不醒嗎?”在外,她可不好意思喚他“夫君”,沈香是個聰慧的小娘子。
於是,她想了個折中的親昵稱呼。
“我知道您喜潔,特地給您換了一身重瓣桃花紋袍衫。倒是想給您調一味私香,隻怕香煙味兒太重,嗆到您。哦,明明是夏夜,可屋子浸了水,冷得很,我就給您燃了一盆炭,您喜涼,若太熱了,好歹出聲提點一下我。”原本笑著的小娘子,忽然眼睛生澀,蓄了滿滿一包淚。她噘嘴,朝梁枋上看,想硬生生忍下這一團淚花,“也是奇怪,屋裏沒漏雨呀,眼睛怎麽又濕了呢?”
她孩子氣地嘟囔,背過身抹去眼淚。
轉頭,沈香又笑得溫柔,伸手入被褥,摸了摸謝青的手背。
好冷的手,指腹的皮都破了,被水泡得不能看。
“作養得好好的一雙手,都成這樣了,你醒來會不會難過?”像怕他不醒來,像怕惹上喪事晦氣,沈香急忙改口,“這樣也很好的。反正您習武之人,也不在意指腹糙些吧?”
她想起,他最愛重的人,就是她了。
於是,沈香狐黠地眨眨眼:“我也不在意。”
“若是你醒來,什麽都依你。”
“謝青,夫君,什麽都依你,好不好?”
“原不想這樣輕易放過你,可是失去官途固然遺憾,失去你何嚐不是另一重遺憾呢?你做錯的事,我教你改正,隻要你活下來,好不好?”
沈香好卑鄙,以美色。**他還陽。
可她別無他法,她如今隻能這樣哄騙謝青。
沈香甚至想,他遲遲不肯歸來,是否有旁的顧慮,譬如魂魄留在了何處,找不到回家的路。
像是想到了什麽,夜幕時分,沈香為謝青點了很多盞燈,還支起了招魂幡,一如那個雨夜,他提來的燈一般。煌煌華光,映亮了淒清的內室。
她笑著說:“您看,這樣就亮堂了。這一次,您總該記得回家了吧。”
**的郎君仍舊無聲無息,靜謐地睡下去,不作回應。
沈香這些日的自欺欺人的話語終是亂了她的心神,她害怕、惶恐、不安,謝青好像真的要死了。
她忍不住眼淚,任淚珠子濕了她滿衣。
原來,不止謝青沒有克製力,就連她也是。
沈香伏於謝青的被褥上,像個孩子那樣嚎啕大哭。
她從不曾這樣哭過的。
要脊背孤拔,風骨峭峻;要端莊穩重,臨難不恐。
她被人耳提麵命,謹小慎微地活著。
她套了一層又一層的皮囊子,掙脫不開,於是以為自己本就是這樣的人。
可謝青還是用凜冽劍刃劃開了她的偽裝,親近了她。
在謝青麵前,沈香可以做回小娘子,可以肆意妄為。
有緣有故,可以傷人;有緣有故,也可以哭。
沈香坦然麵對真心,她很害怕,失去謝青。
而這時,許是神佛為她招回了謝青的魂魄,許是佛陀愛重她、偏袒她、憐憫她。
沈香冰冷的烏發忽然覆上一隻手,修長的指節繞入發間,小心地揉了揉,柔情備至。
她錯愕地抬頭,一雙淚濛濛的杏眼撞入謝青溫柔的笑眸中,他很虛弱,但還是努力對她揚起嘴角。
“小香。”他喚她。
真是久違的一句——“小香”。
沈香忽然眉頭一皺,強烈的委屈感湧上心頭,鼻腔也酸澀不止。
她撲了上去,不管不顧擁住了謝青的脖頸,埋在他的肩臂上,大哭出聲:“您回來了,您真的回來了!”